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臨婧
1
置身薩拉熱窩的街道時已是夜晚。
這里是山城。住在高處,路燈神秘地打亮了黑色鵝卵石鋪成的小巷。雪已開始融了,踩著濕漉漉的石子走進溫潤的夜,沿著陡峭的高坡順勢而下,一條斑斕的小河背后,老城的穹頂、尖塔就搖曳在寂靜的火光中。
已經(jīng)無法分辨城市四圍那道綿亙不絕,駁雜著黑松白雪的美麗山麓。
在與塞爾維亞交界的邊境線上,它還是剛從平原掙脫出來的一道淺影,慢慢地,鉛灰色的樹林越來越密,拔升的高度混淆著視野,轉(zhuǎn)過一個急彎后,宏大的山谷環(huán)抱著薩拉熱窩,在低矮的云層下一片肅穆。薩拉熱窩人把紅頂?shù)姆孔用苊苈槁橐恢苯ǖ桨肷窖?,再往上是藍白相間的松林白雪,更往上是一座叫不出名字的主峰,有著不輸給名山大川的光潔的紋理線。
在塞爾維亞開過來的小巴上,我們癡癡盯著那一路迤邐相伴的山。
鄰座是一位膚色發(fā)黑的中年男士,他一直用印第安人一般善良的眼睛看著我們,不時用聽不懂的波斯尼亞語指點著窗外的什么。當車子開到薩拉熱窩城北時,他反復詢問我們的目的地,對我一個勁兒強調(diào)的薩拉熱窩東站十分不以為然。“跟我走,”他示意著,準備好隨身的布包,我不用聽懂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個所謂的東站要穿過薩拉熱窩整個市區(qū)再往東開十幾公里,如果不是我專門預約的司機已經(jīng)在東站等著,確實沒必要白走那么多冤路。
“Isto?no Sarajevo(薩拉熱窩東站)”,這會兒學外語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只得無奈地重復那個單詞。但他非常固執(zhí),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乎具體的理由,相持到最后他生氣了,激動地問我——你是要去波斯尼亞人的薩拉熱窩,還是塞爾維亞人的薩拉熱窩?一瞬間,擁擠的車里宛如墓地一般安靜。
我明白了。那個東站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公里數(shù),而是它屬于波黑穆克聯(lián)邦之外另一個政治實體:塞族共和國。這是一個在蘇聯(lián)解體、東歐劇變的大潮中被戰(zhàn)爭撕裂的國家,記憶里的傷痛還遠遠沒有撫慰,乘客們一個個沉默著,我反復地解釋,但因為我無論如何得去東站找我的司機,那位先生最后放棄了,走前留下一個悲傷的眼神。
現(xiàn)在,我終于站在薩拉熱窩的大街上。
跨過波光點點的小河,一座奧匈帝國時代的圖書館幽靈般矗立在陰影里。腦子里倏地閃過行前惡補的片段歷史——奧斯曼,奧匈帝國,南斯拉夫……再走幾步,河上架起一道道優(yōu)美的石橋,那座因為斐迪南大公遇刺而引發(fā)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拉丁橋安靜地藏身其中,恍如水光映射下的一個夢。
奧斯曼土耳其的古代則隱匿在燈火更深的地方。
《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里登場的鐘樓被黃色的方磚整齊地包裹著,鐘樓頂著鈷藍色的天,旁邊是一座白墻墨瓦的清真寺。柔和的光從木雕的窗欞里透出來,光暈里,塵埃如音符般抖動,但已聽不見古代的聲音。不變的是那些作坊里的銀匠,他們低眉垂首,宛如五百年前就已置身銀盤、銅胚堆起的一隅世界,時光定格了他們的影子,還有那晨鐘暮鼓里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配三塊方糖的波斯尼亞咖啡就盛在他們打磨的長柄銀壺和銀托盤里,在一家1895年就營業(yè)的咖啡館,一個黑發(fā)黑瞳的女人笑盈盈地走來,換上長裙,她絕對可以媲美當年蘇丹的王妃。
這就是波斯尼亞人的薩拉熱窩,我喃喃自語。
大街上的人出奇的漂亮。不得不說,波斯尼亞人是一種難以形容,與眾不同的東歐人種。他們看上去也像鄰居的塞爾維亞人那樣,身材高挑,膚色雪白,其中不乏金發(fā)碧眼者,但他們的眉眼、舉止間又比塞爾維亞人多出了一分東方式的柔和與韻味。女人們完全不戴頭巾,一眼看過去很難確認每個人的族屬到底是什么。就像我們旅館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波斯尼亞男孩,他看上去像極了我曾經(jīng)的某個法國同學,但哪怕他點著頭反復確認,我依然需要時間去揣摩這一類南部斯拉夫穆斯林的長相。
對于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中國人,這里是知識與印象的雙重死角。奧斯曼,奧匈帝國,南斯拉夫……抄歷史的話可以抄寫好幾頁。但歷史沉寂了,把輝煌與落魄都溶進波瀾不驚的夜色里。薩拉熱窩卻是活生生而半透明的。它像一個纖細的影子,徘徊在雪后溫潤的夜晚。一介過客的我只能投去神往的一眼,在流水般短暫的日子里,在神往與遺憾參半的際遇中,它沒有拒絕,而是溫柔地向我伸出手。
2
薩拉熱窩老城的一大饋贈,是讓我見識了什么是所謂的“瓦格夫”(WAQF)。
行前讀前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名著《德里納河上的橋》時曾見過這個詞。小說里,一位侍奉了奧斯曼三代蘇丹的大丞相慷慨出資,在波斯尼亞險峻而湍急的德里納河上修起一座壯麗的十一孔大橋。橋邊還建起一座供往來商隊免費住宿的石頭客棧,客商們可以不花一個錢,帶著仆人和馬匹住上一天一夜,而且免費使用爐火和熱水。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客棧的日常開支來自奧斯曼帝國在匈牙利領(lǐng)土上稱為“瓦格夫”的基金收入。百年以后,土耳其人在匈牙利遭到大潰敗,失去了基金的客棧日漸凋敝,最終淪為烏鴉棲息的巢。
我喜歡那種凄美的結(jié)尾。至于那個叫做“瓦格夫”,象征了一個帝國全盛時代的基金,書里并沒有細說。
第二天的黃昏,我又來到老城。選擇黃昏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單純是喜歡在華燈初上的朦朧中尋覓古代的幻影。朋友對時光的罅隙里敲打的銀匠著了迷,一頭鉆進他們的鋪子。我沒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中又拐進了那座清真寺。
那寺樸素得令人吃驚。它的主體部分只有一個大穹頂,已被暮靄染成了黑藍色。石條和墻壁已不那么潔白,唯一的斑斕是正殿入口紅藍相間的伊茲尼克瓷磚,但紅色的花紋已被歲月剝蝕了。庭院正中有一座噴泉,被一個小小的拱頂和八根廊柱保護著。這恐怕是奧斯曼時代最簡樸的一座寺,我一邊漫步一邊想。
這座寺屬于15—16世紀一位在波斯尼亞執(zhí)政,被稱為加齊·胡斯列夫·貝的長官。他出生在今天希臘的色雷斯,母親是一位土耳其公主,父親曾是一位波斯尼亞海軍軍官,也是色雷斯地區(qū)的“貝”(“貝”是奧斯曼帝國二級行政區(qū)的執(zhí)政官,“加齊”則是獻給戰(zhàn)場上有過功勛的英雄的稱號)。
正在漫無目的地溜達著,偶然瞥見清真寺對面的院落里另一座擁有十個小穹頂,挑起十二截煙囪的古老建筑。它只有一層,粗糲的石塊壘起的墻在歷經(jīng)風雨后泥濘污濁,連正門的大理石也漫漶得看不清線條了。說明牌上提到,這是加齊·胡斯列夫·貝在1537年修建的一座經(jīng)學院。就在它的旁邊,還有一座美輪美奐,由卡塔爾王國出資重建的加齊·胡斯列夫·貝的圖書館(它的原身毀于九十年代的波黑戰(zhàn)爭)。按照說明牌上的意思,它們都屬于這位波斯尼亞長官的“瓦格夫”建立的建筑群,建筑群還包括一家旅行者免費使用的旅社,一間接濟窮人的施粥堂,一家土耳其浴室,一個有頂集市,以及一家《德里納河上的橋》中描述過的商隊客棧。
瓦格夫,誰會想到在薩拉熱窩再次遇上它。
這里稍微抄幾句牘文:瓦格夫是奧斯曼時代支援公共事業(yè)的一項財產(chǎn)捐贈制度。它指出資人捐獻的具有收益權(quán)的土地或財產(chǎn),其產(chǎn)生的利潤將作為基金用以維持慈善事業(yè)。土耳其學者認為,瓦格夫包含三重元素。第一是“善意”(Hayrat),指的是這一制度與人為善的動機;第二是“房地產(chǎn)”(Akarat),要靠它來產(chǎn)生效益;第三是狹義的瓦格夫(waqf),也就是公益事業(yè)的服務(wù)機構(gòu)[ Halil Delig?z (2014). "The legacy of vak?f institutions and the management of social policy in Turkey". Administrative Culture 15 (2), 179-203. ]。實際的例子中,具有收益權(quán)的房地產(chǎn)往往是捐贈人無償獻出或出資營建的旅館、浴室、巴扎,按照捐贈人的指定,它們的收入將世代用來支持學校、圖書館、濟貧食堂、商隊客棧等的日常開支。
據(jù)說,1531到1537年間,這位加齊·胡斯列夫·貝把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都投入到薩拉熱窩龐大的瓦格夫建設(shè)中。過去只是一片村莊,幾座堡壘的薩拉熱窩在他的無私奉獻下逐漸蛻變?yōu)橐蛔鞘校约簠s僅以兩袖清風,迎接著人生最后的四年(加齊·胡斯列夫·貝死于1541年)。
我讀著說明牌,眼里不禁泛起一抹淚花,仿佛昏蒙的暮色中漸漸浮起了這位長官高貴而和藹的面容。轉(zhuǎn)過頭,嘗試尋找瓦格夫剩下的部分。那間浴室,那座濟貧食堂,那家異鄉(xiāng)人可以免費使用三天的旅社……但光線無情褪去,尋尋覓覓中,突然看見朋友還窩在銀匠的作坊里。
銀匠是一位藍眼睛,英語流利,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的紳士。他放下手里的活兒,以最優(yōu)雅的舉止為我打開門。得知我正在研究什么是瓦格夫,他點頭微笑著,多虧了他,我知道了很多書本里不曾提到的事。比如,奧斯曼帳下信仰不同的各少數(shù)民族也是瓦格夫的受益人(《德里納河上的橋》里也有相關(guān)描寫)。比如,噴泉也是瓦格夫的一部分,加齊·胡斯列夫·貝把七公里外的泠泠泉水分流到市區(qū)的四十多個噴泉,那是歐洲最早的供水系統(tǒng)。在波斯尼亞一些河流密布、跋涉艱難的地區(qū),瓦格夫還包括渡橋——最好的例子就是小說里大丞相在德里納河上修起的那一座。
朋友最終選了一個雕著巴旦杏和葡萄藤的方形銀盤。我們起身告辭,銀匠先生指給了我有頂集市和商隊客棧的位置。
于是,在熒熒的燈火中,我又看到了那個詞,加齊·胡斯列夫·貝的瓦格夫。
拱門和拱頂架起的集市就像它幸存的兄弟們,已經(jīng)被時光磨礪得昏黃。客棧毀于幾場大火,但即便幸存,應該也是一樣的。它們孤零零地擠在現(xiàn)代城市的夾縫里,我心里浮起一絲傷感,無論多么遺憾,古代確實遠去了。
——但古代真的遠去了么?薩拉熱窩人直到今天依然紀念著那位長官,我喃喃著,他的名字如此悅耳,宛如一聲輕輕的嘆息。
朦朧的夜色中,幻影復活了。我依稀看到五百年前的這座城市,那是一座繁華之都,一座學問之城,更是一個八方來客慕名而至、相安共處的地方。擁有十個穹頂、十二截煙囪的經(jīng)學校是巴爾干地區(qū)最杰出的學院,古色古香的圖書館里沉睡著最豐富的近東文獻手抄本。商隊客棧如一座備有皇家馬廄的華麗宮殿,迎送著熱那亞、大馬士革的商人和他們的馬隊。有頂集市里堆滿了咖啡、銀器、絲綢、乳香,各種膚色、各種瞳色的人摩肩接踵,不同外語的叫價聲川流不息。大街上,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粥遞到窮人手上。被西班牙驅(qū)逐出境的猶太人在這里得到安頓,清真寺、圣母院、東正教堂、猶太會堂交相輝映,人們把這里叫做“巴爾干的耶路撒冷”。薩拉熱窩仿佛平地拔起的巨人,吸引著為它傾倒的各族來客,它被稱為“平原上的宮殿”,全盛時期,它是巴爾干半島僅次于伊斯坦布爾的輝煌都城。
在一個燈火流明的夜晚,一位61歲的老人最后一次走過自己建造的學校、巴扎、客棧、浴室……他走過了暗香流淌的果園,聆聽了夜鶯婉轉(zhuǎn)的歌唱,他應該也艱難地登上了那一道道石橋,跨過了粼粼的河水,眺望了迷離的遠山。
最后,他緩緩走進屬于自己的那座極盡簡樸,黑白兩色的清真寺。我不知道,在五百年前的夜晚,在人生最后的彌留時刻,這位長官是怎樣飽覽了自己建立的都市的燈火。
很奇怪,在薩拉熱窩,你看不到太多奧匈帝國,或者別的時代的紀念地(哪怕奧匈帝國實現(xiàn)了城市現(xiàn)代化)。仿佛對過去的緬懷都屬于他,城市說明牌上反復印著:“這是一位領(lǐng)袖,一位城市建筑師,一位人道主義者?!比藗兏心钏麅A盡所有,用流水的捐獻鑄造起與人為善的古代,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屠戮后,也許那曾經(jīng)的善意才是人們最發(fā)自內(nèi)心的追憶。
3
在薩拉熱窩,除了老城,絕對不可錯過的就剩下戰(zhàn)爭博物館。
古代是和睦而令人憧憬的。但人不能只是眺望古代,尤其在薩拉熱窩,哪怕只是出于敬意,你不能不看那傷痕累累、近在咫尺的昨天。
“薩拉熱窩圍困”是一個隨處可見的高頻詞。
我們多少都知道那場波黑戰(zhàn)爭的來由——在南斯拉夫解體的動蕩中,穆、克、塞三個民族就國家未來產(chǎn)生嚴重分歧,1992年3月,穆、克兩族經(jīng)過公投宣布獨立,反對獨立的塞族則成立了“塞族共和國”。4月,歐共體12個國家和美國爭先恐后地承認波黑為主權(quán)國家,戰(zhàn)爭隨即大規(guī)模爆發(fā),塞族共和國(早期還有南斯拉夫軍隊)裝備精良的部隊迅速封鎖了薩拉熱窩周邊(13000人),城內(nèi)的波黑軍隊和平民無力突圍——這就是“薩拉熱窩圍困”。一個人們特別喜歡用來比較的例子,著名的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軸心國為占領(lǐng)城市進行了長達900天的圍城作戰(zhàn),而薩拉熱窩圍困竟持續(xù)了將近四年。
旅館一個叫做阿瑪爾,眉眼間總是帶著點傷感的男孩兒建議我去看看位于郊外的“隧道博物館”。據(jù)他講,所謂隧道是指薩拉熱窩在圍困時期修筑的一條物資補給線,今天它是關(guān)于波黑戰(zhàn)爭最好的博物館?!澳銈冏詈矛F(xiàn)在就走,”他十分肯定地說,“那地方有點遠,我來安排車?!?/p>
于是,我們隨著一位虎背熊腰的司機穿越了市區(qū)。視野里又出現(xiàn)了那片松林白雪掩映下的美麗山麓,白墻紅瓦的房子密密麻麻一直蓋到半山,司機說,這一帶曾是1984年冬奧會雪上項目的比賽場。
令人難忘的是博物館里一張圍困時期的地圖。
它的背景是一張冬奧會場館的索引圖。圖中,薩拉熱窩被肩冰脊雪的藍色山谷層層環(huán)抱,賽場逐個羅列著比賽項目:雪上射擊、雪車、雪橇、高山滑雪……圖中還不忘標注各大星級酒店,滿紙都洋溢著80年代的“小資風情”。
在這一紙風情之上,一股洪水般恐怖的猩紅色彌散開來,從南向北以合圍之勢吞沒了城市四周的山林谷地,塞族部隊的坦克從各個方向逼近著邊界線,被鐵桶般層層圍裹的薩拉熱窩真可謂是“四面楚歌”。攻城部隊每天從山谷中兩百多個掩體發(fā)起連續(xù)轟炸,據(jù)聯(lián)合國統(tǒng)計,圍城期間薩拉熱窩平均每天被330發(fā)炮彈擊中,僅在1993年7月22日一天,落下的炮彈就多達3777枚。
一幀幀哀傷的照片中,市區(qū)變成了黑煙滾滾的瓦礫場。醫(yī)院、總統(tǒng)府、通訊大樓,更不用說加齊· 胡斯列夫·貝的瓦格夫,奧匈帝國時代的圖書館……二十世紀末的滾滾濃煙里,美麗的古代和近代紛紛剝落。
人一批批倒下,除了士兵,還有觀看足球比賽的人,排隊取水的人,在一個叫做馬卡萊的市場等待食物卻被120毫米的迫擊炮炸死炸傷的人。街道上四濺的鮮血宛如撕裂的花朵,它有一個傷感的名字,叫做“薩拉熱窩玫瑰”:
在持續(xù)1427天的圍困中,每個炮彈在柏油路,人行道或建筑物上都留下了疤痕。它們中的許多炸傷或炸死了城中被圍困的人,而爆炸則在混凝土上留下了花朵般的痕跡。戰(zhàn)后,這些傷疤被涂上了紅色樹脂,因此被命名為薩拉熱窩玫瑰。它是排隊領(lǐng)取面包和水時毫無防備的平民的象征,是無憂無慮玩耍的兒童的象征,是在這個沒有出口的城市里努力生存的所有人的象征。(隧道博物館說明)
我走在博物館小小的院子里。雪花零星落下,遠處的慢坡上,駁雜著雪松的山谷一片空蒙。城市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低處,心頭一陣揪緊,耳邊依稀呼嘯著三千顆炮彈轟擊時淹沒一切的爆炸聲。
塞族共和國的裝甲縱隊無數(shù)次發(fā)起進攻,卻始終被波黑軍隊抵擋在城外。于是攻城一方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了,水、電、暖氣、食品、藥品……一條條供給線被逐個掐斷。在長達四年的消耗戰(zhàn)里,沒有供暖,人們焚燒家具來烤火。沒有飲用水,唯一的泉水處在狙擊手的火力控制下,女人們拿著汽油桶到街上找水,最后把桶扎進街邊的臟水坑。被炸傷的人被迫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截肢,由于無法輸液,他們中的一半以上還是會在24小時內(nèi)失血至死。尸體在冬奧會開幕式的場館密密麻麻地堆起來,對棺木的需求如此巨大,薩拉熱窩公園的樹都被砍光了。——諷刺的是,國際社會援助的食品里有大量越戰(zhàn)剩余的罐頭,上面打著1960年的標簽;《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的導演也在圍城中死去,據(jù)說是死于饑餓……
在博物館所有照片中,最讓人難忘的是一組組兒童。掄起斧子在比自己還粗壯的樹干上砍樹枝的兒童,抱著汽油桶取水卻被狙擊手射死在路邊的兒童,在層層鐵絲網(wǎng)的對面依然天真地微笑的兒童……不忍再看——1992年,我也是兒童。
走出博物館,我們的司機靜靜地等待著。他感謝我們來這里參觀,攀談中,得知他的叔叔和兄弟都死于那場戰(zhàn)爭,圍困時期他還是個少年。
我忍不住問了他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
追問絕不是好習慣。說到底,作為外人我們?nèi)鄙僮穯柕馁Y格。但這并不代表人就沒有觀點,在我一個外人的眼里,這場戰(zhàn)爭最糟糕的地方還不是它屠戮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而是它扼殺了源自加齊· 胡斯列夫·貝的時代那種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相安共處的美好感情。曾經(jīng)的“巴爾干半島的耶路撒冷”在轟炸中四分五裂,它還給老謀深算的列強提供了干涉并扮演正義的機會,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無論如何也想知道,今天人們回首往事時從中得到了什么。
政治戰(zhàn)爭。司機的眼神異常堅定。他完全沒有如我預想的——滔滔不絕地痛訴被另一個民族迫害的歷史,他只是冷靜地談到這場悲劇的源起,談到民粹主義的短視,他還談到了西方的算計、權(quán)力者的利用,我深深地驚訝他竟看得如此透徹,在我們短暫而珍貴的交流中,他竟沒有一句對塞族人的謾罵,哪怕圍困如此慘烈,哪怕他個人也付出了巨大犧牲。
他的語氣豁達,眼角卻含著淚水。你勝過一座博物館,我心里想,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個普通的薩拉熱窩人帶給我的感觸。
后來,我又和旅館的阿瑪爾,還有其他的一些人聊過。
“和塞族的關(guān)系本不至于那么糟”,阿瑪爾只說了半句就哽噎了。他的眼神讓我想起到達的那天車上的那位先生,傷痕依然深深埋在他們心底,但他們的隱忍讓人印象深刻。
竟然沒有一個人喋喋不休地宣講被害、仇恨、報復與狹隘。他們只是修復起戰(zhàn)火中坍塌的遺址,今天,他們比過去更珍惜古代的遺贈。
那晚我徜徉在街頭,在老城到拉丁橋之間,修葺一新的清真寺、圣母院、東正教堂、猶太會堂又一次比鄰而立。雪平等地落在每一座穹頂和尖頂上,一個念頭不經(jīng)意間浮起:在或遠或近的未來,這里也許會重新成為巴爾干的耶路撒冷?
在傷痕與血泊中,新生的薩拉熱窩玫瑰飽滿地綻放著。它們綻放在這一座座比鄰的建筑聳立的地面,我久久地凝視這些綻開的花,它們今天的花語誘人揣測。
4
最后一個下午,我披著輕薄的雪花,沿著黑色鵝卵石的小巷爬到高處。
從一個叫做“黃堡”的遺址遠眺,宏大的山谷優(yōu)美而靜謐,小河與石橋在雪中蜿蜒,紅瓦的屋頂佇立在斑駁的世界中。
我向所有人宣布,自己一定還會再來。我盤算著,再來的話起碼要住滿一個月,那時我會細細補足這次遺漏的歷史。不過,際遇正因短暫才彌足珍貴,薩拉熱窩是慷慨的,它已經(jīng)讓我看到了最重要的東西。
離別也是在夜晚。我把自己溶進雪后溫潤的夜色,化成光暈里的一粒塵埃,隨著音符一起飛舞。清冷的空氣帶我飛過鐘樓,拉丁橋,黑白兩色的清真寺,奧匈帝國的圖書館……回眸一瞥時,火光中又看到那個纖細的影子,它的表情如此美好,平易近人,帶著一絲憂傷。
Salam,薩拉熱窩,把和平帶給你。
——不是每座城市都愿意讓人看到它的影子。
我伸出手,用波斯尼亞人的方式,在心底向它告別與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