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失 常
驚恐、焦慮、緊張、苦悶,紊亂、矛盾……這是從生理到心理的疾病過程。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往往會做出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寒風(fēng)刺骨的冬天,我們穿著棉衣都冷得發(fā)抖,精神病人卻赤裸著身子,在外面一路狂奔。
上年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老同學(xué)小兵的精神病突然發(fā)作,家里的電視機、冰箱、玻璃門全都被他砸得稀爛,妻子被打傷。面對小兵的狂躁,家里人只好用繩索將他捆住,火速送進精神病院,進行強制治療。
聽說在治療期間,癲狂發(fā)作時,他在封閉的空里可以把拇指粗的鋼筋掰彎,把墻壁撞出窟窿。我不敢相信,一個柔軟無力、燈草般瘦弱的男人,瘋病發(fā)作時,竟然變得那般兇悍威猛,不知道他身上的無窮大力,究竟來自哪里?
幾個月后,小兵的病情有了好轉(zhuǎn),我們幾個同學(xué)去看望他時,感覺他情緒趨于穩(wěn)定,頭腦基本清醒,見到我們時雖然有點呆滯,但還能叫出名字。
鐵門之內(nèi)的小兵,雖然暫時沒有瘋癲狂躁,但是那雙血紅的眼睛似乎潛伏著某種隱患,就像退潮的海灘,隨時會有風(fēng)浪反撲。聽醫(yī)生說,精神病分很多個種類,有精神分裂癥、雙相情感障礙、抑郁癥、躁狂癥、器質(zhì)性精神障礙、酒精中毒引起的精神障礙、顱腦外傷引起的精神障礙等。其中最嚴重的是精神分裂癥。這種癥狀屬于嚴重的心理障礙,患者認知、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心理活動均可持久得明顯異常,一些行為很難被正常人理解,在病態(tài)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殺或攻擊、傷害他人的動作行為。這是一種深感無奈的疾病,就像撞邪中蠱一般,把一個正常體面的家庭帶入深淵。
有些疾病來勢洶涌,事先毫無征兆。大多數(shù)時候,精神疾病是從心理的輕微不適開始,發(fā)展到身體微弱疲憊、生活的挫折感,到嚴重的病癥發(fā)作。在這一個遞進過程中,每個環(huán)節(jié)并沒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界線,外部環(huán)境和心理因素皆可成為巨大的誘因,這些狀況從心理感受到軀體化感受的過渡常常猝不及防。當人們把自己交給醫(yī)生和醫(yī)療器械的時候,差不多遺忘了疾病和癥狀的非生理因素。
專家歸納,精神病發(fā)病前會有思維破裂、情感障礙、幻覺妄想、睡眠改變、敏感多疑、行為異常這六個方面的前兆??墒乾F(xiàn)在對身體的檢測雖然愈來愈細致、深入和頻繁,而對自身道德的內(nèi)省則愈來愈漠視;更多的人記得檢查身體,以便監(jiān)控可能發(fā)生的疾病,卻忘記了每日三省吾身的訓(xùn)誡。通常情況下人們習(xí)慣將失眠、虛弱、疲勞、焦慮,視為身體的修辭而非精神的表達。
表面上看,現(xiàn)在一些經(jīng)濟寬裕、工作體面、生活安穩(wěn)、家庭幸福的人,內(nèi)心其實危機四伏,惡浪滔滔。于是在日久天長的重負下,開始分裂和抑郁,那些內(nèi)心郁結(jié)、無法排遣者,突然從高樓上縱身一躍,那種慘不忍睹的過程,很多人認為是情感和隱私的深重,實質(zhì)上是心理變化而導(dǎo)致的精神疾病。
心理傷害是一種看不見的傷害,它會在人與人之間循環(huán),伴隨而來的恐懼會在社會中循環(huán),甚至一種惡劣的態(tài)度和一句傷人的惡語,也會構(gòu)成自身的循環(huán)。
日常生活中,我們在街頭、村道,或汽車飛馳的公路上,不時會遇上一些天外來客,他們赤身裸體,蓬頭垢面,有的一臉傻笑,有的怒目圓瞪,充滿敵意。他們匆忙趕路,要么自言自語,罵罵咧咧;要么喜怒無常,大喊大叫。對此迎面相遇,無論行人還是車輛,全都會退讓一邊,避而遠之。
我們對于瘋癲者的反常行為,總是不可思議,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進入了怎樣的一種思維狀態(tài)。聽說所有的精神病人都不承認自己是病人,如果能知道自己有病就是正常。
有一位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男青年,因情所困引發(fā)的“間歇性精神障礙”。他一直生活在幻覺中,說自己是某公司總經(jīng)理,面前出現(xiàn)的人全是他手下員工,連醫(yī)生和護士查房,都要先向他報告,如果不按規(guī)矩來,他就會拍案而起大發(fā)其怒……
我們再次探望小兵同學(xué)的那天,看到康復(fù)病區(qū)里有一群患者在活動,墻上的電視中正在播放有利康復(fù)的節(jié)目。廳堂里有監(jiān)護人員在巡視,那些病人神態(tài)各異,有的目光呆滯,盯著電視;有的專注看書,有的低頭散步,有的望著天花板發(fā)呆。病人似乎都很安靜,但很少有人相互交談,即使與他擦肩而過,也都是旁若無人,連眼神也不瞟你一下。醫(yī)生說,在精神病人眼里,自己是正常人,別人都有病。因此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理,就是不屑于理睬對方,如能聊天溝通的病人說明病情基本好轉(zhuǎn)。
生命真的很神奇,大腦又是神奇中的神奇,如同一塊設(shè)計復(fù)雜的主板芯片,稍微有點毛病,就會出現(xiàn)錯亂。有些錯亂可以自我修復(fù),有些錯亂卻無法還原,影響終身。
在精神病院,為了讓患者便于宣泄,每個病室都備有一本留言簿,病人在上面龍飛鳳舞,寫出一些讓人吃驚的文字或警句。翻看著那些病態(tài)思維下的內(nèi)心表達,大都與正常人的想法相距甚遠,他們更像生活在云端。審視一派瘋言瘋語,并非滿紙荒唐,有些文字表達竟能打動我們的內(nèi)心。假如有朝一日,他們恢復(fù)正常,相信再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再也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有一名成績斐然的醫(yī)學(xué)院教授,不知何因,突發(fā)精神病。按照慣常思維,瘋子與教授沒有任何關(guān)系,兩者之間好像八竿子打不著。可是某一天告知,研究醫(yī)學(xué)的教授成了瘋子,所有師生都感到震驚。
瘋子教授的可怕之處不是攻擊別人,而是傷害自己。他整天憂心忡忡,總懷疑有人要加害于他。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瘋子教授一個人偷偷溜出了家門。這一走,三天三夜沒有音信,直到第四天才有人在學(xué)院不遠處的一個水塘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發(fā)病之前的教授,有著機警的頭腦,極高的智商,可是一旦精神失常,他就淪為弱智,把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都說天才病屬于精神病的一種,精神病怎么能和天才掛上鉤?那些如雷貫耳,被人們奉若神明的偉大天才、藝術(shù)奇葩,居然是精神病患者,讓人難以接受??墒聦嵕褪侨绱耍号nD、愛因斯坦、貝多芬、尼采、果戈理、莫泊桑、托爾斯泰,他們都患有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病癥??v觀這些“天才病”患者的表現(xiàn),不得不認可“瘋子在左,天才在右”的說法。
通過種種表現(xiàn),我們無法懷疑它的真實性,正如我們無法懷疑我們身體的真實存在一樣,誰能想到,天才輝煌的光環(huán)背后竟掩蓋著一群神經(jīng)錯亂的精神分裂病人。審視那些出類拔萃的科學(xué)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他們最終都沒有擺脫瘋病的控制??巳R斯特、克魏格、海明威、凡·高、芥川、太宰、三島、川端、伍爾夫、杰克·倫敦、普拉斯、葉賽寧、茨威格等等,這一串長長的名單無不閃耀著杰出的智慧。可是再杰出的智慧也對抗不了強大的疾病,他們都因瘋后失常,最終導(dǎo)致自殺,給世界留下永遠的傷痛。
失 憶
時光有著無堅不摧的牙齒,它把牙床偽裝成快樂,把牙尖變異為痛苦,隱藏于衣食住行的日常細節(jié)。平淡無奇的日子里,它幻化成一陣風(fēng)、一團霧、一縷陽光,在溫柔富貴中蛀空豐滿的肉體,奪走亮麗的容顏,吞噬鮮活的生命,讓世間萬物消弭于無形。
原以為所有的衰老都是臥床不起,或行動不便。每次電話探問父親,都只是關(guān)注他的外在,忽略了他的內(nèi)心。得知父親飲食起居一切正常,心里特別踏實??烧l知疾病除了奄奄一息之外,還有另辟蹊徑的策略,出其不意的方式。父親的衰老從失憶開始,面對一個失去記憶的老人,就像一間被土匪洗劫一空的倉庫,除了光光的墻壁,一物不存,空空蕩蕩。
剛開始父親的失憶并不明顯,表現(xiàn)在一些不易察覺的細節(jié)中。比如練了二十多年的42式太極拳,打到第5步“白鶴亮翅”就接不上來了,愣在那里,不知后面該怎么進行。半年后徹底放棄了太極,就連每天凌晨5點起床,雷打不動的習(xí)慣也開始改變。紊亂的生物鐘顛倒了他的日常起居,有時深夜認作白晝,白天以為深夜。在醫(yī)院有時整個上午呼呼大睡,到了晚上才不停嘮叨。
老人每天都在變化,只是感覺不太明顯,比如遇事多疑、焦慮。對于這些變化,家人以為是歲數(shù)大了,屬于正?,F(xiàn)象。連醫(yī)生也承認,老人的自然衰老很容易和阿爾茨海默病的早期癥狀混淆,這樣就造成了經(jīng)常被漏診、遲診的原因。
阿爾茨海默病是一個記憶破壞、精神分裂的過程,主要原因是大腦被攻擊,直到大腦皮層廣泛而彌漫性的萎縮,變成一個風(fēng)干的核桃仁。
人體如一架精密儀器,不允許有任何偏離和誤差,每當身體出現(xiàn)輕微誤差,就會感覺不適,如有稍大誤差,就將引發(fā)疾病,重大誤差直接導(dǎo)致死亡。面對一個健康完整的生命,我們不得不驚嘆造物主的神奇。
對于父親丟三落四,常常忘事的表現(xiàn),起初我們并未警惕,比如一天服三次的藥,經(jīng)常服用四次五次還不停止。接著開始忘記住址,行動與目標經(jīng)常南轅北轍,外出無法歸返,找不到家門。這個時候才知道父親的身體真的出現(xiàn)了問題,我們立即送他去醫(y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腦CT報告顯示:雙側(cè)基底多發(fā)陳舊性軟化灶;缺血脫髓鞘腦改變。半月之后,轉(zhuǎn)院再復(fù)查CT,結(jié)果病情更進了一步:雙側(cè)基底節(jié)區(qū)多發(fā)腔隙性腦梗死;雙側(cè)腦室旁缺血灶。
為了緩解病情,先后住院3次,輸液、肌注、按摩、內(nèi)服中西藥,無奈,最后還是阻止不了記憶衰退的腳步?;氐郊依铮_始分辨不出廚房、廁所、臥室的方位。接著認不出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最后連朝夕相處的繼母,連我們這些兒女,全都一臉陌生,毫無印象。儼然是一副“思無邪,心歸正”的神情。
眼看父親慢慢退回混沌狀態(tài),變成了懵懂無知的孩童,曾經(jīng)談笑風(fēng)生的父親越走越遠,望著慢慢走向枯竭的生命,做兒女的束手無策。最揪心是因父親意識不清,將大小便拉在身上,弄得一家人手忙腳亂。面對突變的父親,大家都極度不安,沖洗打掃,收拾殘局,異常難受。
養(yǎng)兒防老,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孝道。可是在血緣長河中,生命的兩端極不平等,稚嫩的孩子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把牛奶打翻在床上,都是可以原諒包容的正?,F(xiàn)象。而老去的父母把大小便拉到身上,把水打翻在地上,那就成了不能原諒的事情。盡管嘴上沒有責(zé)備,但滿心都是怨氣,這是渾然不覺的情感偏移。
在陪伴的日子里,我一聲聲呼喚失憶的父親,但他沒有任何回應(yīng)。望著眼前這個滿頭亂發(fā)、大小便失禁老人,我在心里問自己,他真的還是我記憶中那個穿著講究、干凈體面、熱愛生活、定期染發(fā)、每天洗澡的父親嗎?
失憶老人這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腦萎縮,像格式化的電腦磁盤,把風(fēng)風(fēng)雨雨、起伏沉浮的一生徹底抹平。在父親眼里,塵世遠去,煩惱皆無,他就像一位超然物外的高人,冷眼旁觀,不問世事。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是一個逐漸走向黑暗的過程,當所有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全部清空為零后,失憶者已經(jīng)塵埃不惹,一物不留,真乃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阿爾茨海默病由于認知功能異常,照顧的親人與老人之間無法溝通,這種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狀態(tài),對于得到企盼回應(yīng)、渴望互動的親人來說,太過殘酷。沒有感知的生活是麻木的,沒有記憶的人生是悲涼的。老人這種病態(tài)的超然灑脫,給親人帶來的不是輕松與快樂,而是絕望和痛苦。
退休以后,父親隔三岔五就會拉一拉胡琴,寫幾張書法,家族鄰里遇有婚喪嫁娶,會請父親去書寫對聯(lián)和主管事務(wù)。在他那一代文盲歸多的同齡人中,父親顯得有地位、有尊嚴??墒?,隨著記憶不斷衰退,老人日見木訥,神情空茫。
為了激活父親的記憶,姐姐從舊物中翻出老人保存多年的樂譜,孫女從網(wǎng)上買來了嶄新的二胡,希望通過音樂來喚回老人的記憶。可是在我們的一再鼓勵下,父親磕磕絆絆拉完一支曲子,但拉完一支曲子,他的神情顯得非常疲憊,沒有一點演奏之后的興奮??磥碓谑浝先说男睦?,音樂也無法成為輔助的良藥,過往的一切,皆成云煙。買回的二胡被束之高閣,琴套落滿灰塵,往后再不見他去觸摸。接下來閱讀也出現(xiàn)了障礙,每天必看的書報棄之一邊,從前寫得令人贊嘆的一手好字,突然變得扭曲難解,無法辨認。
陪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引導(dǎo)他閱讀,可他右手拿起書報,左手立馬放下。從報紙上我看到兩則關(guān)于失憶老人的新聞,眼前突然一亮,似乎還有一線希望可以一試。
去年七月的一天,南京城大雨如注。一位年逾八旬的老漢冒雨出門給老伴送傘,不慎跌倒在一家超市門口。當?shù)嘏沙鏊窬泳笱杆仝s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老漢思維不清,他既說不出自己姓名和年齡,也不知道具體住所,幾番查問才把他送回家中。
老人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卻清楚記得結(jié)婚紀念日;記不清家在哪兒,可他依舊惦記外出買菜的老伴,知道老伴下雨沒有帶傘。
八十五歲的老人,盡管記憶被慢慢清空,愛卻被完整地留存下來。這樣的愛情,讓人動容;這樣的關(guān)懷,無比暖心。
還有一位失憶者是從事地下工作的革命老前輩,由于長期在極度艱苦的惡劣環(huán)境下工作,晚年體弱多病,平時主要依靠輪椅代步。有一年春節(jié),部隊領(lǐng)導(dǎo)登門看望慰問,女兒附在老人耳邊喊了一句:“組織上來人了!”老前輩聽后,竟然騰地一聲站了起來,然后條件反射般地敬了一個禮,昂起頭問道:“組織上有什么指示?”
這樣的場面真是神奇,誰能想到,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竟然像生命的按鈕,激活一個幾近失憶的革命老人,這是一種什么力量。
報道介紹重拾記憶的老人,他們?nèi)缫豢|陽光,讓我看到了希望和期盼。既然別的失憶老人都有驚人的反轉(zhuǎn),我企盼這樣的奇跡也能在父親身上出現(xiàn)。
父親曾多次和我談起他10歲與當童養(yǎng)媳的母親拜堂,15歲隨祖父挑著擔子步行70里長路,去往縣城中學(xué)讀書。父親入讀的是省立散原中學(xué),這是以著名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父親陳三立先生命名的中學(xué)??墒窃囘^好多個他曾經(jīng)看重的問題,他仍然毫無反應(yīng),也許是我的問題沒有觸碰到老人的神經(jīng),所以無法喚醒他枯萎的記憶。
時光匆匆,看著父親一步步進入空茫之境,兒女們該如何去拼湊他完整的人生?從母腹降生開始,人悄悄地來,然后悄悄地走,留下的痕跡原來如此輕淺,到頭來記憶不存,無處尋覓。想來讓人悲傷,我不禁在內(nèi)心質(zhì)疑生命的意義。若干年后,當我也成為父親這樣的失憶老人時,我的孩子又會有怎樣的感受?
面對失憶老人,疾病這件殘忍的事,已上升為一種隱喻,滲入到每一個煙熏火燎的細節(jié)。在老人風(fēng)燭殘年的日子里,我渴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哪怕是片刻的記憶回歸,也能讓我心滿意足。我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失 聰
涂滿白漆的診所像一張貧血的臉,緊貼山腳,每遇身體不適,人們就會拖著病體,一步步向它靠近,靠近那張白色的臉龐。誰也說不清,一間關(guān)懷肉體、撫慰靈魂的診所,本該安扎在居民密集的地帶,為何要選擇如此偏僻的地方。
診所的左側(cè)有一塊月牙形的空地,那塊地已經(jīng)拋荒多年,不知開春時節(jié)是誰抽掉了懶筋,在這片空地上種下了葵花。密集的葵花擁擠著臍帶似的小徑,小徑時隱時現(xiàn),像一條布滿花紋的游蛇,在花叢中輕輕扭動。
穿行在花海中,大片的金黃在眼前晃動,讓人頭暈?zāi)垦?。我雙眼微瞇,聽到花叢中的蜜蜂在嗡嗡飛舞。微風(fēng)吹拂,濃稠的花粉散發(fā)出撲鼻的芳香。女兒扒著我的肩背,我們快速地穿過花叢,跨過兩道水溝,診所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
二十多年時光之旅,已沖淡了許多細節(jié),關(guān)于醫(yī)生的診斷過程早已模糊不清,但小砂輪沙沙磨銼的聲音卻頑強留存下來。切割玻璃的聲音是從瓶頸的凹陷處發(fā)出的,聽到噗的一聲,醫(yī)生將割斷的瓶帽扔進了簍子,然后吱溜吱溜把藥水吸進針筒。此時,感冒發(fā)燒的女兒警覺起來,她知道醫(yī)生要幫她打針了,于是像一只出水的泥鰍,在我大腿上扭動起來。她一邊拼盡力氣掙扎,一邊大喊大叫:我不打針!我不打針,我不打針啦!
哭聲沒有改變大人的決定,我用力按住女兒的小手,雙腿夾緊她的腰身,快速地拉下褲子,讓女兒光滑的小屁股裸露在醫(yī)生面前。棉簽消毒,指尖按壓,手臂高揚。只見白光一閃,針頭就扎進了肌肉。大聲哀號的女兒在我懷里顫抖,藥水在快速推進。很快針頭撥出,棉簽按壓,哭聲隨之停止。
醫(yī)生打針的動作如庖丁解牛,行云流水,干凈利落,轉(zhuǎn)眼之間,一瓶藥水就在針頭上消失。雖然時光已經(jīng)相隔二十多年,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刻骨銘心的一幕。雖然女兒一直在拼命掙脫,但稚嫩的孩子怎么犟得過強壯有力的父親?在抱緊她的那一刻,我看到弱小無助的女兒閃動著淚水汪汪的眼睛,那雙無助的眼睛里包含了孩子的柔弱、悲傷、恐懼、憤恨和絕望。
人作為萬物之靈,對某種重大的事件也許會有神奇感應(yīng)?,F(xiàn)在回想,女兒拼力反抗,就是在提醒,她要逃避那瓶有毒的藥水??墒翘炷课撮_的父親,為了給她退燒,竟然成為毒藥的幫兇,將一支鏈霉素的藥水快速注進了她體內(nèi)。
誰能想到,就是這支看上去普通平常的藥水,把女兒推入了無聲的世界,落入失聰?shù)纳顪Y。從此,天地寂靜,四野無聲。打雷是無聲的,海浪是無聲的,哭泣是無聲的,歡笑是無聲的,天地成了一部永不落幕的默片。
在漫長的求醫(yī)歷程中,我翻閱過大量的文獻資料,從最初的充滿希望,到最后的徹底絕望。我終于明白,藥物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保護身體,又能傷害身體,藥與毒并沒有明顯的界限,甚至它們同宗同種,源自一家。
我痛恨那名并不年輕的醫(yī)生,臨床上有很多種退燒消炎的方法,為何偏要選擇鏈霉素,難道他不知道這藥的風(fēng)險?帶著這種疑問,我偵探一樣尋找真相,可是查到最后終于失望了。從資料上得知,其實致人耳聾的藥物遠不止鏈霉素一種,粗略統(tǒng)計,竟有近百種之多,常用的有鏈霉素、卡那霉素、慶大霉素、小諾米星、妥布霉素等。
如此看來,這是一個防不勝防的雷區(qū),使用別的抗生素也存在同樣的風(fēng)險。藥與毒像一對連體嬰兒,它繁衍成了一個龐大的家族,平時相互之間勾肩搭背,狼狽為奸。每當遇到適宜叛亂的體質(zhì),藥毒就會興風(fēng)作浪,讓病人雪上加霜。
鏈霉素最致命的毒副作用不是危害腎臟,而是損害聽覺神經(jīng),它造成的耳聾屬于神經(jīng)性耳聾,因神經(jīng)無法再生,所以一旦損害,無藥可治。
女兒自從失去聽覺后,變得沉默寡言,性格逐日內(nèi)向,她不再與身邊的小朋友打鬧,表現(xiàn)出小孩子不該有的敏感、深沉和孤獨。走在雞鳴犬吠、蛙聲四起的村莊,看到蝴蝶飛來,蜻蜓撲翅,她再沒有任何感覺。
每次看到瘦小的女兒走出特教學(xué)校,背著書包,孤鳥一樣行走在小道上時,我就心如刀絞,暗自落淚。從撥出針頭的那一刻起,女兒的人生就已改變,從此,再也回不到喧嘩嘈雜的熱鬧世界,即使行走在鬧市也像死寂的墳岡,此生只能獨自一人面對無聲的孤寒。
不知是抱怨,還是抵觸,處于聲音暗夜中的女兒,拒絕使用手語,她依靠六歲之前殘存的聲音來支撐自己的聽覺記憶。我作為一個有罪的父親,那一針始終扎在我的心上,隔三岔五就會疼痛一回。可是再怎么疼痛也解決不了問題,只好把聲音當成記憶,在天長日久的磨合中,學(xué)會和女兒開始用眼神進行交流??墒谴蠖鄶?shù)時候,女兒的眼睛也關(guān)緊了門窗,不愿過多地與外界交流。
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閱讀成為女兒最迷癡的事情,她依靠書本為伙伴,讓文字傾聽她內(nèi)心的聲音。最開始女兒對周圍一切都是抗拒的,她最忌諱別人交頭接耳,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在竊竊私語,她就會懷疑別人在談?wù)撟约海蛘咴谡f她壞話。因此,凡是當著她說悄悄話的人,她都視為心理陰暗,一概冷眼相向,不愿搭理。女兒的心情為此變得越來越糟,有時她一個人躲起來,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偷偷哭泣。
五官健全的人,永遠不能理解殘缺者的痛苦和無奈。老子曾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睂τ谘矍斑@個世界的確立和認知,離不開五官直接的體驗和后期的理性描摹。然而,多數(shù)情況下,體驗和描摹,實質(zhì)上并不準確;錯誤地接受外界信息、錯誤地理解信息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盲人摸象就是視覺的局限和尷尬,面對瞬息萬變的現(xiàn)實,人們無法脫離正常的感觀去判斷。神奇的造物主做好了精確的設(shè)計,正常人不能缺少任何一項功能,一旦某項功能喪失或減弱,生活就將陷入被動和尷尬。
有人為了體驗盲人的艱難,試著用黑布蒙上眼睛,模仿他們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蒙眼一天的人感覺度日如年,坐立不安;蒙上兩天的人,會痛哭流涕,大喊大叫;蒙上三天的人會絕望瘋狂,甚至行為極端。想一想一生都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該有多么強大。
由于長期缺乏交流互動,整天板著臉,有意疏遠別人,處處提防別人,習(xí)慣用多疑的目光去看待周圍的事物,恨不得與這個世界完全隔絕。漸漸地,女兒由失聰轉(zhuǎn)向了失語,她感覺所有的人都不友好,都冷漠可疑,不能依賴。天長日久,讓她的內(nèi)心充滿敵意,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無法消除的誤會。
我知道這是女兒在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對抗現(xiàn)實,如果不及時調(diào)整,必定走向極端。但凡身體有缺陷的人都特別敏感,為了讓她跨過這道坎,走出心理誤區(qū),我通過與老師溝通,推薦孩子閱讀貝多芬、愛迪生、海倫凱勒等失聰者的成功故事,希望重新點燃她內(nèi)心的光明。過了一段時間,看到女兒的筆記本上有了一段摘抄,至此,我一直懸著心才慢慢松弛下來。
“當我在宿舍和食堂吃飯時,由于聽不見桌上其他人談話,我便有機會集中精力思考我的問題。如果我能聽到許多無關(guān)緊要的、不相干的事情或聲音,我相信我的神經(jīng)一定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強健。”
——愛迪生
發(fā)明天才愛迪生,他學(xué)電報,因為耳聾,聽不到那些足以擾亂心情的雜音,才得以心無旁騖,專心操作。因此,后來收發(fā)電報的速度無人能趕得上他。
愛迪生的耳聾,沒有影響他的工作和生活,而且還給他的求愛帶來許多便利。由于他精通電報,愛迪生對心愛的人常常采用電報來發(fā)送愛的電波。他與愛人掌握了共同的電碼,互相在手上輕敲,傳遞心靈上的柔情愛意,這種全新的戀愛方式,比用語言直接說出來更為含蓄、默契和甜蜜。當他倆一同去度蜜月時,仍然使用電碼談情說愛,這種悄無聲息的情感傳遞,連一起同車出游的客人也毫無察覺……
通過閱讀,女兒的情緒有所松弛,她開始主動尋找一些有益的書來讀,每讀一篇,都能打開一層心結(jié),獲得一份愉悅。梁實秋的作品集那是她的最愛,我悄悄地打開過,原來里面有一篇題為《聾》的文章。女兒在書中畫滿了橫線,我順著她的閱讀標記,看到了梁實秋先生的描述:
“有一位好心的讀者寫信來說,‘梁先生不必為聾而煩惱,現(xiàn)在有一種新的辦法,門鈴或電話機上都可以裝置一盞紅色電燈泡,鈴響同時亮燈。我十分感謝這位讀者對我的關(guān)懷。這也是以目代耳的方法,我準備采納。不過較根本解決的辦法,是大家體恤我的耳聾,不妨常演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而我亦絕不介意門可羅雀的景況之出現(xiàn)。需要一通情愫的時候,假紙筆代喉舌,寫三行五行的短箋,豈不甚妙?我最向往六朝人的短札,寥寥數(shù)語,意味無窮。朋友們時常安慰我說,‘耳聾焉知非福?首先,這年頭兒噪音太多,轟隆轟隆的飛機響,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聲,吹吹打打的喪車行列,噼噼啪啪的鞭炮,街頭巷尾裝擴音器大吼的小販,舍前舍后成群結(jié)隊的兒童銳聲尖叫,這些噪音不聽也罷,落得耳根清凈……”
有人勸林先生學(xué)習(xí)唇讀法,看人的嘴唇怎樣動就可以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話。梁實秋堅決不學(xué),他認為耳聾,有時實在算不得病,是老人的正常生理反應(yīng)。他覺得安于聾聵,聽不到別人的議論,聽不到閑言碎語,豈不更好?
林語堂先生智慧過人,從他的人生經(jīng)驗中,可以體會到從心所欲的境界。我相信女兒讀到這里,應(yīng)該能會心一笑。隨著年齡的增長,女兒經(jīng)歷了一些人生風(fēng)雨后,開始明白之前總想不透的事。所謂的長大,無非是慢慢經(jīng)歷,多多磨煉。往后的路還很長,只有抬起頭,不看他的眼色,才能達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的大度和超脫。
“活著,已經(jīng)不易,家庭責(zé)任,工作壓力,讓人足夠的疲憊,何必再讓自己糾結(jié),何必再讓自己難過。良禽擇木而棲,朋友擇誠而處,你認為值得的,就去付出;以為該愛的,就去珍惜。無論錯也好,對也罷,都讓它付諸東流,都讓它化為云煙。不問是非,才能活得輕松;不懼人言,才能過得快樂?!?/p>
面對女兒寫下的這段有感而來的話,我看到了她內(nèi)心積攢的定力。無論你怎么活,總有人說長道短;無論你怎么做,總?cè)酥甘之嬆_。不如面帶微笑,快樂生活,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這樣一來,世界真的變得美好起來。
當女兒卸下精神重負之后,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個人人喜愛的聾天使,在我們身邊悄然降臨。
責(zé)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