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深夜,彎月在天。
瞎子阿炳從飯店、旅館賣藝歸來,在長街踽踽獨行,邊走邊拉。琴弓拉出一聲長嘆,琴聲流出手指,一顆心靈開始訴說,凄楚,哀傷。
他夜夜歸來邊走邊拉這首樂曲,觸動人的思緒與心境,也令人為他的悲慘身世嘆息。他不斷在演奏時修改這首樂曲,每個音符、每個音階,都經歷了二十多年的酌磨。
這是無錫人夜夜聽到的二胡曲,只覺得阿炳拉得深沉、動心,人們沒有想到,這首二胡曲將來會流傳世界,是傳世經典名曲。
阿炳,在1950年離開人世。上世紀80年代初,無錫市人民政府撥款重修了阿炳墓,碑石刻上了他的名字“民間音樂家華彥鈞之墓”。他行走拉二胡的立體銅像矗立在墓前,長衫在風中擺動,栩栩如生。
阿炳來到世界,身世特殊。他父親華清和,是雷尊殿當家道士。他誕生后,隨母住在農村。母病早逝,他九歲來雷尊殿與父親同住,是小道士。他父親擅音樂,教他學習各種民族樂器。他天性好學,又勤奮,癡迷音樂,諸般樂器學后即通。古人云:“癡于文者文必工,癡于技者技必精?!彼囊魳诽觳耪窃诎V迷中生發(fā)出來的,他能夠熟練演奏二百七十多首樂曲,技藝超群,樂譜全憑心記。
他三十三歲左右,父親病故。他因染上社會流行的不良嗜好,人生之路發(fā)生大轉折,雙眼先后失明,生活無依,流落街頭,以賣藝為生。他在街頭還經常說新聞快板,把上午在火車站、茶館、飯店、旅館聽來的新聞,編成快板說給大家聽:“黃浦江邊,十九路軍,大刀列隊,殺敵稱英……”夸抗戰(zhàn)、罵漢奸,編得合轍押韻,人們愛聽。大家習慣叫他瞎子阿炳,他也習以為常,覺得似乎更熱絡、更親切。四十歲時,別姓遺孀、無以為家的董催弟和他結為夫妻。從此他走街賣藝,有了董催弟引路。
他飽受磨難,窮困潦倒,人也面目全非。當年,他一米七十多的個頭,長相英俊,風度翩翩;而今,枯瘦的臉上,戴著墨鏡,穿著破舊的青灰長衫,手拿二胡,背著琵琶、笙、笛,傴僂而行,身體日見衰弱。他墓前的雕像,正是這個形象。
1950年夏天,早年向他學過琵琶的同鄉(xiāng)、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所長楊蔭瀏先生和曹安和教授,帶著剛進口的鋼絲錄音機,到無錫來錄音。其時,阿炳已經三年不拉琴了,二胡也被老鼠嗑壞了。他們給阿炳借來一把二胡和琵琶,阿炳練習了三天。他們先錄下阿炳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第一首二胡曲。當時楊蔭瀏問他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阿炳說沒有名字,天天拉,在街上拉,上惠山二泉拉,久而久之,就這樣了。楊蔭瀏說總得有個名字。阿炳沉思良久,說道“就叫二泉印月吧?!睅兹松塘浚瑮钍a瀏說把“印”字改為“映”字吧,叫《二泉映月》,阿炳點頭贊同。接著錄制了《聽松》《寒春風曲》,第二天又錄制了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聽松》。
阿炳演奏得好,楊蔭瀏還想多錄。不過阿炳卻說三年沒有動琴,總覺得手生。商量后,楊蔭瀏決定讓阿炳再操琴半年,寒假再來錄??墒牵l也沒有料到,這年冬天,阿炳重病纏身,在12月4日竟然故去了,享年58歲。本來,中央音樂學院師生聽了阿炳的《二泉映月》等六首獨奏曲錄音,感到震撼,好評如潮,稱是民樂經典。學院決定邀請阿炳到學院舉辦二胡、琵琶獨奏音樂會,還要請他到學院任教,這將改變他的后半生。不料突然傳來噩耗,師生們痛惜不已,楊蔭瀏尤為痛惜,他說:“僅僅留下六首曲子,那些曲子隨他而去了,這是中國民樂不可挽回的損失!”是啊,這是不可挽回的損失!不過終究是留下了《二泉映月》,為人類音樂寶庫留下了一件珍品。
人們聽《二泉映月》,總有自己的感悟,我聽《二泉映月》,聽到的是一個人的內心獨白,表達別樣的心境——
惠山二泉波心蕩漾,冷月無聲,浩淼的太湖波光粼粼……
月光朦朧,云煙萬里……
一個小男孩,從農村草徑走來,走上無錫長街,在月光下老去……獨處,孤寂,哀傷,自悔,渴望……
月下,有無錫父老的鄉(xiāng)音,鄰里的哀憐……
秋夜,樹葉在落……
冬天,北風在刮,二泉嗚咽……
月落烏啼,明天要來了。他在最后的日子,隱約看到了明天,可他等不到明天了……
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文革”后來中國,一次聽我國中央音樂學院學生姜建華二胡獨奏《二泉映月》,他走進了阿炳的內心世界,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啜泣著說要跪地聆聽,他被阿炳的真情、深遠的意境深深打動了。后來,他曾數(shù)次指揮中國、日本樂團演奏《二泉映月》。這樂曲,鮮明的中國風格、濃郁的江南風韻、民間氣息,獨特的個性化的音樂語言,琴弦上躍動的心靈之音,動人心魄,聽眾為之動容。每場演出結束,無不掌聲雷動,人說“一曲難忘”!中央樂團在歐洲演出,外國音樂家說,這是“東方的命運交響曲”。
如今,阿炳墓畔林木繁茂蔥郁,每天都有憑吊者。二十多年來,我曾三次去無錫,三次到他的墓前拜謁,三次到惠山二泉,默念他的名字:“阿炳啊,阿炳!”仰望他的銅像,靜聽《二泉映月》……
阿炳早早地走了,已經走了69年,他的《二泉映月》還在。在天南海北,在跨越大洋的飛機上,在異國他鄉(xiāng),總會聽到《二泉映月》。聽他生命的傾訴,聽他傾訴生命;聽他傾訴那個過去的時代,還有他染于污泥的絲絲悔意……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