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村
路遙是我尊敬的一位作家和師長,也是我的同鄉(xiāng)。他在西京醫(yī)院住院期間,我既要照看他的女兒,又要去醫(yī)院侍候他。我沒有想到他會那么快就告別這個世界,當這一切都在瞬間變?yōu)榍д嫒f確的事實時,我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悲傷。當時,有許多陌生和熟悉的報刊編輯紛紛要我給他們寫點路遙在病中的情況,我一概拒絕。因為,我一直覺得他好像還在醫(yī)院里,不久,就能健康地站起來。事隔數(shù)月,路遙的生前好友金錚,一再鼓動我把那段與路遙在病中相處的日子寫出來,以便世人對最后的路遙有所認識。寫出來,也是對路遙的負責,至少,可以讓人們越過一些道聽途說者制造的霧障而看到一個真真切切的路遙?;诖?,我提筆寫下了這篇《病中的路遙》,也算是對路遙的懷念。
我是在1992年10月2日開始,每天去醫(yī)院伺候路遙,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只是照看他女兒的生活,每天只是抽空去醫(yī)院看看他。10月1日路遙打發(fā)航宇去陜北,一方面跑他的五卷本《路遙文集》的征訂,另一方面去搞偏方(因為他總是反復出現(xiàn)不能進食和大便不暢的現(xiàn)象)。所以,路遙就要我去醫(yī)院看護他。
至今,有許多認識路遙的人,都認為路遙是一位沉思默想的作家。但躺在病床上的路遙,卻總是要跟我們說這說那,我們有時盡量不去接話茬或者干脆不讓他說,怕他勞累,他還執(zhí)意要說。也許是他怕我和天笑煩,就說一些話逗樂,也許他真的有許多話,要向我們傾訴,天笑有時會跟他說一陣笑話,路遙就會愉快起來,眼中流露出一些愜意。路遙曾對我和航宇說:“這次害病麻煩了許多人,我欠人家的太多了?!痹跉v數(shù)許多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之后,笑著說,“最過意不去的還是你們倆,不過咱親著哩?!?/p>
大凡身患重病的人都會覺得前途黯淡,心灰意冷,但路遙卻一直對生活抱著無限美好的向望。他對前來看他的朋友說,給他買幾件過冬的衣服,還說出院以后要在外面走動,有一套款式大方又有些現(xiàn)代風格的運動衣更好。還問朋友什么地方環(huán)境最好,他出院后要療養(yǎng)一段時間,聽說棒槌島風光好。他說這些時,顯得很激動。同時,病中的路遙依然很關心國家的命運。在黨的十四大召開之前,他反復叮嚀我,叫單位搬個電視來,他要看新聞。十四大召開期間,每天實況轉播和新聞節(jié)目開播前,他就早早地戴好眼鏡,擺好架式。看完后,又是一陣議論和分析。那幾天,他還要我把《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拿來。他看報十分仔細,因為一只手上扎著吊針,一手翻報紙很不方便,我就手執(zhí)報紙,讓他閱讀。作為新一屆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人選(省里已通過),他十分關心作協(xié)在新形勢下的發(fā)展,他說咱們文人也要走向市場,不能光坐在岸上,看人家“下海”。他還讓我給外面的朋友打電話,叫人家來給他講講外面的事情,他一邊聽著,一邊還要說出自己的見解。
路遙是一位意志堅強的人,無論病魔如何折磨他,始終不曾屈服。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每天要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顯得亢奮而振作。有一次,他要上廁所,我和天笑把他從床上扶下來,他竟然腳步利索地走進洗手間,我和天笑喜出望外,覺得這些天的辛苦總算有了回報,路遙能自己行走了。但上完廁所的路遙打算自己走向病床時,卻怎么也邁不出一步了,我們就扶著他走,他抖動著胳膊企圖擺脫我們,他一邊咬牙一邊用勁,但最終還是我們扶著他躺在了床上。他在床上躺著很不平靜,也不理我們。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路遙獨自行走。路遙一直胃口不好,大夫懷疑是腸胃出了什么問題,要給他做鋇餐透視,一時人多,我們便在放射科的樓道里排隊等候,而躺在擔架車上的路遙竟然鼾聲大作。輪到他做檢査時,他把那個白色液體一飲而盡,站在儀器上,不讓我和天笑扶他。天笑怕有閃失,抓住他的胳膊,他又甩開。
在醫(yī)院里,最難忍受的就是一天十幾個小時輸液治療。路遙一直咬著牙,剛強地日復一日地忍受著這個近乎傷殘的過程。他的體質越來越弱,胃口也時好時壞,輸液的過程卻越來越長。由于肝病太重,病人必須依靠血漿和高血糖之類的藥物增強體力,久而久之,血管漸漸硬化,一針扎進去,無論護士怎么擺弄,都不見藥液下滴,只好重來。護士急得額頭出汗,找不到好的血管,路遙一邊咬著牙,一邊還微笑著說,不要緊,慢慢來。后來他的雙手上很難再找到一根好的血管來順利地輸液,只好換到雙腳上。過一段時間,雙腳也不行了,又換到雙手上,而且藥液滴起來也十分緩慢。路遙去世前10天左右,往往上午10點吊上輸液瓶,直到后半夜才能輸完,看護的人都支撐不住,何況已經骨瘦如柴的病人呢?最后,大夫建議雙管齊下,也就是手和腳兩個輸液渠道同時進行。每天液體輸完,他說他連被子都蹬不動了。看見他在痛苦中掙扎,我的心像刀割一樣,我含著淚說,咱不吊了,明天就轉院。轉到中醫(yī)院,吃中藥就不用吊針了。路遙說,好,聽你的。
古城的秋天,陰雨連綿,但10月15日這一天卻陰云退去,太陽將柔和的光拋灑下來,我心中有了一絲美好而舒坦的欣慰。路遙戴著一個鏡片已經碎裂的眼鏡,極力向門外的世界望去,他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這么晴朗的天氣了,他看了很久。以前,路遙最喜歡在正午時刻坐在太陽下想他的心事?!堆雍印肪庉嫴康脑鹤邮莻€四合院,有丁香和玉蘭樹,一到中午,剛起床的路遙就會搬一把藤椅坐在那兒曬太陽。1992年10月18日,他的五弟王天笑回陜北老家給他尋糧食去了。所謂糧食,不過就是些小米、豆子、咸菜之類。路遙高興地對我說:“九娃長大了,一條漢子又站起來了。”路遙又開始回憶他們王家的家事和他自己的童年,講到他的母親時,眼睛都有些濕潤。路遙說他的母親很會做飯,他說只要回家吃上一個月母親做的陜北飯,身體就一定能好起來。
路遙一直放不下的是他的女兒路遠(他親昵地叫女兒為“毛格蛋”)。前年冬天,寫《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時,他對我說,他這一輩子唯一的財富就是遠遠這個寶貝女兒。去年夏天,西安氣溫高達40℃,他不顧朋友和四弟天樂的勸阻,執(zhí)意要將房子裝修一新,他說,要給女兒一個好環(huán)境。還記得8月底,路遙躺在延安地區(qū)醫(yī)院里,我去看他,他高興地說,房子裝好了,遠遠一定呼嚕嚕地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
我每次去醫(yī)院,他都要問家中孩子的情況,問保姆怎樣,還要我把保姆帶到醫(yī)院,當面叮嚀。他說路遠的口味偏向于南方人的吃食習慣,喜歡吃炒菜和米飯,而保姆是關中人,擅長做面食,怕遠遠不習慣。路遙還給來醫(yī)院看他的朋友交待,重新找個會做南方飯的保姆,孩子不能餓著。11月9日,是女兒路遠的生日,路遙早在一周前就給我說,給遠遠訂個生日蛋糕,還給前來為他送鴿子肉的金錚夫人吳軍業(yè)囑托,那一天,麻煩她給遠遠做頓飯,遠遠過生日還要請一些同學,怕保姆一個人忙不過來。到了路遠生日那天,吳軍業(yè)的父親突然病重住院,她要去醫(yī)院照護老人。剛從南方歸來的金錚,放下家里的事情,為遠遠買來魚肉蔬菜,并親自掌勺,為路遠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生日慶宴,同時還為遠遠和她的同學們拍了照片。金錚從下午5時一直忙到晚上8時多才匆匆離去,因為他家中的孩子還等著他回家做飯。第二天早上,我去醫(yī)院,如實向路遙匯報了路遠過生日的情況,他高興地說:“過好了,過好了?!彼f金錚夫婦真是好人,他這一次得病可把人家受害了,人家把家里的鴿子殺了給自己吃,還把鴿子蛋打進面條里,讓他滋養(yǎng)身體。我說我給遠遠買了一個精制的花瓶和幾束鮮花作為你給她的生日禮物,遠遠和她的同學高興地跳起來了。他說好,還是你想得周到,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腦子,把這給忘了。
路遙從延安轉到西安治療時,就住在西京醫(yī)院傳染科的7號病房中。后來因病情一天天加重,長時間臥床不起,他的胯部肌肉潰爛,又搬到8號的高干病房。路遙不習慣睡軟床,就跟夜間陪他的弟弟天笑把床調換了位置。天氣越來越冷,路遙的病情在不斷加重。11月14日上午,路遙又開始不能進食,他要我給霍世仁掛電話,請中醫(yī)科的大夫給他看看胃。那天,路遙一天沒有輸液,上午睡得很香。醒來之后,問我他睡著了沒,我說鼾聲震得房頂響。他說睡了多久,我說2個多小時。他就一臉輕松地說“啊,舒服,睡美了,一滿不要吊針多好。”
11月16日上午,我剛進門,躺在床上的路遙努力動了動頭說:“遠村,我不想在這兒住了,咱這就轉院。”我說好,單位已經開始想辦法了,你放心,天笑已給單位說好了。路遙一直在病床上翻來覆去,他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他說肚子里發(fā)燒,很難受,只想喝水,他說喝了那么多水,怕死人了。我說那就熬點清米湯,少喝點水。路遙說:“能哩?!钡诇竞煤螅]有喝,沒一點食欲,只在下午3點左右才喝了一口,就不讓喂了。11月16日晚8時左右,我叫上航宇,又到醫(yī)院去看望路遙。這時的路遙比白天要平靜些,下午3點開始輸液了,還沒有輸完。待了一個多小時,看到他跟平常沒什么兩樣,就問路遙,“王老師,你有什么事沒?”他回答說“沒有,不早了,咋回客?”
11月17日早晨,當我騎著自行車到醫(yī)院,開門的護士說“人都不行了,你才來?!蔽乙詾樗议_玩笑,說你胡說,昨晚還好好的。心里還是不踏實,就一路小跑沖向路遙的病房。但我來得真晚了,搶救的氧氣瓶已被推出門外,路遙躺在病床上,五弟天笑抱著他嚎啕大哭。路遙就這樣走了,許多人都感到意外,就連經常給路遙看病的康大夫也感到意外。那些一直關心路遙的人們聽到這個消息后更是感到震驚,怎么會呢?他那么年輕。
1992年11月17日早上8時20分,是我和路遙陰陽兩隔的時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