《水滸》一部大書凡一百單八將,其出身極參差,有柴王孫之貴、盧員外之富,有白勝、阮七這等草莽賭徒,有林教頭、雷都頭、花知寨一應職官之屬,有吳教授一般的知識分子……“浪子”燕青卻是比較特殊的一個:第六十一回中,從“盧員外本傳”中“忽然插出”其“小傳”。燕青本身是盧俊義之仆,可謂是作為盧俊義的從屬而上山的。雖說他“小廝撲天下第一”,也使得一手好川弩,但戰(zhàn)場上到底不比林沖等大將。論上山時間、江湖地位、社會資源、作戰(zhàn)能力,似不應僅在登場后九回即名列天罡、與主人玉麒麟遙為照應。首先需要指出,天罡人選及其故事至少在南宋已經成形,《水滸》只是在其基礎上敷衍成文。故此考察燕青的形象首要須回到龔開的《燕青贊》:
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徐梓賢(北京大學)
學界關于該贊語,特別是對“一丈青”的解讀,歷來聚訟紛紜。但無論如何,指燕青狎昵“春色”的觀點是不足采信的。王利器先生指出:“則燕青亦太行好漢,亦當即保聚于太行山之梁青?!彪m然燕青原型是否即梁青(太行抗金英雄梁興)未敢即下定讞,但南宋時期的燕青形象確是不近女色的英雄。燕青能躋身最早的“三十六天罡”自有其淵源:一是不會“溜骨髓”(宋江嘲王英語),這是綠林英雄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二是忠義。前者在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宗”中保存得很分明,亦與宋江、武二、盧俊義等只會“打熬氣力”的 “好漢”形象相屬;后者在元水滸戲如李文蔚《燕青博魚》中體現(xiàn)為“與民除害”的膽略。
嚴屹寬飾演燕青
第十九回反擊何濤一役中,阮五漁歌謂:“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苯鹗@夾批曰:“以殺盡贓酷為報答國家,真能報答國家者也?!边@個“忠”其實有忠君還是忠民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不同回應最終導致了梁山內部的分裂。不僅“忠”有不同的含義,“義”也有“家國道義”與“江湖道義”的分別。對“忠”“義”二字的岐解,造成了李贄所謂“忠義水滸傳”的自反性解構。《水滸》中“忠”“義”品類繁多,燕青身上的“忠義”不同于宋江、魯達、三阮之“忠義”,乃是一種“小”忠義,即對主人盧俊義的忠誠。這種“小”“私”之“忠”,在《水滸》一部“大”書中并不尋常。宋江之“孝”(且不論金批之為偽孝)、李逵之“孝”、林沖之深愛其娘子,對這些“小”情似僅具“過渡性”,僅是對較“大”的“忠義”的“起興”。燕青雖于百二十回本四征中勛績不菲,但只是作為梁山一員按令行事,其以“賦”法所書的情感特征是“忠誠”(《水滸》另一位仆從杜興未見對主人李應這般忠誠)。燕青的忠誠集中體現(xiàn)于第六十一、六十二回,尤以“小乙求乞”最是動人:
燕青跪在地下,擎著兩行珠淚,告道:“節(jié)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jié)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說罷,淚如雨下,拜倒在地。
這不免令人回想燕青此前提醒盧俊義反被喝罵時的“痛哭”“拜倒”,可見其忠義之深。金圣嘆尤有深慨,乃至假托“古本”增出“燕青流淚拜別”“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諸語,并于回前評中再三致意:“自員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復知之矣。”必須承認,貫華堂本的這些改動是更具藝術水準的。但無論“古本”“俗本”,燕青的“忠主”是梁山英雄中較為獨特的情感特征。
不特如此,燕青另有民間藝人的背景,這也是梁山英雄中的特殊情況。第六十一回中他登場時,作者特為一番摛藻:
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xiāng)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
吹彈唱舞、道頭知尾,“鐵叫子”樂和許亦會得;拆白道字、頂針續(xù)麻、鄉(xiāng)談市語、更兼一身本事,卻未許樂和夢見。
第七十四回“燕青打擂”故事,平空楔入,于文勢橫生波折,雖不見于存世水滸戲,猶當屬《水滸》成書前業(yè)已流于民間的故事。他出行前“扮做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還唱了曲“貨郎太平歌”,純然一民間藝人的形象,為金鐵鏗然的《水滸》引入難得的歡樂氣氛。
燕青陳洪綬版畫作品
第九十回“雙林渡燕青射雁”與宋江口占詩向來被認為預兆著梁山泊的衰落。但值得注意的是,宋江是作為一個吟詩占詞的傳統(tǒng)文人而被接受的,這與“嘿嘿無言”的燕青作為民間唱詞藝人(如第八十一回燕青對道君皇帝唱詞)的身份,構成了一重隱晦的比襯。
燕青別去是在第九十九回,他只給宋江留了一張字紙,卻跑去面見盧俊義勸其致仕歸隱,奈何盧俊義要“衣錦還鄉(xiāng)”,“圖個封妻蔭子”(卻是玩笑般應了楊志所說“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不信天恩會加害于他。燕青只得獨自遠引。百回本定場詩曰:“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游。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敝毖怨γ\人。不特如此,作者更以史遷句法贊曰:“若燕青,可謂知進退存亡之機矣?!贝苏Z不能不讓人回想起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開篇定場詩及詩后贊語: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
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未動蟬先覺。
話說這一篇詩,單道著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
袁本夾批:“此伙中之留侯也。”斯言極是。燕青雖在智謀上不見長,但其知“天機”乃更勝于吳用等。“了身達命”而隱去,正是憑借“知機”的智慧,燕青得以在梁山英雄“零落略盡”的終局中幸存,隱回他所從來的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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