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義
魚販郭大牙
有朋友聽說我在寫老南門街名人系列小說,便建議我將郭大牙寫一寫。我問:郭大牙是名人嗎?朋友反問:郭大牙不是名人嗎?就因為他不官不富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就因為他是一個每日在菜場里混生活的賣魚小販?我說:這倒不是。朋友不等我說完,又問我:你說說,在那年月里咱們老南門街,不,從咱們老南門到老北門,再到老東門到老西門,在咱們千秋古邑,提起郭大牙有不認識他,不知道他的人嗎?我說:你這話說的倒是,在咱們千秋古邑提起郭大牙,確實大家都知道。朋友一拍手說:對呀,提起了大家都知道,這不就是名人嗎?
我仔細想一想,郭大牙在咱們老南門,乃至全縣城還真算是一位名人,并且還確實值得寫一寫。
當我提起筆來時,這位郭大牙竟然一下子在我的腦子里活了起來。
郭大牙是外號,他有真名,真名在戶口本上寫著,平時沒人叫,從年輕時人們就叫他郭大牙,一直叫到老,他的真名反倒沒有幾個人知道了。我也不知道。
人喊他郭大牙,當然是因為他牙大。由于他牙大得奇特,即使不張嘴,也能看到上下門牙光光地露在嘴唇邊上,若一張嘴,那里面像碼了兩排麻將似的,讓人看了驚心。郭大牙不光牙大,頭也很大,他不光頭很大,身子也很高大。這么說吧,郭大牙是個身高馬大的家伙,他要是在咱們老南門街上晃蕩著,就像遠遠移動著一座小山,街筒子立馬變得狹窄。所以每日清晨,他挑著兩筐魚在老南門街上走,與他相遇,人們只有側過身子才能通過。有人說要擱戰(zhàn)爭年代,郭大牙就憑這高壯身材、堂堂相貌,也可當個將軍,可現(xiàn)在,這家伙卻只能在菜市場賣魚賣蝦,嘖嘖,可惜了呀!
我想郭大牙在小城的出名也可能和他這奇特的長相有一定關系吧?因為他這長相讓人看一眼都會記住。
郭大牙讓人印象深的還有他的說話。郭大牙口吃,就是說話結巴,比如他在菜市場是這么吆喝:大,大,大草魚,三、三三、三毛、毛毛錢……一斤。旁邊的同行老七就笑話他:吆喝啥呢,聽你吆喝還不把人蛋給急出來。郭大牙便瞪圓了眼珠子吼:滾、滾、滾蛋!越急,越不利落。
郭大牙賣魚是因為他喜歡吃魚。
郭大牙生在一個窮家庭,父親去世早,是母親帶著他和哥哥長大的。他哥哥勉強讀過幾年書,而他一天學未能上。后來他哥哥因為有文化,便在鎮(zhèn)上派出所當了警察,吃上了公家飯,而他一直沒正當職業(yè)。因為沒有正當職業(yè),他便每日去城外頭河里溝里摸魚捉蝦,少了自己吃,多了便拿到菜市場去賣。二十來歲時,哥跟他說:天天摸魚捉蝦算啥?他說:我歡喜吃魚。哥說:找個正經(jīng)事干。他想了想說:我就做個魚販子吧!又能糊口,還能常吃魚。從此老南門街菜市場就多了一道風景,一個身材高大,頭大臉大牙大的家伙,敞了大褂子,坦露著大肚皮,站在兩筐魚前,結結巴巴地吆喝著。販魚當然是個小生意,做好了也只能養(yǎng)家糊口。郭大牙很勤快,自從做了販魚生意,每天天一亮就挑了兩只空筐趕到魚碼頭,兌到魚后便挑到老南門街菜市場撂攤兒,到晌午時,魚賣完了數(shù)錢算賬,賣剩下了便帶回家自己吃,也給老娘吃。
原先,他哥哥要讓娘跟他過,但郭大牙不同意,郭大牙說:你個當警察的,天天忙得打轉,哪有時間侍候娘,我賣魚就半天活,娘跟我過。娘也覺得老大是公家人,也成家了,一家人住公家分的房子,日子過得好好的。大牙沒讀書,沒個好職業(yè),也一直未娶上老婆,一個人怪苦的,自己還是跟他在一起過吧,也好照應照應他。娘發(fā)話了,老大只好搖搖頭走了。
郭大牙販魚雖然賺錢不多,但他沒有其他嗜好,從不亂花錢,所以娘倆基本生活能維持。郭大牙每日里上午忙半天,下午就陪娘說說話,或到街上幾家鋪子里站站望望,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但平靜日子中的大牙娘心里卻總煩著兩件事。一件是由于大牙這奇特的長相,加上家里這景況,總是說不上媳婦,做娘的心里煩。二是自己養(yǎng)的兒子自己知道,大牙性子急躁,她每日里都擔心大牙在菜市場里得罪人。對這兩件事,大牙是這樣跟他娘說的:娶,娶,娶啥婆娘?。磕峭嬉鈨簾?、煩、煩人,我伺候著娘,自,自由自在,挺好。我在菜市里好,好,好著呢,我不會跟,跟,跟別人吵,吵吵架的,您老就會瞎,瞎,瞎操心。
其實,郭大牙沒跟他娘說真話,在菜市場里他就曾經(jīng)喜歡上一個賣雞蛋的叫小桃花的女人。小桃花是個寡婦,帶著一個兒子。小桃花對他也有點意思,但她讓賣魚的老七跟郭大牙說,她要他倒插門。大牙說:成,但我要帶、帶著我媽。小桃花說:哪有帶著老媽倒插門的,他可以把娘送到他哥那兒去呀。郭大牙睜圓了眼睛說:拉,拉,拉倒吧她!這事兒就這么黃了。小桃花后來和一個殺牛賣肉的趙歪子好上了。有時候小桃花扭著屁股晃到郭大牙的魚攤前,說:來兩條魚。然后她蹲下身子挑魚。郭大牙不吭氣,看著小桃花軟軟的腰肢圓圓的屁股。小桃花挑選了兩條魚站起了身子就走,不過秤,也不給錢。旁邊的老七說:得,腥沒沾著還倒貼兩條活魚。郭大牙臉無表情,說:這,這女人!
郭大牙說他在菜場里沒跟人吵架,這也不是事實。在我的記憶里就多次見過他和人吵架。
一次是晌午時,郭大牙正要收拾魚筐回家,一個戴眼鏡的人忽然來到他的魚攤前,要買魚。郭大牙說:沒,沒沒有魚了。眼鏡說:筐里不是還有兩條魚嗎?郭大牙說:這,這這兩條魚不、不賣。眼鏡說:我早上出門上班,老婆再三囑咐我下班后買兩條魚帶回去,她想吃魚了。我在辦公室一忙,把這事給忘了,來遲了,你就把這兩條魚賣給我吧。郭大牙說:這,這這兩條魚不,不不能賣,你,你你去別處買,買吧。眼鏡說:我都看了,別處沒有魚了,就你這兒還有兩條。郭大牙說:我說不,不,不賣就不不賣!眼鏡也火了,說:你這人什么意思,明明有兩條魚在,你卻說不賣,我告訴你,這兩條魚,今兒我是買定了!說著就彎腰要往筐子里拿魚。郭大牙一伸手將眼鏡推在地上,吼道:你,你,你眼眼瞎呀,這,這這兩條魚都,都,都爛,爛肚了,我能賣,賣,賣給你,你呀!眼鏡跳起身子也吼道:你兇什么啊,這魚明明是好魚,你騙我,還推我!說著便要伸手推郭大牙。郭大牙手一甩,眼鏡又跌坐在地上。郭大牙抓了筐里的魚,撕開了魚肚子捧到那人面前說:這魚你,你老婆能吃,吃,吃,吃呀?那人立馬聞到了一股臭味,他愣住了,半晌,他對郭大牙說:大,大哥,真是我錯怪了你!郭大牙說:瞧,瞧,瞧你這這個熊樣,肯定是,是,是個怕,怕老婆的人。
還有一次,也是晌午,郭大牙正準備收了魚筐回家,來了一個胖人要買他魚筐里剩下的幾條魚。那剩下的幾條魚委實漂亮,大而肥碩。郭大牙對那胖人說:這幾條魚不,不,不賣了。胖人望望郭大牙然后說:這,這,這幾條魚不,不,不賣了?郭大牙說:不,不,不賣了。胖人說:這,這,這幾條魚,咋,咋,咋就不賣了?郭大牙也望望胖人說,這,這,這,這幾條魚,老,老子說不賣就不賣了!胖人說:這,這,這幾條魚,老,老,老,老子今天買,買定了!郭大牙一把揪了胖人衣領,說:你,你,你狗狗日的找死呀!胖人也扯了郭大牙的衣襟說:你,你,你敢,敢,欺負,欺負人!說來也巧,這兩人正拉扯著,郭大牙的哥哥正巧路過菜市場,見到這一幕趕緊走了過來,喝令他們松開手。有人對那胖人說:這警察是賣魚郭大牙的哥哥,你快松開手吧。胖人說:哥哥當警察,弟弟就就,就可以欺,欺欺負人?到這時,大家明白了,原來這人也是個結巴子。起初郭大牙以為這胖人是學他說話結巴便來火了,胖人呢也以為郭大牙學他說話結巴,也來火了,這才造成兩人扭打起來。事情弄清楚了,哥哥問郭大牙:人家要買魚,你為什么不賣給人家呢?郭大牙說:你,你忘了呀,今,今,今天是咱娘的生、生日,這些魚我,我要帶回家做給娘吃、吃的。
在場的人都愣了,那個要買魚的胖人給郭大牙深深鞠了一個躬說,大,大哥,我,我我誤會你了,對,對對不起!
在場的人竟然鼓起了掌。
寫到這兒,我忽然又想起郭大牙一次和人打架的事。
這次和郭大牙打架的就是小桃花的男人,殺牛賣肉的趙歪子。
事情是這樣的,小桃花和趙歪子在一起后,過得并不好,原因是趙歪子還有別的相好的。
別看趙歪子背駝身子歪,長相不咋地,但心特花,自己原先有女人,那女人后來不能忍受他的花心,便與他離了。離婚后的趙歪子,沒有了管他煩他的人,便益發(fā)放蕩,到處劃拉女人。他劃拉女人的方法很簡單,即出手大方。他是個殺牛賣肉的,他的出手就是送牛肉,他若盯上了哪個女人,就見天割一塊牛肉往那女人懷里揣。這方法還挺管用,有女人就上了他的船。小桃花和郭大牙黃了后,正生悶氣,趙歪子就拎了一塊牛肉塞到她懷里說:回去燉給兒子吃。幾次牛肉一塞,小桃花就順了他,還覺得挺幸福,當然趙歪子也答應了小桃花的唯一要求:倒插門。趙歪子說,我反正是光棍一個,住哪兒都無所謂。
但趙歪子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人,生就好色,見了女人心里就爬毛毛蟲,忘了東南西北地往前湊。所以和小桃花在一起以后,以前老相好的沒有斷來往,還常常招蜂惹蝶,讓人傳故事。起先小桃花并沒有把那些風言風語當成真,也只是當了故事聽,直到后來有一次真的撞見了趙歪子把別的女人領進屋,才如夢初醒,便開始和趙歪子吵鬧。他們在家里吵鬧,在菜場里吵鬧。趙歪子的方法很簡單,小桃花一吵鬧他抬手就打,在家里打,在菜場里打。
這一日小桃花在菜場里又和趙歪子吵鬧起來,趙歪子照例打耳光,扯頭發(fā)。別看趙歪子背駝身子歪,但畢竟是個殺牛的,下手有勁且狠,一會兒小桃花便鼻青臉腫。
菜場里盡管人很多,有賣菜的,有買菜的,但沒有人上前拉架。不是不想拉架,是不敢拉架,因為都知道趙歪子這人不是東西,耍起橫來什么人不認,不講道理。人們不想為不關自己的事情生閑氣。所以趙歪子和小桃花扯著打著,人們只當沒看見,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該賣的賣,該買的買。
這時遠處看著趙歪子和小桃花打架賣魚的老七咂咂嘴,跟郭大牙說:這小桃花真他媽可憐。老七又說,這趙歪子真他媽不是東西。郭大牙起先沒吭聲,后來他忽然扔了手中的秤桿,抬腳離開了魚攤,大步來到了趙歪子的牛肉攤前,一把扯了趙歪子又要向小桃花打去的手吼道:你狗,狗日的還,還,是人?趙歪子先是一愣,后來見是郭大牙,便罵道:我打老婆關你狗日的鳥事!郭大牙也不答話,一使勁把趙歪子摔了個仰天倒。趙歪子爬起身抓了案板上的割肉刀就戳郭大牙。郭大牙一閃身捉了趙歪子持刀的手,兩個人就扭到了一起。在扭扯中,不知怎么回事,趙歪子竟然把刀戳到自己腿上,他大喊一聲:殺人啦!郭大牙一驚,便松開了手,趙歪子就勢倒在地上,狂喊:救命?。⑷死?!
事后趙歪子一口咬定:郭大牙用刀戳了他,并將郭大牙告到了派出所。
郭大牙被帶到派出所。當了所長的哥哥氣得大罵郭大牙人壯腦殘。郭大牙也不辯解。
所長哥哥關了郭大牙。媽媽顫顫巍巍地跑到派出所來問老大:菜場里的人都說不怪老二,你為啥關了他?老大說:我是所長,不關他這事咋能平?再說,不讓他吃點苦他咋長記性?
郭大牙被關了幾天后才放回家。
郭大牙再到菜場賣魚時,聽老七說,小桃花跟趙歪子分了,并跟他說,我去跟小桃花說說,還是你們倆并了吧。
郭大牙眼一瞪說:放,放屁!
老七沒敢再吱聲。
關于郭大牙后來的婚事,就再也沒什么可說的了,因為他后來一直光棍著,娘在時陪娘過日子,娘沒了,他就一個人過。躺下來一橫,站起來一豎,倒也自在。到年紀大的時候,忽然中風了,挺重,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是他哥的兒子,也就是他侄子照顧著他,他的侄子也挺孝順的,給他喂藥喂飯,洗臉擦身子,端屎端尿。有人跟郭大牙說,你侄兒不賴,比親兒子待你好,郭大牙淌著眼淚說,我累了侄兒了。后來在一天夜里,郭大牙悄然而去,去時臉上留著笑容。郭大牙的喪事也是侄兒辦的,挺隆重,侄兒給他扛了幡。
郭大牙去世后,老南門街智多星高仁評論說:仁者樂,善者有報。
作家吳文章的人生感慨
在咱們古邑,老東門街多商鋪,所以繁華喧鬧。老北門街有政府機關,有碼頭車站,所以多閑雜人往來。老西門街,多手工作坊,多販夫走卒,所以叮叮當當顯得忙亂。而老南門街和其他街比起來似乎沒什么特色,有店鋪,不多不大,有人流,不擠不雜,有作坊小鋪,零零散散。然而,沒有特色正是老南門街的特色。老南門街的特色就是安靜。安靜就宜居,所以老南門街多各種各樣的住戶。官民商學兵各色人等,富窮貴賤寒不一而足。老南門街的智多星高仁先生說,我們老南門街這種環(huán)境最容易出兩種人,一種是安于現(xiàn)狀,平平靜靜過日子的人。一種是在平靜中悄悄發(fā)力,忽然一天令人意外的人。高先生的話。乍一聽有些矛盾,細想想是有道理的。清靜的環(huán)境確實容易使人平靜,安于現(xiàn)狀,而過分清靜的環(huán)境,也易于使人想入非非。我是老南門街的老住戶,以我的觀察,老南門街確實如高仁先生所說,多平常安分者,也時常出現(xiàn)一些令人意外不一般的人物。所以,我能寫老南門街名人的故事,也要感謝老南門街這特殊的環(huán)境,為我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現(xiàn)在要寫的老南門街的一個名人叫吳文章,他就是因了老南門街太清靜而冒出來的一個令人矚目的人物。吳文章之所以令人矚目,因為他是個作家。今天,作家的名頭已不大稀罕了,因為號稱作家的人太多了,哪怕在小報上登個豆腐塊,都可以叫作家,才發(fā)表了幾篇與文學毫不相干的文章,就稱文學大師,別人叫著作家、大師,自己也以為真就是作家、大師了。所以現(xiàn)在說誰誰是作家、誰誰是大師不會有多少人格外在意的。那個時候可不然,本來識字的人就不多,能寫出文章的人更少,寫文章還能在報刊上登出來,那是少之又少,文話叫鳳毛麟角。所以那時候,有誰能被稱為作家,那真是不得了的稀罕,你不想出名都不行。這不,這個一直在老南門街豆腐巷里默默無聞地住著,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吳文章就是因為在省城的一家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一個短篇小說,一夜之間就成了老南門街人的話題中心。
“吳文章寫的小說都發(fā)表到省城的刊物上啦,嘖嘖嘖,了不得!”
“我的天,在省里刊物上發(fā)表小說,這不成作家了嗎?咱們老南門街還真出人物啦!”
“吳文章,就是住在豆腐巷里那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的家伙,瞧他蔫兒吧唧的樣子,也能成為作家?”
有了解點情況的就說:“能寫小說不簡單,小說可是當代文學的主陣地,能在這塊地里開花結果,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喲。”
至于那些根本不知小說為何物的普通老百姓則認為,人家能在書上出文章,就是了不起,就是咱們老南門街的驕傲。
從人們的議論中,大伙也瞧出來了,吳文章發(fā)表文學作品這是第一次,以前沒有過,因為以前他沒有寫作。
吳文章以前在本城的一家單位里頭上班,只是個普通職員,在單位里是有他不多無他不少,多干了沒人在意,少干了也沒人批評。他可以忙得需要加班,但也可以一杯茶,一張報紙,坐在辦公室半天無人問津。這種狀態(tài)使他很輕松。在家里呢,夫妻兩人生活,眼下還沒有孩子,妻子很勤快,家務基本不用他伸手。所以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里,吳文章都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如何消磨時間呢?起先是喝茶,看報紙,后來就把單位里訂的刊物拿來看,在單位里面看,帶回家看。單位里面訂的刊物很雜,但是吳文章最喜歡的還是文學類刊物,自己看,有時也推薦給老婆看。有一回看了一篇小說后,老婆跟他開玩笑說:這小說你也能寫嘛。
吳文章說:我寫小說?
老婆說:你不是叫吳文章嗎?
老婆信口一句玩笑話,卻讓整日里閑得發(fā)慌的吳文章認真地琢磨起來。吳文章想,是呀,小說就是人寫的嘛,我為啥不能寫呢?我曾經(jīng)讀過的長篇小說《風雷》就是我們省的一位大作家寫的,可這位大作家連小學都沒有讀完呢。還有,我聽說這些年,我們古邑就出了好幾個青年作家,有些人我還認識,他們原來不就是普通人嗎?他們能寫小說,為什么我就不能寫呢?我與其這么整天無所事事地混著,倒不如試著寫寫小說。自己不是一直想找件喜歡的事情干嗎?這寫小說倒是個不錯的選擇。這么一想,吳文章還真的動起了寫小說的念頭。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早晨,吳文章端坐在桌前,鋪開稿紙,開始寫他的第一篇小說。
正如讀者所料,吳文章的第一篇小說以失敗告終。小說寫好后,他把它寄給了省城一家文學期刊,但很快被退回。退稿信是一張打印好的小便簽,上寫:該作不擬采用,現(xiàn)奉還。吳文章不甘心,便將稿子換了信封,寄給了另一家市級文學期刊。和上次一樣,稿件依然很快退回。吳文章并不氣餒,他想,這篇不行,我重新寫,于是,他又寫了第二篇。這回,他找來復寫紙,將稿子一式復寫了三份,然后分別寄給了三家期刊。這次,吳文章是有信心的,一是認為這篇小說比前一篇寫得好,二是他一下子寄給了三家刊物,總會有一家看中的。所以稿子寄出后,吳文章就想象著小說發(fā)表后的情形。首先,是拿到登著自己小說的新雜志的感覺,封面滑滑的,油墨香香的,老婆搶過雜志左看右看然后抱了他親了又親。吳文章想,刊登自己小說的這一期雜志,他一定買他個十本二十本的,送親戚送朋友,特別要送給單位里的同事。他猜想,單位里的同事們看到他寫的小說發(fā)表了會是什么表情呢?意外?羨慕?為他高興?向他祝賀?嫉妒?不屑一顧?可能都有吧。自己如何應對這些?還是低調(diào)些好吧,不要讓人覺得自己嘚瑟,也不要讓人覺得自己驕傲,聽不得批評,做人嘛。他又想,還得送幾本雜志給張雨。張雨是他認識的寫小說的朋友,通過他,把他的作品轉給幾位青年作家,一來,聽聽他們的意見,人家畢竟是已經(jīng)取得成功的作者,二來也好讓他們知道自己,將來能和他們一起玩玩,從而能走進他們的圈子。吳文章懂得,抱團合伙總比孤軍作戰(zhàn)好。在雜志送不送領導這件事情上,吳文章頗為躊躇。送給領導看,讓領導知道自己是有才華的,可以使領導今后重視自己。但是萬一領導想偏了,認為他這是在向領導炫耀,或者認為他不務正業(yè),豈不是自找沒趣,自找麻煩?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另外,吳文章還想到了稿費。這篇小說會得到多少稿費呢?他聽張雨說過,現(xiàn)在所有雜志社都很窮,稿費都不高。所以他對稿費不抱太奢侈的欲望。他想稿費不管多少,但意義重大,這是他第一次寫小說的稿費,所以,有兩點很重要:第一,要把稿費通知單收藏起來,這是他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重要物證,有非凡的意義;第二,要把這第一筆稿費用好,萬一將來寫文學道路回憶能有的寫。那么,拿到這第一筆稿費到底如何用呢?找個有意義的項目捐出去?比如救災,比如救難,但是,這筆稿費可能數(shù)目太小,不宜搞這么大動靜,以免讓人笑話。給老婆買個禮物?比如戒指。結婚時,因經(jīng)濟困難,沒能給老婆買戒指項鏈什么的,他一直很內(nèi)疚,這次正好用這筆稿費還了這個心愿。再說,老婆對他寫小說也挺支持的,不僅家務不用他煩神,寫作時,怕他疲憊,還專門為他買來咖啡,沖泡好了端到他面前。于是他決定用第一筆稿費給老婆買項鏈,如果錢夠,再給她買一只戒指,這樣既能讓老婆高興,也顯得自己有情有意??墒撬D念一想,這樣使用第一筆稿費是否太俗氣了?會被貽笑大方吧?最終,吳文章決定,將第一筆稿費用于給父母買一件他們最需要的禮物。是父母將自己養(yǎng)大,是父母給自己找了好工作,是父母幫自己成了家,更關鍵的是,父親給自己起了個好名字,他要不叫吳文章也許妻子想不起動員他寫作,父親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既暗示了他從文的兆頭,也是他從文的動力,因此,他必須感恩父母親。對,這個決定既有現(xiàn)實意義,更有歷史意義。吳文章為自己能作出這個正確的決定而高興。
吳文章對第二篇小說既充滿了信心,又有等待的焦急。終于有一家刊物郵來信封,是退稿!過幾天,又一家刊物郵來了信封,仍是退稿!還有一家刊物遲遲沒有消息。這使吳文章頗感安慰。然而一段時間后,吳文章在傳達室里發(fā)現(xiàn),其實那一家雜志早就把稿子退回了,是傳達室的老頭,誤把它揣在抽屜了。
這一次次的退稿,讓吳文章受到了打擊。
吳文章在家里,把第二篇小說讀了幾遍,仍覺得寫得挺好,可為什么沒有一家刊物看中呢?
吳文章再三想不清稿子為什么會被退回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朋友張雨。他決定請教張雨,聽說他已經(jīng)發(fā)表過不少作品了,他應該是有經(jīng)驗的。這一日,吳文章把張雨請到了家里,他跟張雨說:我今天請你來是想拜你為師。
張雨說:你拜我為師?
吳文章說:我想學寫小說。
張雨笑了,說:你有那么好的班上,寫什么小說呀?
吳文章說:我說的是真話,我想寫小說,并且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學寫了兩篇,想請你看看,給指導指導。吳文章隱瞞了這兩篇稿子投而被退的情況。吳文章拿出那兩篇小說稿,遞給了張雨。
張雨說:嚯,你這家伙還來真的了?既然這樣我就先看看稿子?
吳文章說:你要認真看然后認真提意見,中午我留你喝酒。
張雨說:成交。
張雨看完稿子問吳文章: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吳文章說:那我也問你,你中午是想喝真酒還是想喝假酒?
張雨說:明白了。那我就實話實說。依我看,這兩篇東西沒有寫好,還達不到發(fā)表水平。
吳文章有點吃驚,說:你能否給我說具體點。
張雨說:主要問題有三點,第一,整篇是在寫故事,而沒有小說化,也就是說,沒有在塑造人物,細節(jié)刻畫上下功夫。第二,語言缺少文學性,也就是說沒味道。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兩篇東西看不出你的情懷,一個真正的作家是需要情懷的,并在作品中充分體現(xiàn)出來。所以我建議你多讀讀名家的作品,逐步領悟小說的寫法。我自己也是從這條路上過來的。另外,以后要寫,盡可能多寫你最熟悉的人,寫你身邊的事,比如你們單位的人和事,你最熟悉,就可以寫,那樣可能寫得深,寫得透,成功的把握比較大。
張雨話說得明白,透徹,中肯,雖然有些話吳文章可能一時難有較深的理解,但還是使吳文章深受啟發(fā),他決定將前兩篇東西作廢,重開新篇。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努力,吳文章拿出了新稿,這一回他沒有立即投稿,而是拿給了張雨,想請他把把關。張雨看后,說比前兩篇好多了,但是還得改一下。張雨提出了具體的修改意見后,說,你抓緊時間改好,下個月我要去省里參加一個筆會,我把你的稿子帶去,請到會的刊物編輯給你看看。吳文章用一個禮拜時間改好了稿子,并在張雨去省里參加筆會前送給了他。吳文章問張雨,要不要給編輯帶點禮品去?張雨說,你瞎說什么呀,人家看稿子的質(zhì)量說話,你別往歪里瞎想。張雨說得吳文章很不好意思。張雨從省城回來后,告訴吳文章:稿子已經(jīng)給了省城一家月刊的編輯,這位編輯發(fā)過我?guī)灼遄?,很熟悉,估計發(fā)表問題不大。吳文章聽了,又激動又感激,覺得張雨這個人真夠朋友。
沒有過多久,吳文章的作品果然在省城一家文學月刊上發(fā)表了,張雨也有一篇小說同期發(fā)表,他的小說排在張雨的后面。
正如我前面所述,吳文章在省城雜志上發(fā)表小說,在老南門街,在古邑全城引起了不小反響。前面我說的都是正面反映,有沒有負面反映呢?不僅有,而且還很嚴重。
吳文章發(fā)表小說所引起的負面反映,主要來自吳文章的單位。吳文章在省城發(fā)表小說的消息傳到他們單位后,不等吳文章送雜志給同事,就有同事從郵局買來雜志看吳文章的小說。這位同事看過以后又給別的同事看,并且說:你看看,吳文章這小子,把咱們單位的事寫成文章都給捅出來了。于是全單位的人都爭著讀吳文章的小說。
終于有人把吳文章的小說送到了局長辦公桌上。
原來吳文章的小說是按照張雨多寫身邊人和事的建議,根據(jù)他們單位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寫成的,雖然在小說中他虛構了另外的單位名稱和人物姓名,但還是被單位的同事和領導看出來了。
沒幾日,局長找吳文章談話。
吳文章這幾日一直沉浸在喜悅與激動中,除了因為作品首次得到發(fā)表,更因為通過這篇小說的發(fā)表,使他確信,他不僅可以寫小說,而且一定能寫好小說。今后他也可以成為本城那些青年作家中的一員,也可以和他們坐在一起談小說談文學,也可以和他們一樣去省城去外地參加各種諸如筆會、研討會之類的文學活動了。吳文章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文學方面的才華,并且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將來文學道路的寬廣與光明。吳文章的好心情影響了他對周圍事物的看法。他覺得古邑的天真藍,陽光真明媚,風真柔和,古邑的人和單位里的同事真可愛,他們看他的表情與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眼睛里既有驚訝,也有羨慕,既有佩服,也有妒意。尤其住在本街豆腐巷巷口的那個叫曹潞潞的美麗女孩,過去從她家門前過,偶爾和她碰面,你想她拿正眼看你一下都不可能,總是高傲地昂著頭和你擦肩而過。而昨天,他在她家門前遇見了她,他分明看見了她注視了自己,而且還朝他微笑了一下。這說明她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就是那個在省刊上發(fā)表了小說的作者,于是她才有了這個變化。吳文章不是一見好看的女人就想入非非的人,但是曹潞潞的這種變化還是令他很高興。他想可以把她加到即將贈送雜志的名單之內(nèi)??傊@幾日是吳文章長這么大以來少有的最高興的日子,他覺得發(fā)表作品的感覺真好,當作家的感覺真好——他儼然認為自己已經(jīng)是作家了。
局長突然找吳文章談話,吳文章不知道為啥。他后悔沒帶一本雜志在身邊,不然正好乘機送給局長,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待以后再送他一本吧。雖然前不久為小說發(fā)表后送不送給局長雜志而猶豫過,此刻,他已經(jīng)決定,還是該送一本給局長的,讓他知道自己有才華的好處應該比壞處多。但是當吳文章走進局長室時,他第一眼便看見局長辦公桌上,正顯眼地放著登有他小說的那本雜志。吳文章有點意外,心想,局長怎么會有這本雜志的?難道他已經(jīng)看了我的小說?就在吳文章這么想著的時候,局長說話了。
局長說:你來了。
吳文章說:局長,您找我有事?
局長說:了不起啊,發(fā)表小說了。
吳文章一時不知道局長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局長。但局長并沒有等他回答,又接著說:看你平時蔫兒吧唧的,沒想到肚子里藏了這么多彎彎繞。單位里同事都不學無術,只知道勾心斗角,領導干部無能卻善耍權術,揭露起本單位短來了!大約局長由于氣憤,說話聲越來越高。說著,他拿起了桌上的雜志拍著說:我們單位就這樣一團漆黑嗎?我這個局長就這么糟糕嗎?說到這兒,局長生氣地把雜志重重地摔到辦公桌上。雜志撞擊桌面,發(fā)出響亮的聲響。
到這時,吳文章才明白,局長不僅已經(jīng)看了他的小說,而且還拿他的小說對號入座了。局長不僅是生氣,而且很憤怒了。吳文章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覺得很麻煩。他必須向局長做出解釋。于是他連忙說:局長您誤會了,我這是小說,是虛構的作品,不是寫我們單位的。
局長說:你不要認為自己很聰明,單位里的同事是傻子,領導都愚蠢,指著李四罵張三,望著和尚說禿子,這套我們都懂。毛主席曾說,利用小說反黨這是一大發(fā)明。那些人是如何利用小說反黨的?還不就是指桑罵槐那一套。
吳文章乘著局長喝水的當兒插嘴,他說:局長,您說重了,我真不是要揭露咱們單位什么,這是小說,您不能對號入座。
局長放下茶杯,打斷吳文章的話說:是我對號入座?你問全局同志,凡是看了小說的,誰不說你寫的是咱們局。你吳文章手拍胸脯想一想,你在單位里是有辦事才能,還是有領導才能?還是為單位工作做了多大貢獻?都沒有,說得不客氣你在單位就是混混日子而已,可領導容忍了你,同事們包容了你,你不知道感恩,還竟然做了白眼狼,寫文章污蔑同事,攻擊領導。為了自己出風頭,不惜捏造事實。你實在可惡!要擱過去,哼!這樣吧,你如果認為這個單位不好,屈了你這個人才。你可以選擇離開,我們誰也沒有強迫你這樣正派的高尚的人和我們這些骯臟的低下的人在一起,你只要打辭職報告,我立馬就批準!
局長越說越生氣,越說越激動,而且再也不容吳文章辯說。
吳文章見局長越說越難聽,甚至侮辱自己的話都說了,尤其沒想到自己在局長眼里竟是這樣一個如此不堪之人,不由熱血沖頂,他忽然騰地站起身說:局長,您別說了,我讓您生氣了,對不起,我辭職,現(xiàn)在就辭職。說完,他轉身就走。局長被扔在辦公室里發(fā)愣。
吳文章真的辭職了。
有朋友聽說吳文章辭職,就來勸他不要意氣用事,好好的一個單位,辭什么職呢。再說了單位也不是他局長私人家的,他逼你辭職你就辭職呀?
吳文章說:局長沒有逼我,是我自己要辭職的。
朋友說:那你又何必呢,現(xiàn)在找一個好單位上班多難。
吳文章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妻子問吳文章:咱辭職后干啥呢?
吳文章說:寫小說。老子辭職了,看誰還管我寫什么!
妻子說:靠寫小說過日子,行嗎?
吳文章說:有什么不行的,路是人走出來的,我認為行。
吳文章忽然間成了職業(yè)作家。
然而,吳文章職業(yè)作家的路走得很不順利。簡單地說,吳文章辭職在家一連寫了好幾篇小說,寄出去都遭退稿,而時間一晃,大半年過去了,這當兒妻子又告訴他,她懷孕了。按理說他們結婚數(shù)年,現(xiàn)在妻子有了身孕,他應該高興才對,然而他卻高興不起來,相反卻更加犯愁。眼看添人進口,家庭負擔越來越重,可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毫無成果,這真不是個小事。一天,他父親對他說:好好的工作讓你說辭就辭了,這叫什么事!現(xiàn)在你這樣老待在家里,咋養(yǎng)家糊口?你應該趕緊地想想以后咋辦?我的意見是,要么重找單位上班,要么出去做生意,去賺錢。如何做決定,這對吳文章來說讓他很痛苦,可是他又不能讓家庭生活過不下去。他是個男人,是一家之主。
為了應對目前的窘境,吳文章決定暫時放下文學創(chuàng)作,去做生意,去賺錢。他不愿重找單位上班。
在父親朋友的幫助下,吳文章先開了一個電器商店。在開店期間,比起過去在單位時,吳文章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顯示出他令人想不到的能量。市場考察,調(diào)研,進貨,運貨,銷貨,資金運轉,和廠家、客戶、銀行等打交道,迸發(fā)出他潛在的才干。同時他也非常能吃苦,什么坐貨車頂、睡候車室、看店、睡地鋪、吃盒飯,什么苦都能吃。有一次進貨,半夜押貨回古邑,睡在車頂上的他,在迷迷糊糊中摔下車,差點沒摔死。但是,天道酬勤,電器商店越開越興旺,規(guī)模越開越大,吳文章在從商的道路上漸入佳境。
吳文章在商道上漸入佳境,使他的心態(tài)也漸入佳境。辭職的不愉快、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成功,家庭生活壓力的日漸加重所帶給的種種煩惱與焦慮漸漸消盡。與此同時,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執(zhí)念也日益趨淡。當然趨淡只是說他想的比過去少了而已,并不是全部消失。比如他跟好朋友作家張雨說:我現(xiàn)在做生意從商,只是曲線救國而已,將來等我積累了一定的資金,我還是要搞創(chuàng)作的。比如有文學界的朋友來他店里買家用電器,他會和他們聊幾句文學,然后給他們打折。再比如,有時和文學界的朋友聚會時,他都不免流露出幾分惆悵。所以,大家也依然把他當文學界的朋友看。
但是事情是不斷變化的,生意道路的順利和財富的不斷增加使吳文章從商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向前奔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乃至到了他進軍房地產(chǎn)的時候,他儼然就是本城的一個大老板了。他的眼界相當開闊了,氣派也相當大了。他的交往也相當廣泛了,什么市縣各級領導,本市的一些企業(yè)家、社會名流等,常常成為他的座上賓,而和文學界那幫朋友的交往以及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記憶不是淡了,而是基本就沒有了。如果說他偶爾還能想起自己曾經(jīng)做過一段短暫的文學之夢的話,那也只能成為他現(xiàn)在境況的一個比照。通過這種比照,使他感到過去夢想的可笑,當然也同時感到現(xiàn)在局面的開闊與輝煌。他想到,如今自己可以天天出入豪華酒店,嘗遍山珍海味,中西美酒,一擲千金,瀟灑豪邁。而看到那些他曾經(jīng)的作家朋友,偶爾請人吃頓飯還從自己家把酒拎到酒店,所選的飯店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路邊飯店,還美其名曰:自己帶的酒保真,小飯店清雅,接地氣。他們用好聽的言詞掩蓋他們的窮酸,真是可笑又可憐。每當想到這里,吳文章會出一身冷汗。他慶幸地想,當初自己如不及時改道易轍,不也落得和他們今天一樣的境地么?有一天,吳文章參加一個酒會,忽然有一個人走過來向他敬酒。他看著這個人衣著隨便的人,似有點面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他是誰,便說:請問您是?那人連忙說,對不起,我看錯人了。說完轉身就走了。后來他問身邊的人,剛才向他敬酒的那人是誰?人家告訴他,他就是本城著名的作家張雨。他啞然失笑了。說: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他咋變得讓我認不出了呢?真奇怪,他怎么會來這里呢?還有,他怎么也會認不出我了,還說看錯人了?旁邊的人說:大約你們兩人變化都太大了吧。
由偶遇張雨,吳文章又拿他過去的那些文學朋友和當今他交往的領導干部、商界大佬以及社會名流相比。他想,他今天交往的這些朋友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上層人物,頂級人物,能和他們稱兄道弟,舉杯把盞才能說明自己也進入了上層社會。想當年,在單位上班時,那位局長領導,那樣地看不起我,侮辱我,現(xiàn)在見了我不照樣點頭哈腰,還要我以后多多關照他。人活的是什么,就是臉面,活出臉面的人,才是成功的人,自己現(xiàn)在在這古邑應該是個夠有臉面的人了,所以自己就是一個成功人士。每當想到這兒,吳文章的心里就不由得蕩起滿足與自豪的波潮,進而生出人生壯美如斯的感奮。
一日,吳文章閑暇無事,約請老南門街智多星高仁先生到凌云閣喝茶。吳文章不由發(fā)感慨說:我聽人說過,人這一生最重要的事其實只有一件,那就是選擇。選擇對了,就能一生順利,幸福一生,選擇錯了,將一事無成,痛苦一生。比如我,當初以為文學是我最好的選擇。我選擇了文學,結果奮斗多年,一事無成。后來,我改道從商,結果成功了,就有了今天的局面。要不是當年及時改變選擇,我今天敢請先生您上這么高檔的茶館喝茶?所以,說選擇是人生第一要事,我高度認同。
高仁先生聽完吳文章的感慨,呷了一口茶說:選擇對錯對人生順逆確實至關重要,可是這選擇雖然僅僅兩個字,做起來又豈是易事。因為一個人的任何選擇都不是偶然的隨意的,都是有原因的,有的是主動的,有的是被動的,再加上生活的多變,很難說準選擇的對與錯。就比如說你吧,能說你當初選擇文學就一定是錯的,后來改道從商就一定是對的嗎?很難說的。我們不妨打個比方,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要多想。你目前確實是順風順水,風光無限,可是哪一天,你忽然一個失誤,或者市場發(fā)生突變,或其他任何一個原因,你的生意栽了,你賠得傾家蕩產(chǎn),你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有了困難,甚至更嚴重的,你蹲了監(jiān)牢。到那時,你還會認為你后來的選擇是對的嗎?可能你反倒認為,如果堅持了當初的文學之路,也不至于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甚至認為當個作家,雖不如今天財大氣粗、人模狗樣,可讀讀書,寫寫文章,過清靜平安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呢。所以在下認為,人生選擇很重要,但不可以成敗論選擇的對與錯,關鍵是看是否服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如是,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存在選擇的對與錯。所謂世事無常,選擇豈能有常。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大概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吧。當然,以上只是打個比方,做的一種假設。但是,即使這個比方并未發(fā)生,這個假設并不存在,那又怎樣?別忘了,前方還有一個殊途同歸的終極規(guī)律在等待著我們所有人呢。那個終極規(guī)律告訴了人們生命的真諦所在。到那時,誰還會糾結于曾經(jīng)選擇的對與錯呢?
吳文章聽了高仁先生的一番話,先是發(fā)愣,后又霍然起身,并舉起茶杯說:高先生到底高人一籌,您的這番話燭見了我的淺陋和輕狂,使我不勝慚愧。請,我以茶代酒,敬你!
凌云閣環(huán)境優(yōu)雅,裝潢舒適,此時一陣輕柔優(yōu)美的音樂聲正不易察覺地在空氣中飄蕩。吳文章陶醉在這迷人的氛圍中。好長時間后,等吳文章從迷糊中清醒過來時,高仁先生已然兀自下樓而去。
望著高仁先生遠去的背影,吳文章喃喃自語:這個老夫子!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