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巴勒斯坦百年戰(zhàn)爭:定居者殖民征服與原居民反抗的歷史1917-2017》
作者:[巴勒斯坦/美] 拉希德·哈利迪(Rashid Khalidi)
出版社:Metropolitan Books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定價:30美元
本書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沖突從來都不是兩個民族運動之間對同一塊土地的平等爭奪,而是一場猶太復國主義者的 “定居者殖民主義”征服戰(zhàn)爭。
拉希德·哈利迪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代阿拉伯研究教授
巴勒斯坦問題是近百年來國際社會不斷惡化的一道傷口,如今更是瀕臨絕境。根據(jù)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今年1月公布的巴以和平計劃,以色列可以從7月1日開始采取措施,正式吞并約旦河西岸的以色列非法定居點和約旦河谷,這相當于把約旦河西岸30%的土地納入以色列版圖。一旦以色列的吞并行為付諸實施,就意味著長期以來國際社會尋求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兩國方案”—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各自建立獨立的主權國家—宣告失敗。
以色列定居點是指以色列在1967年“六日戰(zhàn)爭”所奪取的土地上建立的猶太人社區(qū),國際社會認為這些定居點是非法的。2005年,以色列撤出了加沙地帶的全部定居點,此后這一地區(qū)全部由巴勒斯坦宗教政治組織哈馬斯控制。目前的以色列定居點主要位于約旦河西岸和東耶路撒冷,這兩個地區(qū)都屬于巴勒斯坦被占領土,還有少數(shù)定居點位于屬于敘利亞被占領土的戈蘭高地。
2016年12月,聯(lián)合國安理會以14票支持和0票反對通過決議,要求以色列立即和完全停止在包括東耶路撒冷在內的所有巴勒斯坦被占領土上的定居點活動。這是美國自1979年以來首次沒有對反對以色列的決議行使否決權。奧巴馬政府表示,允許決議通過是為了捍衛(wèi)“兩國方案”,如果以色列不接受巴勒斯坦獨立建國,以巴之間難以長久和平。
然而,2017年親以色列的特朗普入主白宮,令局勢霍然翻轉。2017年2月,以色列國會不顧國際社會抗議,通過了居民點合法化法案。2017年12月,特朗普總統(tǒng)宣布美國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違背了此前美國政府長期秉持的“耶路撒冷的未來要由談判決定”的官方立場。2019年11月,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表示,特朗普政府將不再堅持美國國務院1978年所持的關于在被占領土上設置定居點“抵觸國際法”的法律意見。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公布其制定的巴以和平計劃,要求保持耶路撒冷作為以色列“不可分割”的首都,以色列在未來四年停止擴建定居點,但是可以正式吞并其已經建立的大部分定居點。這份和平計劃是特朗普在白宮會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和反對黨領袖甘茨(BennyGantz)時公布的,巴勒斯坦被排斥在外。巴勒斯坦方面認為,允許以色列將非法定居點納入版圖的做法挑戰(zhàn)了巴勒斯坦的底線,是不可接受的。國際社會也普遍認為這是違法行為。
為何巴勒斯坦問題遲遲無法獲得解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代阿拉伯研究教授哈利迪在《巴勒斯坦百年戰(zhàn)爭:定居者殖民征服與原居民反抗的歷史1917-2017》一書中深入探討了這個問題。哈利迪出身巴勒斯坦名門望族,他的家族史本身就是巴勒斯坦現(xiàn)代政治史的一個縮影。他在本書中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沖突從來都不是兩個民族運動之間對同一塊土地的平等爭奪,而是一場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定居者殖民主義”征服戰(zhàn)爭。
早期猶太復國主義者宣稱,巴勒斯坦是“一塊沒有人民的土地,賜予沒有土地的人民”。這種說法完全忽視了已經存在的約70萬巴勒斯坦人,與美國“西進運動”對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和澳大利亞白人對土著人的征服使用了同樣的殖民主義話術:被征服的土地上沒有人民,是一片無主之地。猶太復國主義還有一大優(yōu)勢,就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圣經》的外衣,對于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相信《圣經》字面含義的新教徒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早期猶太復國主義者宣稱,巴勒斯坦是“一塊沒有人民的土地,賜予沒有土地的人民”。這種說法完全忽視了已經存在的約70萬巴勒斯坦人,與美國“西進運動”對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和澳大利亞白人對土著人的征服使用了同樣的殖民主義話術:被征服的土地上沒有人民,是一片無主之地。猶太復國主義還有一大優(yōu)勢,就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圣經》的外衣,對于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相信《圣經》字面含義的新教徒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如果沒有外部勢力的支持,包括“二戰(zhàn)”的歐洲殖民國家和國際聯(lián)盟及“二戰(zhàn)”后的美國和聯(lián)合國,猶太復國主義的定居者殖民征服不可能取得成功?!岸ň诱咧趁裰髁x”是以消滅本土社會為前提的,以色列將巴勒斯坦人對殖民征服的抵抗污名化為“恐怖主義”,成功地掩蓋了巴勒斯坦過去一百年的真實歷史。
哈利迪將這一殖民征服稱為針對巴勒斯坦阿拉伯原居民的“百年戰(zhàn)爭”,從1917年的《貝爾福宣言》到2017年特朗普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的一百年中,共有六次對巴勒斯坦原居民的宣戰(zhàn)。
第一次宣戰(zhàn)是1917年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Arthur Balfour)發(fā)表的《貝爾福宣言》,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人的民族家園”。這意味著在巴勒斯坦只有占當?shù)厝丝?%的猶太人享有民族權利,占當?shù)厝丝?4%的阿拉伯人沒有被定義為一個民族,只是被稱為“巴勒斯坦現(xiàn)有的非猶太社區(qū)”,沒有政治或民族權利。
第二次宣戰(zhàn)是1948年以色列建國和隨后的阿以戰(zhàn)爭,以及對新成立的以色列國境內的阿拉伯人的攻擊。1947年11月,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181號決議,提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國家和一個阿拉伯國家。根據(jù)這項決議,巴勒斯坦近55%的領土屬于猶太國家,占人口2/3以上的阿拉伯人所擁有的阿拉伯國家被分為三個非毗連的部分,加起來不到45%的領土。阿拉伯國家普遍反對這項決議,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爆發(fā)沖突。1948年5月14日,英國結束了對巴勒斯坦的委任統(tǒng)治,猶太復國主義者在當天宣布成立以色列國。次日,埃及、伊拉克、敘利亞等阿拉伯聯(lián)盟國家的軍隊相繼進入巴勒斯坦,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戰(zhàn)爭以阿拉伯國家的失敗而告終,同時也摧毀了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社會。超過一半的當?shù)匕⒗丝诒或屩鸪黾覉@,78%的領土被強行納入以色列版圖。
第三次宣戰(zhàn)是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后聯(lián)合國安理會通過的第242號決議。在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以色列先發(fā)制人對埃及、約旦和敘利亞聯(lián)軍取得了壓倒性勝利,進而占領了埃及控制的加沙、約旦控制的約旦河西岸和東耶路撒冷等領土,意味著以色列成功控制巴勒斯坦全境,數(shù)十萬阿拉伯平民逃離家園淪為難民。242號決議要求以色列撤出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后占領的領土,也要求阿拉伯國家承認以色列的獨立與安全。該決議雖然提到了“公正解決難民問題”,但卻將整個問題視為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之間的沖突,沒有提到巴勒斯坦人是一個民族或沖突的一方,也忽視了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殖民進程。該決議也默許了以色列擁有在1948年戰(zhàn)爭中所侵占的領土,完全忽略了那一場戰(zhàn)爭的難民回返和賠償問題。
以色列在1967年之后對巴勒斯坦的全面控制,以及242號決議對巴勒斯坦民族的忽視,反而促成了巴勒斯坦民族運動的崛起。1968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與其他巴勒斯坦抵抗組織協(xié)商通過了《巴勒斯坦國民憲章》,規(guī)定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是巴勒斯坦各種力量的代表。
第四次宣戰(zhàn)是以色列1982年進攻黎巴嫩,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趕出黎巴嫩。在這次戰(zhàn)爭中,美國是以色列的積極支持者。美國將巴勒斯坦民族主義者視為恐怖分子,而將以色列視為恐怖主義的受害者。以色列的殖民歷史在美國主流敘述中完全被抹殺了。
第五次宣戰(zhàn)是1993年9月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以色列達成的《奧斯陸協(xié)議》,它一度被普遍視為巴以和平進程的里程碑,很多巴勒斯坦領導人將其視為勝利。然而,《奧斯陸協(xié)議》事實上根本無視巴勒斯坦民族自決這一核心問題,根據(jù)該協(xié)議成立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絕非建立獨立國家的第一步,而是一個沒有主權、沒有管轄權的機構,只擁有以色列允許的權力,在日常工作中與以色列占領軍和情報部門進行密切的安全協(xié)調。該協(xié)議也從未承諾結束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的殖民進程。
第六次宣戰(zhàn)是進入21世紀以后,以色列對加沙地帶曠日持久的封鎖和破壞。以色列的官方理由是,因為控制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政治組織哈馬斯拒絕放棄針對以色列的暴力,所以必須對其實施軍事打擊。但是以色列的實際目標是分裂和削弱巴勒斯坦民族運動。在2008年到2009年、2012年和2014年,以色列對加沙這塊孤立的飛地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空中、陸地和海上攻擊,這是在美國、歐盟和一些阿拉伯國家政府,特別是埃及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實現(xiàn)的。此外,以色列還繼續(xù)鎮(zhèn)壓西岸和東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人,以配合其非法定居點的迅速擴張。
哈利迪指出,以色列之所以能夠長期成功推進其定居者殖民進程,關鍵在于它對輿論的操縱能力。1967年6月初的一個早晨,他在紐約市的人行道上遇到一群人,他們手里拿著一張打開的床單,路人往里面扔錢。這些捐款是為了援助當時正在與埃及、敘利亞和約旦交戰(zhàn)的以色列國。當天上午,以色列人已經先發(fā)制人地消滅了這三個國家的空軍,然后又利用空中優(yōu)勢摧毀其地面部隊。但是,哈利迪在紐約市人行道上的籌款活動中看到,美國公眾聽到的根本不是這個故事。相反,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巧妙地融入了一個感人的敘事中:一個小小的以色列被充滿仇恨的強大鄰國所圍困,只有通過智慧和勇氣才能生存。過去一個世紀以來,以色列能夠徹底控制關于中東的敘事,而巴勒斯坦人在這套敘事中完全被邊緣化。
以色列控制中東敘事,主要依靠兩套話術:一是刻意將巴勒斯坦民族運動和背景復雜、范圍廣泛的伊斯蘭恐怖主義劃上等號,二是刻意將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殖民擴張與歷史上罪孽深重的反猶太主義混為一談。通過扣“恐怖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大帽子,成功占領“政治正確”的制高點。
然而,在巴勒斯坦問題上,以色列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以色列定居者殖民主義的暴行不斷在媒體上曝光,它在西方國家民眾心目中的印象有了明顯轉變。“抵制、撤資、制裁”成為一項全球性的社會運動,它把以色列對待巴勒斯坦人的政策與南非白人統(tǒng)治時期對黑人的種族隔離政策相提并論,呼吁以色列政府停止占領巴勒斯坦領土,尊重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的平等權益,承認海外巴勒斯坦難民的回歸權。這場運動在美國的年輕一代猶太人中間也得到了廣泛支持。
針對當前形勢,哈利迪指出,未來巴勒斯坦人的抗爭之路不是繼續(xù)追求“兩國方案”,而應該是把“權利平等”作為核心訴求,包括“個人權利、公民權利、政治權利和民族權利”的平等。生活在約旦河西岸、東耶路撒冷和加沙地帶的被占領土地上的500萬巴勒斯坦人根本沒有這些權利,占以色列人口20%的阿拉伯裔以色列人,很多人沒有正式的公民身份,即使擁有公民身份者也不具備完整的公民權利。如果不能在“權利平等”的原則基礎上解決沖突,無論怎樣的政治方案,最終都將失敗。
哈利迪的觀點得到了來自猶太人自由派社群的共鳴。美國政治評論家貝納特今年7月在《猶太潮流》雜志撰文聲稱,“現(xiàn)在是自由派猶太復國主義者放棄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分治,追求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平等的時候了……只有幫助解放巴勒斯坦人,并在此過程中將他們視為人類,而不是我們受折磨的往昔的輪回,我們才能從對于大屠殺歷史的執(zhí)念中解脫出來?!睋Q言之,猶太人不應當再將巴勒斯坦民族運動等同于恐怖主義,不應當再將以色列視為恐怖主義的受害者,而是應當正視以色列的殖民主義之惡,通過追求“權利平等”來推動巴以局勢的根本轉變,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以色列-巴勒斯坦”聯(lián)邦或者邦聯(lián)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