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遙遠地,遙遠地//她吐出最后的詞在天花板上飄浮/像云層。/餐具柜哭泣。/圍裙在顫抖/像覆蓋著一個深淵。//最終。年幼的孩子們都上床了。//然而到了午夜/死去的女人站起來/吹滅尚在燃燒的蠟燭(浪費它們是一種遺憾)/飛快地補完最后一只襪子,/在棕黃色的錫皮罐里/找出她的五十五個硬幣/把它們放在桌子上,/找出失落在碗櫥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它們是在一年前丟失,/檢查房間所有的門把手,/將它們擰緊/喝完她的咖啡/然后再躺下?!卧绯克麄儗⑺摺?將她焚燒/那些灰粗糙得像煤灰。”(赫魯伯《夜間的死亡》,崔衛(wèi)平譯)
(用手術刀解剖人世的赫魯伯)
有的詩不在現(xiàn)代與非現(xiàn)代之間徘徊,不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掙扎,也不在抒情與敘事之間反復衡量,不論是語言還是意蘊都質樸自然,無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在這方面,捷克詩人米洛斯拉夫·赫魯伯(1923—1998)是一位非常值得一提的詩人,他與以色列的阿米亥和波蘭的赫伯特并稱為“20世紀后半葉最具影響力的三大詩人”,同時他又是布拉格醫(yī)學院的著名的免疫學專家,在專業(yè)領域享有世界性聲譽。
《夜間的死亡》一詩的主人公是一位母親,擁有“年幼的孩子們”,雖然不知道有幾個,但孩子一定不在少數(shù),貧寒的底層百姓家庭一般都是這種情形。她的全部積蓄是“五十五個硬幣”,藏在一個“錫皮罐”里,那是這個家庭的所有家當。這位母親在等待死亡,而死亡到來的時間仿佛經過精確的計量。她不想讓這一天迥異于生命中的任何一天,也不想讓“年幼的孩子們”從她身上嗅到生離死別的氣息。詩人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的全部情感,描寫她的一言一行。
夜深了,該休息了,首先要安頓好那一堆孩子們。我們可以想象那些年幼的孩子是如何圍繞在她的裙邊,叫著嚷著,摸著小小的干癟的肚腹,一雙雙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饑餓和期冀。這位母親打開餐具柜,拿出里面所有的食物,里面或許有一塊或兩塊粗黑的硬面包。她想了想,把所有食物均分給年幼的孩子們,她看著他們香甜地咀嚼,強忍著內心的悲痛。這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晚,她希望能讓孩子們勉強“飽餐”一頓??湛杖缫驳摹安途吖窨奁?,“哭泣”的當然不是餐具柜,而是這位母親。赫魯伯把這個女人的情緒影像投射到外在的餐具柜上,把那種壓抑的悲傷渲染到極致。
“遙遠地,遙遠地”疊加為一種潛在的哀傷基調,逐漸彌漫成凄涼的迷霧籠罩整首詩歌?!八鲁鲎詈蟮脑~”,這“最后的詞”是什么,詩人沒有言明,但已分明是女人離世前的遺言。遺言說給誰聽?無人知曉。遺言是思想、精神和心緒的載體,在悲凄的氛圍里本應沉重如墜石,而赫魯伯卻說“在天花板上飄浮/像云層”。沉重壓抑到極致,反倒變得輕飄飄的,完全失去自身應有的分量,這乃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皣乖陬澏?像覆蓋著一個深淵”,圍裙覆蓋著的本來是女人的身體,女人身體覆蓋著的則是她的靈魂。把女人的身體和靈魂以“深淵”來形容,這是生存的焦慮、恐懼和絕望凝聚而成的深淵,女人的圍裙相對而言,何其窄小,又怎么覆蓋得了?所以,“圍裙在顫抖”。質言之,“顫抖”的其實也不是圍裙,而是女人內在心相的外部顯現(xiàn)。
“最終。年幼的孩子們都上床了?!迸说拿β到K于暫時停了下來,空蕩蕩的屋子里飄浮的只有她孤獨的身影,如同一個幽靈。這時,她應該是躺了下去,因為詩歌后面當女人徹底做完要做的事之后,詩人說了一句“然后再躺下”。女人在等待死亡的降臨,這時的她與死去有何區(qū)別?只是呼吸的有無罷了。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然而到了午夜/死去的女人站起來”。是的,女人又重新站起來了,因為她還有未了的心愿,還有未做完的事。她不畏懼死亡,但“年幼的孩子們”必須活下去,她得為他們做些什么。于是,她“吹滅尚在燃燒的蠟燭”,因為“浪費它們是一種遺憾”,“飛快地補完最后一只襪子”,留給孩子們穿。于是,她找出家里的全部積蓄——“五十五個硬幣”,“把它們放在桌子上”,她自知時日無多,她把這筆遺產“放在桌子上”——一個最顯眼的位置,第二天她的孩子們就會看到,“五十五個硬幣”大概可以幫助她的孩子們延捱一些日子,以后……以后孩子們會怎樣?她不敢去想象,我們讀者不敢也不愿去想象。女人還找出“失落在碗櫥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這些平時沒有去刻意找尋的東西,此時她全部找出來了,今后它們還可以派上用場。其實,女人并非真的為了尋找這些東西,她只是為了尋找而尋找,在尋找中把這個家庭最后撫摸一遍,最后看上一眼。說走就走,豈是那么容易的事!生活雖然有重壓,死亡固然不可避免,但內心有著難舍難分的牽掛。死神一步步緊逼,她聽到了催命的腳步聲。她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她“檢查房間所有的門把手,/將它們擰緊”,她要將自己緊緊地關閉在房間里,她不想讓孩子們看到她的遺體而讓他們年幼的心靈蒙上悲慘恐怖的陰影?!昂韧晁目Х?然后再躺下?!边@一次是永遠地躺下去了,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早晨他們將她弄走。/將她焚燒/那些灰粗糙得像煤灰?!边@是這位母親最后的結局,尸體被人抬走焚燒成灰,那灰比煤灰都要粗糙?!按植凇币辉~語帶雙關,既說明女人的遺體被人草草地焚燒,燒得很不徹底,又暗示了女人一生粗糙卑微的命運。至于,她的孩子們怎么辦?命運如何?詩歌結尾留下深長的意蘊空間。
這就是赫魯伯的《夜間的死亡》,猶如一部殘酷而荒誕的默片,它告訴我們,世間最無奈的不是死亡,而是心有牽掛;世間最悲慘的也不是死亡,而是卑賤得無可掌控的命運。當然,我們也看到了一位偉大的母親,在她的身上閃爍著崇高的母性的光輝。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