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因為皮膚黑屢遭歧視和捉弄，

少年忍無可忍奮起抗爭

小譽是一名高一男生，因拒絕上學，在其父親祁先生陪同下找到我尋求幫助。

父子倆走進咨詢室的時候，我微微吃了一驚：他們該不是黑人吧？父子倆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皮膚一樣黝黑，嘴唇一樣厚，身材一樣魁梧，肌肉一樣發(fā)達，但他們向我問候時說的是標準的漢語。

“我們是貨真價實的中國人?！逼钕壬闯隽宋业囊苫?，自嘲地解釋道。

“對不起！”我連忙道歉，“你們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怎么曬出來的？”

“天生如此?！逼钕壬f，“不過，皮膚黑并不讓人愉快，事實上，它給我?guī)砹嗽S多麻煩。現(xiàn)在，同樣的麻煩找上了小譽，這是我們來求助的原因。”

祁先生告訴我，因為皮膚黑，小譽高一開學時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同學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認定他有黑人血統(tǒng)。

“令人難堪的是，我和小譽的媽媽確實在非洲工作了五六年。”祁先生說，“學校知道我們這段經(jīng)歷，不知怎么就把小譽當成了混血兒。我和妻子故意在學?，F(xiàn)身，向老師和同學們證明小譽是正宗的龍的傳人，但是弄巧成拙，同學們都跑出教室來圍觀‘小譽的黑人爸爸。更可氣的是，小譽的英語老師居然用英語跟我打招呼！”

我?guī)缀跻Τ雎暳耍骸斑@樣的誤會不難解除啊，說清楚就是了?！?/p>

祁先生苦笑：“這樣的誤會的確不難說清楚，但老師和同學們似乎喜歡這樣的誤會。同學們給小譽起外號，好聽的有‘博爾特‘科比‘奧巴馬，難聽的就不提了，反正是最傷人的稱呼，要是在美國，這樣的稱呼可以認定為種族歧視！”

“如果不是開玩笑，這樣的歧視可以算做校園霸凌?！蔽覇枺袄蠋熞矃⑴c這樣的歧視嗎？”

小譽感受到了我的支持，主動開口：“昨天，體育老師找到我，捏捏我的胳膊和大腿，問我想不想?yún)⒓訉W校籃球隊或者田徑隊，還說他有信心激活我體內(nèi)的運動基因。我提醒他，我是中國人。他笑笑說，知道你是中國國籍，但你可以利用你的黑人基因為國爭光。您說說看，這有多氣人！”

我氣憤道：“究竟是以訛傳訛還是蓄意捉弄？我不相信老師也會參與這等無聊的惡作?。　?/p>

祁先生悵然道：“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無非是被嘲笑，被歧視。我小時候也因為長得黑被同學孤立，說我一年只洗一回澡，我百口莫辯，只好忍受。后來我習慣了。但是，小譽不愿意習慣，非要跟同學爭個短長不可，結(jié)果就惹出了事端?！?/p>

小譽告訴我，前不久他在教室里跟兩個男同學打了一架，因為對方奚落他，說他將來應該報考采煤專業(yè)，如果考不上就去當特種兵，這樣夜里執(zhí)行任務時臉上不用抹鞋油?！氨緛砦乙膊幌胱崴麄z，可是他倆的話逗笑了幾個女生，我就忍不住了?！毙∽u撓撓頭說。

“這么說，是打贏了？”見小譽點頭，我接著問，“出了一口惡氣，是不是感覺很痛快？”

祁先生截住話頭：“痛快什么呀，打破了人家的頭，害得我賠了每人200元治療費。要不是有同學作證是對方先挑釁，學校一定會處分小譽。”

“處分就處分，我正不想上學呢！”小譽硬著脖子嚷嚷，轉(zhuǎn)念一想，又說，“敢處分我，我就去市教育局告他們校園霸凌！”

“這不是重點?！逼钕壬鷩@了一口氣，對小譽說，“這樣的誤會和歧視不會停止的，可能會伴隨你一生，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如果你忍受，就會消耗大量心力，甚至要賠上自尊、自信和對世界的信任;如果你咽不下這口氣，奮起抗爭，就像你對兩個同學所做的那樣，同樣會耗費大量心力，最后，頂多是兩敗俱傷，最大的可能是雞蛋碰石頭——你總不能跟全世界的人過不去吧？”

我呆呆地聽著，對這個舐犢情深的父親肅然起敬。

他們嘲笑我皮膚黑，

其實他們的心理更陰暗

祁先生問我：“小譽被老師、同學合起伙來捉弄，在心理學上叫什么？算不算冷暴力？”

我點頭：“這樣的境遇，在心理學上被稱為‘心理暴力，屬于冷暴力的一種。這種被人不懷好意地貼上負面標簽，被貶低、被恐嚇、被孤立，其傷害不像身體傷害那樣狂暴和顯而易見，但也不容小覷?！?/p>

祁先生問：“會有哪些傷害？”

我告訴他們，創(chuàng)傷心理學研究顯示：心理暴力無異于靈魂的謀殺。接連不斷的辱罵、嘲笑、輕視、捉弄，會像身體傷害那樣，給人造成創(chuàng)傷和羞恥感。這種心理上的無形傷害，遠比其他形式的傷害更為持久。具體來說，心理暴力會給受害者帶來如下負面情感體驗：

1.被羞辱感。孩子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同齡人面前被嘲笑和捉弄，一定會產(chǎn)生被羞辱感。當他無力反抗時，這種被羞辱感會成倍增強。如果這種羞辱持續(xù)不斷，受害者表面上可能會麻木，但對潛意識的傷害依然強烈。

2.不安全感。受到群體的心理暴力，受害者都想抗爭，為自己正名，但往往力不從心，因為個體不可能對抗群體。此時，受害者會感覺挫敗、無助，更會失去安全感。

3.憤怒感。對受害者來說，憤怒這種強烈的情緒可以用來表明態(tài)度，也可以用來阻止傷害，但憤怒不會獲得同情，只會讓人們敬而遠之。長此以往，受害者將被集體孤立。

4.低人一等感。孩子往往缺乏足夠的判斷力，當糟糕的評價紛至沓來，他不僅陷入痛苦之中無法自拔，還會責怪自己不夠好，認為自己活該被歧視和捉弄。

“這些是短期可見的后果，深遠的負面影響更加嚴重?！蔽铱偨Y(jié)道，“心理暴力對孩子的性格形成有重大影響。它會使孩子變得冷漠、孤僻。如果心理暴力很嚴重，孩子會變得越來越敏感，不敢輕易信任他人，外表冷漠，內(nèi)心自卑又缺乏安全感，生活自閉，不愿意與人分享自己的事情，對待別人的事情也漠不關(guān)心。這就是孤僻性格的形成過程。孤僻的孩子無法融入集體，未來也無法融入社會，獲得很好的發(fā)展?！?/p>

祁先生一拍大腿：“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小譽大惑不解：“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我，我又沒有做錯什么，難道僅僅因為我長得黑嗎？”

我說：“是的，人性中有許多惡習，歧視便是其中之一。比如地域歧視、性別歧視、身份歧視、缺陷歧視、外貌歧視等等。最常見的便是外貌歧視，比如身體肥胖、身材矮小、面貌丑陋，都容易被人不懷好意地取笑。你只是皮膚黑，算是比較輕的?！?/p>

對我的安慰，小譽不領情：“可是，他們從歧視和捉弄中獲得什么好處了嗎？他們?yōu)槭裁匆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如此熱衷？”

我說：“心理學研究證明，實施心理暴力的往往是少數(shù)主導者，其余跟隨者不過是起哄罷了。主導者通常有不幸的童年，長大后他們依然無法釋懷，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使他們感到憤怒、恐懼和無助。他們既沒有建立起健康的應對機制，也不懂得如何發(fā)展健康的關(guān)系，于是出現(xiàn)人格障礙，包括邊緣型人格障礙、自戀型人格障礙、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等。也就是說，應該來我這里接受心理輔導的更應該是歧視和捉弄你的人，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得病了?！?/p>

小譽哈哈大笑：“沒錯！他們嘲笑我皮膚黑，其實他們的心理更陰暗！”

面對歧視和捉弄，

不忍受，不討好，不憤怒，不解釋

我對小譽說：“客觀地說，完全沒有歧視的群體是不存在的，幾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遭遇過這樣的傷害。比如，成績不好的學生可能被老師嫌棄，可能被同學瞧不起，可能被父母帶去測智商。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成績歧視。你所在的班級有這種情況嗎？”

小譽連連點頭：“當然有！成績歧視幾乎天天發(fā)生。我的同桌每次月考后都要被爸爸打一頓，僅僅因為他沒有進入班里前20名。另外，老師不樂意給成績不好的學生講題，還說‘給你這樣的學生講題真費勁之類的刻薄話?！?/p>

祁先生對我說：“所以，歧視無處不在，與其用暴力反抗暴力，不如改善自身，比如增強自己的承受能力。這是我們來咨詢的目的，請您幫幫孩子吧?！?/p>

心理輔導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我告訴小譽，對抗心理暴力，首先要明確兩個觀念：

第一，歧視是歧視者的錯，被歧視者不必自卑。換言之，歧視無正義可言，無論歧視者怎樣合理化自己的傷害行為，被歧視者都不能認可，否則就是在助長歧視者的氣焰。

第二，即使終止關(guān)系，也不能忍受歧視行為。因為實施心理暴力的人是在宣泄自己潛意識里的負面情緒，是在轉(zhuǎn)嫁自己的痛苦，如果得逞，此類行為將會一再出現(xiàn)。

小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桿：“這話我愛聽！阿姨，您就直說吧，我該怎么做？”

我告訴他，回擊歧視和捉弄的策略包括以下7條：

1. 保持警惕，一旦感覺到被歧視和被捉弄，要立刻提醒自己，不能熟視無睹，更不能息事寧人地認為那只是一個玩笑，否則傷害將沒完沒了。

2. 建立清晰的個人邊界，明確告訴實施心理暴力的人，你不再忍受這種侵犯，但要注意言辭不要過激，要小聲而堅定地說話，直視對方的眼睛。

3. 面對歧視者的挑釁，不要被激怒，不要過多解釋，保持安靜或走開就好。

4. 不要退讓，否則歧視者會得寸進尺。比如，當歧視者用刻薄的綽號稱呼你，千萬不要答應，否則會收到更多更不堪的綽號。

5. 保持自尊，不要討好歧視者，因為公平待遇從來就不是討來的。

6. 尋求支持。在學校遭受心理暴力，一定要告訴家人、信任的朋友或者心理咨詢師，并盡可能遠離傷害你的人?？拷切┙o你溫暖和支持的人，這會讓你在不得不和傷害者對抗的時候，仍覺得被人接納。

7. 制訂抽身計劃。誰也不愿意永遠留在不健康的關(guān)系中，如果歧視和捉弄持續(xù)不斷，并有升級為身體虐待的傾向，應該考慮換個環(huán)境。

咨詢結(jié)束時，小譽自信滿滿，仿佛他有力量抵抗任何無禮。

大約半年后，我在電話回訪時得知，小譽去了美國，在休斯敦一所私立高中讀書。

我說：“出國也好，在膚色不那么單一的環(huán)境中，小譽的麻煩或許能少一些?！?/p>

祁先生苦笑兩聲：“美國的歧視現(xiàn)象更嚴重。不過，小譽經(jīng)常在電話中提到您，說您教他的策略在美國的學校里很實用。”

聽他這樣說，我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