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1
我站在扣斯扣的柜臺前,準備付款的時候,看到了果勇。他穿著員工的紅馬甲,留著壺蓋兒頭,頭頂上的長發(fā)梳成一個小辮子,有點兒像日本武士。今年蒙特婁的年輕人流行這樣的發(fā)型,這個發(fā)型讓我對他有了一種新奇感。因為上次看到他,他還剪著一個小平頭,那時他還是媽媽的家寶。
這樣想的時候,我有點兒心酸,就更加注意他的行蹤。他正在另一條收款在線工作,他現(xiàn)在長成了高大健壯的樣子,干活兒時胳膊伸得很開,顯得大手大腳,很舒展。臉上掛著平和友好的笑,有點矜持的樣子。我很喜歡他笑的樣子,果勇有兩道平行線一樣的上眼皮,柔軟的嘴角。
他用英語說“water”的時候非常柔軟,好像水在流動一樣?!皐ater”,前半個音嘴張得很開,呈圓形。發(fā)后半個音時,舌尖抵在上顎,發(fā)出短促的聲音。
楊仙仙說:你聽他說得多好聽,我怎么也發(fā)不出這么好聽的聲音。
其實楊仙仙的聲音也很好聽,這一對兒母子的聲音都有一種微微的沙啞,嗓音很柔軟,我以前并不知道濟南女人說話的腔調(diào)這么好聽。在我認識他們之前,我以為山東人都是《水滸傳》里的豪放英雄,女人都像扈三娘一樣。楊仙仙和她的兒子果勇,他們?nèi)彳浀纳ひ纛嵏擦宋覍δ硞€地域的看法。
我認識果勇時,他還是一個七歲的男孩。那時我們剛到蒙特婁,住在圣勞倫河邊的低地。我們住的那條街叫拉夫勒爾,中文就是花街。但那時我們沒有將法語和中文對應(yīng)上,就一直叫拉夫勒爾。
那時我還在衣廠打工,等待被大學錄取。晚飯后多多說想去公園玩兒,我說哪里有公園,多多說就在河邊。
我們就去河邊,一望無際的野地,終于看到有一個滑梯、一個吊橋樣的兒童玩具,在蒼茫的河邊顯得十分渺小。
就在這里。多多指給我看。他是個挑食的孩子,七歲看起來好像五歲,還常常黏在我身上。
多多是一路狂奔著過去的,那里有幾個孩子和女人。孩子們在玩沙子、滑梯,女人們聚在一起說著什么,風吹過來。女人們的頭發(fā)在風中飄起來。女人和孩子們在這空曠的河邊,不僅顯得渺小,而且無依無靠。
那時候,我還沒有從中國的公園概念中解脫出來。在加拿大,公園就是大地,沒有柵欄,也沒有門。小公園就是街道交叉地帶的三角地,大公園就是一片森林或者一個島,我們身處的河邊低地就叫河邊公園。
我慢慢走過去,女人們還在說話。她們看見我,并沒有理睬。都是華人,說著中文,看樣子和我一樣是新來的,但比我來得早一段兒時間。那時花街上已經(jīng)住了很多新移民,都是朋友間相互介紹來的。凡爾登是蒙特婁低收入?yún)^(qū),相同的衣物食物、蔬菜水果比別的區(qū)便宜,房租也便宜,而且社會治安相對好些,住的都是法裔,沒有其他族裔。華人正在形成這個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
女人們說著這個新世界的事情,她們說在威靈頓街拐角處有一個太陽店,那里無論什么蔬菜、水果,都是九毛九一包。還有四一○○號,一個膚色暗黑、長著小圓臉的女人說,圣凱瑟琳街四一○○號有罐裝酸菜,跟東北酸菜味道一樣,特別好吃。
女人們站得松松散散,互相之間都隔著距離,站在這大空地上已經(jīng)顯得很親密。有人打量我,但沒有人說話。
我是一個有些害羞的人,我那時還不太會自我介紹。自我介紹是我后來學會的,無論去哪里,人們首先要自我介紹,這是第一課的內(nèi)容,無論是學法語還是學技能。即使是去參加一個私人聚會,也要先自我介紹。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我們是對方的陌生人。
多多拉著一個孩子跑過來,對我說這是果勇。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果勇。他先問我好,然后跑到女人圈里,拽著一個女人走到我面前。
我給你介紹我媽媽,果勇說,這是我媽媽楊仙仙。
楊仙仙是一個細高身材的女人,額頭上有一排彎曲的劉海兒,腦后梳著丹鳳朝陽的馬尾辮。她的衣服很合身,脖頸上圍著一條小絲巾。
他們母子都有細長的眼睛、薄嘴唇,是清秀的臉龐。楊仙仙是一個賢妻良母的模樣,我現(xiàn)在想起她的樣子,就是那樣的溫婉,有好聽的嗓音。她是一個好女人,我想。
2
我那時處在一種失重的狀態(tài)里。在這個城里,我只認識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丈夫已經(jīng)開始打工讀書,他經(jīng)常不在家,只有我和多多在家。
魁北克規(guī)定,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不能單獨在家里。如果被發(fā)現(xiàn),政府就會將孩子領(lǐng)走,去福利院或者讓其他家庭領(lǐng)養(yǎng)。所以我的大部分時間不能出門,什么也不能做。在多多的影響下,我很快與楊仙仙有了交往。
我第一次去楊仙仙家,是在一個下午。他們住在距離我們十米左右的另一棟小樓,他們住在二層。推開門是一堆鞋,一堆完全不一樣的鞋,有女人的、男人的、小孩的,有女人的高跟鞋,也有平底鞋。當然還有拖鞋,但那些拖鞋大多找不到相同的第二只。
你進來就好了,不用換鞋。楊仙仙站在一堆鞋的那邊說。
我看了一下她的腳,她穿一雙粉紅色的拖鞋。我很想表現(xiàn)出我的禮貌,但我彎下腰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穿的拖鞋。
進來好了。楊仙仙再次說。
我就邁進去,跨過足有一米寬的鞋陣。那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鞋子之間又沒有縫隙。有些甚至摞起來,我想是一年四季的鞋子都在吧!我?guī)缀跏翘^去的,不知為什么,我有些羞愧,大概羞愧自己的沒有禮貌。
我擇了最近的一張沙發(fā),試圖坐下。但沙發(fā)上堆滿了什物,只有沙發(fā)的扶手還有底色,我就斜著身子坐下來。
我不大會理家,楊仙仙說。我家就這么亂。
如今我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有一百八十度的視野,可以看到這個房間的一半。無論是床上、地上,還是桌上,無處沒有什物。多多和果勇正在玩兒,他們很開心。對孩子們來說,滿地的玩具,隨時可以坐下來玩兒,也算是一個樂園。
桌上有碗碟,有飲料瓶,瓶里還插著吸管。被子沒有疊,就堆在床上。楊仙仙穿得很整齊,她的衣褲尺寸都很合適,不大不小,讓她看起來很利索,不拖拉。她微微彎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笑容恰到好處。我現(xiàn)在想起來,她天生就有一頭整齊滑潤的頭發(fā)。
她從來沒有夸張的語氣和表情,她就是那么一個安靜的女人。楊仙仙站在她的房間里,就像一個公主站在貧民窟里。楊仙仙不像這家的女主人,更像這家的客人。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看見房間的另一半。是廚房,工作臺后面是櫥柜和爐臺,然后我在爐臺邊看到一個生硬卷曲的東西掛在墻上。
我說:這是什么?我站起身,渾然不覺地走上前。一個鐵釘上掛著那東西,干硬,有些油漬,它卷曲著,好像一個抽象的什物。
那是一塊豬皮。楊仙仙說,已經(jīng)掛了很久了。
你要做成什么嗎?我很好奇。
沒有。我只是覺得或者可以做成什么。然后楊仙仙把沙發(fā)上的東西抱起一摞,扔到床上去,現(xiàn)在沙發(fā)出現(xiàn)了一個凹陷。
坐下吧!她說。但我不忍心坐。因為沙發(fā)上還有一些衣物,衣物中還有果勇的玩具,長方形的樂高、小機器人的胳膊,還有一個眼皮會動的洋娃娃。
楊仙仙只有一個果勇,果勇是男孩,果勇玩兒洋娃娃嗎?我依然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我斜著身子坐著,這種坐姿總讓我想起賈雨村與門子的對話。
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小男人,精瘦、平頭、小腦袋,他正在彎腰尋找落腳的縫隙。然后他抬起頭,有客人呀。他說。他的嗓門大得嚇人,明亮、寬闊、高音部,完全不像是這個小個子人的聲音,他的聲音瞬間充滿了房間。
這是果勇的爸爸。楊仙仙介紹說。
她介紹的時候,小男人已經(jīng)走進房來。他腳上套著兩只顏色、尺碼都不一樣的拖鞋。
他穿一件黑色短衫,顯得身體更加矮小。刀條臉上幾乎沒有多余的肉,這是一個精瘦且精干的男人。
他進了房間,也不急于做什么,而是順勢坐在另一個沙發(fā)的扶手上??吹贸鰜硭墙?jīng)常坐在扶手上的,因為他坐得自然流暢、姿勢平衡。
他坐在那不寬的木條上,怡然自得,好像那天生就是他的王位。我對他的從容自得感到驚訝,我正了正自己的身體──他是對的,我們應(yīng)該在任何板凳上,都保持端正的坐姿。
后來的事情,是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告訴我的,他們說話的時候好像說相聲。高大的楊仙仙和矮小的羅永福,他們是高中同學,高一時就陷入了愛情。
我家里當然不同意。楊仙仙說,他太矮了,才到我肩膀。
我家也是不同意的。羅永福說,她太高了,鞋碼比我大兩號。
我們老師也不同意。楊仙仙說。
就要高考了,當時影響很不好。羅永福說。
可是我們也沒分手,楊仙仙說。她實在是一個平和的女子,她的聲音與羅永福的聲音是沒有可比性的,她的聲音略略低沉,沒有抑揚頓挫。在羅永福明亮的聲音中,是沒有色彩的低音部。
但是他沒有問題。楊仙仙說,他照樣考上了大學,我就沒有考上。其實我的成績不比他差,但是女孩子就這樣,有了男朋友就學不下去了。他卻沒事兒,該干什么干什么,一點兒沒有耽誤學業(yè)。
那后來呢?我對他們的愛情產(chǎn)生了興趣。
后來就結(jié)婚了。羅永福奇怪地看我一眼。
我環(huán)顧四周,對他們的生活有了新認識。兩個人怡然自得地坐在一堆雜亂的家居中,雜亂得好像剛被搶劫過。水池中的鍋碗還沒有洗,熟食和尚未加工的菜蔬都擺在一起。他們興趣盎然地與客人談著青春時的愛情,臉上散發(fā)出光彩。羅永福說他現(xiàn)在正在讀麥吉爾的博士。
很辛苦,不過西洋參對我有幫助。外國同學喝紅牛的時候,我含兩片西洋參就成,還沒有崩潰時刻。他說。
楊仙仙站在窗子邊上,她說:你看瓊一家回來了。
羅永福和我就站起來,俯身向街上看。見瓊和她的父母每個人背著一個雙肩背包,像一個小分隊一樣走在街上。瓊是一個小女孩,跟果勇、多多在一個班上。
楊仙仙說:你知道嗎?這一家人特奇葩,他們?nèi)谌?,每天一起出門。母女倆走一站,父親坐一站地鐵,在地鐵自動售票機出三張公交聯(lián)票。然后三個人坐巴士,每天可以省四張車票。
我說:真的?能這樣?
羅永福說;夠聰明的。
楊仙仙嘆一口氣,說:真的會算。但是我知道可以這樣,也懶得去做,太辛苦了。
我便向瓊一家人看,見三個人站在街上,那男人正在將女兒和妻子的書包都掛在自己身上。我一直盯著看,看他披掛停當,一家人繼續(xù)向前走了。
我告辭,我們該回家了,多多依依不舍。我邁過鞋陣走到房門前,再次回頭時,看見吊在墻上的那一塊陳年豬皮。
我走到街上,不知為什么心情很好。我想人們總是說愛情是這樣的、那樣的,但楊仙仙和羅永福向我呈現(xiàn)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愛情。楊仙仙不是一個理家的好手,他們的外貌完全不般配,但你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相互之間沒有挑剔。他們?nèi)玺~得水。
3
我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軌,開始打工上學,進入了對異國生活奮不顧身的努力中。就像所有新移民一樣,我們需要把生活安頓好,然后付出雙倍的努力,去適合這個陌生的社會。我們把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把一分鐘掰成兩半兒用。在汽車上、地鐵里,別人聽音樂,我們聽外語;中午休息,別人喝咖啡,我們翻字典。
我忘記了許多事情,與許多人少了來往,但楊仙仙除外,因為我們的孩子成為了好朋友。開朗而清秀的果勇和多多在同一個歡迎班里,他們共同對付那些找他們麻煩的當?shù)睾⒆?。我對果勇刮目相看,因為在多多口中,果勇與眾不同。
比如有一天,幾個法國孩子堵在學校門口,要和他們打架,一個稱自己是老子的四川孩子沖到門前,果勇卻拉著多多說:走,我?guī)銖暮箝T出去。
放暑假時,楊仙仙來找我,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學法語的夏令營,問多多能不能與果勇一起去,政府給低收入家庭打折扣。
我當時被計算機搞得焦頭爛額,有這樣的事情當然最好,我因此見到楊仙仙。她還是老樣子,彎曲的劉海兒一絲不亂,穿合身的衣服,脖子上系著手帕般大小的絲巾,很像飛機上的空姐。
楊仙仙說她在學秘書。她比較滿意,課程不多,上午上課,下午就回家了。學的內(nèi)容也不需要動腦筋。
我手快,敲字沒問題。她說。
好找工作嗎?我問。那時候我們選擇任何一個學科,目的都是找工作。好專業(yè)是能找到工作的,而不是你喜歡的。比如我最初想去學東亞史,但東亞史很難找到工作,我就放棄了。
我當然心有不甘,但我三十多歲,有多多,需要錢。那時候我的存在好像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下一代──人類的代際關(guān)系大概就是這樣。也許別人不這樣想,但我是這樣想的。我已人到中年,而多多才是初升的太陽,誰是潛力股?生命是一個梯子,現(xiàn)實就這么殘酷,生命就這樣殘酷。
但是楊仙仙說她不想找工作,她只是在學?;熘鷮W金。
你知道羅永福在讀博士,她沉吟一下說,等他讀完找到工作,我就在家當太太。
一個人工作夠用嗎?我問。
也許不會很多,那我也不想工作,我就在家待著。楊仙仙說,她這樣說時很固執(zhí),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固執(zhí)。
羅永福說了,窮太太也是太太。
我們就轉(zhuǎn)了話題。說起那個四川女人,老子的媽媽去了米國,老子的老子在波士頓找到了工作,四川女人在家當太太。原來的鄰居安寧去了溫哥華,在機場附近開一家炸雞店,生意很好。
安寧的老公本來開中醫(yī)診所,倒沒有她賺錢多,于是干脆也炸雞塊兒去了。
我把她送走后開始讀書,為了補上與她交談的兩個小時,我讀書到凌晨。
4
果勇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一直這樣認為。他同多多一起出了歡迎班,去讀四年級,而多多讀三年級。他那時愛上打籃球,而多多更喜歡游泳。后來我們搬了家,多多說果勇要回國了,我以為他們海歸了,卻不是。
羅永福還在讀博士,而楊仙仙決定帶果勇回國住一年,她說果勇如今不會中文了,她要帶他去學中文。
中國人怎么能不會中文呢?楊仙仙說,蹙著眉頭。
果然一年后,我又見到他們。是果勇來找多多,到他家去玩兒。
我再次站在楊仙仙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楊仙仙有了很多改變。首先我沒有通過鞋陣,就進了她的家。雖然床和沙發(fā)上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但比第一次少多了。楊仙仙穿短袖黑白點的小上衣,依然苗條著,坐在那里,不急不緩,說著濟南女人有點咬舌的語言。一陣風吹來,落下半塊窗簾。
果勇的玩具堆在一個墻角。果勇現(xiàn)在是大孩子,不再玩那些玩具了。我看到楊仙仙的第一眼,就想起她說的話,窮太太也是太太。
楊仙仙是有些太太的樣子的。她慢,干什么都慢,行動慢、說話慢,顯得從容不迫。她對生活也從容不迫,她并不著急改變自己去適應(yīng)社會。我有時想,我們都在忙忙碌碌地生活著,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從一個工作到另一個工作。假期里去打工,急著想改變生活。每個人都這樣,我、開炸雞店的安麗。
但楊仙仙卻不是這樣,她守道安貧,坐在一堆破爛不堪的家具中,安心地做著她的窮太太。她好像小溪中的石頭,細水流動著,石頭卻不動,日復(fù)一日的沒有什么改變。楊仙仙坐在她的家中,就像那塊感覺不到時間的石頭。
或者她打定主意,將生活的賭注押在羅永福身上,我想。
羅永福像幾年前一樣精瘦,卻精神,哈哈笑著,露出一排白牙。羅永福說他們兩個回國的時候,他很想念他們。如今可好了。他快樂地笑著,赤誠而坦白。楊仙仙白了他一眼,似嗔似喜。
然后楊仙仙說如今果勇的中文好起來了,他能讀中文報紙了。于是她彎下腰,在沙發(fā)角里翻出一張當?shù)氐闹形膱蠹?,叫做《七天》,讓果勇讀。果勇就站在地中央,大聲讀起來。
果勇的口音與母親一樣,有呢喃的鼻音,可愛的濟南口音。他讀的是一個連載小說,叫做《溯流而上》。羅永福和楊仙仙都笑著,望著他,他們的眼里滿是驕傲。
我后來常常想起那時的情景,那間小屋里的快樂。人并不是有能力才可愛的,在情人羅永福眼中,楊仙仙就是西施。
我們依然忙忙碌碌生活,慢慢地聯(lián)系也不多了。倒是從某些人口中,得知楊仙仙一家人的生活狀態(tài),果勇去考過魁北克第一的中學,卻沒有被錄取,這讓楊仙仙很受打擊。
其實果勇中斷了一年在魁北克的教育,能夠繼續(xù)在法語學校讀書已經(jīng)很好。但楊仙仙對果勇有自己的要求,她認為魁北克的教育進程緩慢,回來補上一兩個月就能跟上。
但教育其實是水滴石穿的事,快速補習當然能在短時間內(nèi)去應(yīng)試,但文化與語言的形成卻是需要時間的。
這次失敗之后,果勇去了中國人辦的補習學校,終于在第二年插班成功。羅永福還在讀博士,不知是太過疲勞,還是導(dǎo)師刁難,他的論文一直在進行中,卻不能通過。
后來有一天,我在樓下準備出門時,看到羅永福在扶著一個婦人上車。那天下著大雨,羅永福將傘罩在婦人頭上,自己全部暴露在雨中,淋得精濕。我躲在門廊里,緊張注視,終于看清楚,那婦人不是楊仙仙。
我心中十分詫異,又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楊仙仙。后來有人告訴我,那女人是個病人,每周要去醫(yī)院做透析,羅永福就載她去,掙一點兒錢做家用。
楊仙仙還是沒有工作,她一直在家中做窮太太。身邊的人開始畢業(yè)、工作、買房子,走上出國的小康之道,但楊仙仙一家沉默著,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楊仙仙還是去太陽店買九毛九一磅的水果、青菜,穿國內(nèi)帶來的衣服,從容緩慢地過自己的日子。
有一次我們打電話,說起陳年往事,說起瓊一家。地鐵站早就停止了用自動售票機出聯(lián)票,我們笑說瓊家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地鐵站并沒有抓住蹭票的人罰款,而是改變了制度。
楊仙仙說,瓊已經(jīng)跟著父母去米國了。她父親是程序員,在米國找到了工作,年薪很高。
我倒不羨慕。我雖然窮,倒不鉆制度的空子。楊仙仙說。
轉(zhuǎn)一年楊仙仙生了一個男孩。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扣斯扣買東西,有時路過,并沒有采購計劃,也會進去一下。開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進去就到處看,希望能找到果勇的身影。
果勇看起來過得不錯,健壯有力。
他的身材和五官都很像楊仙仙,但臉上的神情卻很像羅永福。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小頭兒了,經(jīng)常在不一樣的位置上工作,有時在辦信用卡,有時在收銀,有時在煙草專賣柜臺上。
果勇是一個茁壯的年輕人,他穿扣斯扣職員的紅馬甲,梳一個日本壺蓋頭,他的神情恬然安靜,工作效率很高。他有一種迅捷的精干,這不像他媽媽。但他微笑的樣子讓我想起他的母親,于是有一天我走上去叫他,他只瞬間就認出了我。
你好,阿姨。他說。他的舌頭還是很柔軟,那種呢喃的濟南口音,我想他是不會改變的。他七歲時的口音是這樣,就會一直是這樣。他繼承了他母親的口音。
他說一切都好,父親在做裝修,有時有生意,有時沒生意。有就做一點兒,沒有就歇著,怎么都挺好的。果勇說。
果勇這樣說著的時候帶有一種安然的語氣,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一種熟悉,那熟悉就像楊仙仙。我也聽出了一種驕傲,我想果勇的潛臺詞也許是,他可以供養(yǎng)家庭,他的父親不需要努力工作,而他的弟弟也有他的支撐。他的弟弟也長大了,明年就要上小學了。
果勇十六歲開始,在這家店,做小時工,那時他還在讀高中。他開始是擺擺貨架、做一些清潔工作。面試的那天,我曾遇到過他和楊仙仙,他們坐在椅子上,安靜得近于膽怯,楊仙仙說正在等面試。那時果勇很瘦、很單薄,還沒有楊仙仙個子高。
我以為果勇只是勤工儉學,并沒有想到,他一做就做了七年,將這一份打工的工作做成了全職。多多說他還開著一家網(wǎng)店,賣運動裝。
我并不認為他能賣出很多。多多說,因為不是什么品牌。
他們依然住在凡爾登的那間小樓里,我不知道那間房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每次想起來,就會想起第一次去的時候。那時候楊仙仙還年輕,梳著丹鳳朝陽的馬尾辮,脖子上系一條小紗巾,像空姐一樣。
我沒有看到楊仙仙生病的樣子、衰老的樣子。她一直都是年輕的,在我心里、在我的記憶里。我一直想她這些年的奔波,放不下丈夫,又放不下父親。我后來聽說,她的父親是一個老中醫(yī),續(xù)弦,續(xù)弦也早亡了。楊仙仙是個獨女。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隨時都可能要回去。楊仙仙說。
我不知道楊仙仙為什么從中國到加拿大,再從加拿大到中國,翻來覆去地折騰。她在哪里也住不長久,好像不屬于任何地方。沒有人要求她做什么,她的內(nèi)心卻一直不得安寧。她在兩個至親的人之間跑來跑去,卻沒有幫上任何人的忙。她總是過幾個月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好像被命運呼喚著一樣。
一直到她得了癌癥,她才不折騰了。命運最終將她留在了加拿大。她留下丈夫和兩個兒子,我不知道她走時有怎樣的牽掛。
我每次想到楊仙仙,就會想起她廚房墻上那塊被歲月風干成抽象的豬皮。我不知道那代表著什么,也許什么都不代表。就像楊仙仙說的:我不知它能做什么,但我想,說不定它能做什么。
從知道楊仙仙去世,如今也有好幾年了,那塊豬皮就一直在我頭腦中揮之不去。我無數(shù)次想起它在楊仙仙墻上掛著的歲月,甚至想到它也許今天還掛在那里。我像尋找意義一樣,尋找它在楊仙仙生活中的含義,但最終我什么也沒有找到。
它可能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片未知的事物。就像命運一樣。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