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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緝

        2020-08-06 14:52:38楊恩智
        四川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黃興表弟警官

        楊恩智

        我表弟郭旗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魏錸家走訪。魏錸坐在我對面的一個尿素口袋上。口袋里不知裝了什么,塞得鼓鼓的?!皼]有身份證,”魏錸對我說,“想去遠點打工都去不了。”

        我的視線游走在魏錸的屋里。房子是間土墻房子,三十來平方米的樣子。一個快脫盡了漆的轉角柜,靠墻擺在最里面。轉角柜顯出斑駁的木質圓點。柜門上,透過油膩的污垢,還能看到一只兩只若隱若現(xiàn)的喜鵲,站在從門框處斜進去的樹枝上。碗柜前,桌子、鍋、盆、碗、筷、衣服、鞋子、斧頭,還有一些柴草,胡亂地擺滿了幾乎整個堂屋,連下腳的地兒都難找到?;鹛吝呌幸粭l小板凳,雖然它斷了一條腿,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這條凳子似乎是魏錸唯一的坐具,我占用后,他就只能坐那口袋了。

        “這不,沒有身份證,村上連個貧困戶都不整給我?!蔽哄n說,“你看,我還不算貧困嗎?我們隊上的貧困戶,有幾家比我貧困?”

        “不是不整給你,關鍵是你沒身份證?!蔽艺f,“沒辦法整給你?!?/p>

        魏錸說:“這能怪我嗎?這是他們整錯的?!?/p>

        郭旗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來了?!袄媳?,你在忙啥?”這時我還不知道電話那頭叫我老表的人是郭旗。我問他是哪個?!笆俏野。媳?,”郭旗說,“我是郭旗?!甭牭焦爝@個名字,我既喜又怒。我三姨爹,也就是郭旗的爹的那張缺了三顆上門牙,說起話來就有些變形的臉,一時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你不是死了嗎?”我心中的火氣控制不住地冒了出來。

        “老表,你先甭罵我,找個時候,我專門來讓你罵。”郭旗說,“現(xiàn)在,我想向你打聽個人?!?/p>

        我不知道郭旗要向我打聽什么人。八年沒聯(lián)系的他現(xiàn)在突然要向我打聽一個人,這個人對他肯定很重要。或許,還會是關乎他性命的一個人。雖然怒火未消,但我還是想趕緊知道他要打聽誰。

        我問郭旗要打聽哪個?郭旗沒有急著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卻說:“聽說老表到迎水村工作去了,是不是真的?”這話他說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我有些納悶,他不說要打聽誰,倒問起我的工作來。我在哪兒工作,與他何干?

        “我現(xiàn)在就在迎水?!?/p>

        “好,好,”郭旗說,“太好了。”聽得出來,他很興奮。

        “好個干毬,好啥好?”我站起身來,邊往門外走邊說。我努力地把這句原本想大聲吼過去的話,壓得很低。我不知道郭旗興奮啥。難不成,他還為我下村來幸災樂禍?我在這兒一天這山跑那山地走村串戶,不是頭頂烈日就是腳踩稀泥,受著這份苦不說,幾個星期回一趟家,還得受妻子因為我沒能照管到家沒能幫她接送上學的孩子而發(fā)的火。

        “說吧,要問哪個?我這兒正忙著,沒時間跟你瞎扯。”

        “迎水村十二社有個叫魏錸的人,你知道不?”

        現(xiàn)在,我就在迎水村十二社,就在魏錸家。他要打聽的人竟然是魏錸,這讓我感到很是意外。他為什么要打聽他,我一時難以想出來。

        魏錸來到我身邊,一邊遞煙給我,一邊望著我。郭旗說的話,他應該沒聽到啥。這時,他的身后站著一個漢子。今天他在幫這個漢子家栽烤煙。知道我在他們村里后,他就來叫我,要我來他家看看。“你們不是要調(diào)查了解我們的情況嗎?去我家看看吧!”他說。他都這樣說了,我不能不來。我接煙的時候瞟了他一眼,看出他給我發(fā)煙和望我的意思,是想知道他能不能進入建檔立卡貧困戶。這個我可回答不了他。這時漢子也在望著我,他那望,是想知道我和魏錸的談話要不要完了,大概是我在這兒,耽誤他栽煙了。我點燃魏錸遞來的煙,沒對我表弟郭旗說知道,也沒說不知道。

        “咋的?”

        “聽說他回去了,老表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回去了?”

        隱隱約約,我覺得郭旗和魏錸之間有什么。難道魏錸欠得有他錢,他要找他要?我甚至猜想,他們之間是不是有著什么深仇大恨?但他跟魏錸之間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他媽雖然已不在世,但她老人家是因病去世的;而他爹呢,現(xiàn)在還好好的活著,雖然缺了三顆牙,但那是在白坡村,被黃興梅家那兒的人打落的,怎么扯,也扯不到迎水村的魏錸這兒來。難不成,他八年前坐牢的事跟魏錸有關?這個念頭一冒出,我就想起了郭旗曾對我說的話。

        “肯定是黃興梅的前男友支的套,”我到監(jiān)獄去探望我表弟郭旗時他對我說,“等老子出去,要讓他不得好死。”我說:“黃興梅的前男友?叫啥?哪兒的人,做啥的,你認得嗎?”郭旗說:“認不得,但我見過他一面,在派出所,他送衣服去給黃興梅。我以前問過黃興梅他在哪兒做啥,她先不說,最后還是說了。在知道他就是望海小區(qū)的一個保安后,我心頭還產(chǎn)生過一種嗤之以鼻的感覺。老表你想想,一個小保安能有多大點收入?我覺得再怎么著,在黃興梅面前,他都不是我的對手。哎,沒想到,最后還會上雜種這樣一個當。他把老子給毀了,老子出去后,要雙倍還給他。”

        我努力回想,還是覺得在那次探監(jiān)的過程中,郭旗沒有跟我說過黃興梅的前男友叫啥,是哪兒的人。他說過黃興梅的前男友是望海小區(qū)的保安。但既然黃興梅的前男友支了套讓我表弟坐了牢,他還會繼續(xù)在望海小區(qū)當保安?我不知道我表弟出獄后到我家去找我的時候,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黃興梅的前男友叫魏錸。當時,在他滿嘴盡是要這樣報復那樣報復,報復這個人報復那個人,甚至還要報復社會的話語中,我沒能問及他這個。我甚至就因為他那些關于報復的想法和話語,沒給他好臉色。“如果你想振作起來,活出個人樣,并為此有什么想法和打算,你可以來找我,我們一起想辦法,”我說,“如果你一心只想著過去,只想著那無聊的報復,那么要怎么報復你自己報復去,以后別來我這兒了,就是電話,都別再給我打了?!蹦谴尾粴g而散的見面后,我表弟真的就沒再找過我,連電話都沒給我打過了。等我后來想知道他的情況,問及我三姨爹和我表妹郭芳時,才知道他跟他們這些家人,也已沒了聯(lián)系。為此,我還不時地覺得那次對他說的話重了些,心里隱隱有些內(nèi)疚。

        魏錸是不是真跟我表弟八年前的坐牢有關?我不知道。

        我說:“我這兒正忙著,我找時間幫你問問,有啥再跟你聯(lián)系。”

        雖然魏錸就在這兒,但我不能告訴郭旗。我還不知道他找魏錸的目的。要是他真有仇要來找魏錸報,我給他說了他來鬧出什么事端,甚至弄出條人命來,那不但害了他,恐怕我也難脫干系。

        郭旗說:“好,好,謝謝老表,又給老表添亂了?!?/p>

        我說:“這個號碼是你的吧?隨時都能打通嗎?”

        我擔心這八年時間里,他進了那種聽說過的黑廠,擔心等我找到時間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就是一個陌生人;擔心這一個電話掛斷后,他再度毫無音訊,無法聯(lián)系。好在,他說這個號碼就是他的,除非沒電,要不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能聯(lián)系上他。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既然電話隨時能聯(lián)系他,那么,他現(xiàn)在就至少是自由的,安全的。

        雖然對魏錸的情況我還沒掌握多少,但我現(xiàn)在不想繼續(xù)跟他談了。我想重新找個時間來好好地跟他聊聊。我想從他這兒知道,他跟我表弟郭旗之間到底有著什么樣的瓜葛?是不是真像我猜想的那樣,八年前郭旗坐牢的事跟他有關?“魏錸要去幫他家栽煙嗎?”我說,“你們?nèi)ッΠ?,改個時候我又來找你?!?/p>

        有一段時間,魏錸也是我關注的對象?!翱纯茨懿荒芟胂朕k法,把他納進去,”在一次走訪中,迎水村十二社的社長對我說,“狗日的雖然懶,但要說貧困,他是最貧困的。”這次扶貧,不就是叫精準扶貧嗎?我想把真正的貧困戶納入到我們的扶貧對象中來。我將社長說的這個情況跟村上的人說了,并想將魏錸納入建檔立卡戶,但村支書吳德亮說:“他連戶口都沒有,和尚的腦殼,無法?!蔽抑?,如果要把魏錸納為建檔立卡貧困戶,首先得填一系列的信息采集表,并錄入網(wǎng)絡系統(tǒng),這些最基本的東西,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號確實就沒有辦法完成。

        “如果真進入不了貧困戶,那就算了,”魏錸說,“麻煩你們幫我把戶口問題解決掉?!苯鉀Q戶口問題不是我們扶貧工作隊的事,我們也解決不了。如果他真跟我表弟八年前的坐牢有關,即使能解決,我也不會幫他。但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我也不想一口拒絕他?!昂?,我會把這事放心上的?!蔽艺f,“我先向村上問問情況,找個時候,你也再跟我說說,然后我們一起想辦法?!?/p>

        看著黃興梅坐上出租車離去的時候,是早上七點三十四分。我表弟郭旗之所以記得這個準確時間,是因為:第一,黃興梅八點鐘要到服裝廠上班,廠里的規(guī)定很嚴格,遲到一分鐘扣除工資十元,遲到十分鐘,算曠工。從他們當時所在的體育場到黃興梅所在的服裝廠,我表弟和黃興梅頭天晚上一起估算過,乘出租車要二十分鐘左右。為了保險起見,他們計劃她這天早上最遲七點半要出發(fā)。第二,“當然,我也不可能讓她走得太早,”我表弟郭旗后來在奇峰燒烤一個叫大峽谷的包間里對我說,“雖然我們已經(jīng)打算年底結婚,但那時候,要找到在一起的機會還是很難?!蹦翘煸缟纤麄冏鐾曜詈笠淮危鸬么瞾硐词环?,我表弟郭旗還帶著黃興梅到賓館外的一家鎮(zhèn)雄酸湯米線店吃了早點,然后才站到路邊等出租車。“開始到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是七點二十八,”我表弟回憶說,“看著開來的一輛又一輛出租車都坐了人沒能坐上時,那爛婆娘急得就像她媽也要死了樣?!苯K于,他們還是等到了一輛空車。在黃興梅急急地往車的后排座位坐的時候,我表弟也急急地撲到副駕駛室的車門邊,把一張二十元的錢遞給了駕駛員。等黃興梅乘坐的出租車匯入車流后,我表弟郭旗摁了一下手機的顯示屏看了一下時間?!斑@時候是七點三十四分。這時候,我還想她應該不會遲到。畢竟還有二十六分鐘?!蔽冶淼軐ξ艺f,“但二十六分鐘時間肯定是不寬裕的,如果路上堵著車,很可能就要遲到。因為這個,我還為她急呢。早知道爛婆娘會去告我,老子為她急啥?早知道爛婆娘會去告我,老子就是綁也要再把她綁在賓館至少一早上?!?/p>

        后來我想,如果我表弟真讓黃興梅再在賓館陪他一個早上,哪怕是一個小時,很可能他就沒有后來那三年的牢獄之災了。當然,這只是我后來的個人設想。我們無法將自己任何一個時候做下的任何一件事情抹滅掉,然后回到當初重新來過。我表弟也不可能有機會,再回到那天他和黃興梅走出湖濱賓館之前的任何時候去。時間是一頭我們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獸,它雖然永遠在往前走著,不會停止,更不會倒流,但它會讓我們忘記一些該忘記的,也記住一些該記住的。就像我表弟,當他背著那個雙肩旅行包轉身走到體育場旁邊的廣場上,聽著那些節(jié)奏感極強的廣場舞音樂,看著那些踩著音樂節(jié)奏扭動著身姿的老媽老奶們,就把為黃興梅能不能在上班時間前趕到廠里的那份急忘記了。這時他的記憶空間里,已經(jīng)完全被頭天晚上他和黃興梅的幸福時光所占據(jù)。在一遍又一遍地、顛來倒去地回味了他們頭天晚上的幸福時光后,他甚至將這種回味延伸到了他和黃興梅開房的過往,想著昨晚上的哪次做得比以前的哪次過癮。

        “那不是第一次,”在奇峰燒烤我表弟對我說,“李家云不在的時候,我還會把她帶到我們的宿舍去?!崩罴以剖俏冶淼茉诮酱缶频曜鰪N時住公共宿舍的舍友。黃興梅和我表弟的關系,在那宿舍里已經(jīng)公開化。

        作為主廚,早上我表弟郭旗是十點鐘上班。我表弟在幾個跳拉丁舞的婦女前停了下來。他看了一會兒她們翻來覆去地擺手弄姿后,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這時是八點過三分。他撥出了黃興梅的電話,想問問她到廠里了沒有。但他撥了三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拔蚁肟隙ㄊ堑搅?,在上班了,不方便接;要是還在路上,這時候她肯定是急得拿著電話不停地在看時間,如果是這樣,恐怕響上一聲兩聲她就接了?!蔽冶淼芎髞韺ξ艺f。既然黃興梅已經(jīng)在上班了,我表弟也就不擔心她遲到了。他繞過廣場上晨練的人群,向海樓路方向走去?!拔矣浀?,在那邊有一個家家福超市?!蔽冶淼苷f。雖然這時候超市一般不可能開門,但他還是想去看看?!拔蚁肴タ匆幌沦I點啥東西去適合,”我表弟對我說,“她已經(jīng)答應,下午下班她先回家去,在她家等著我,我去了再一起跟她媽商量我們結婚的事。我不知道買什么東西帶著去好。我想進這個大點的超市去看看?!蔽冶淼苷f,他和黃興梅已經(jīng)商量好,準備年底結婚。

        在奇峰燒烤的大峽谷包間里,我表弟抓起木桌上的二鍋頭,哧溜一聲喝了一口后接著對我說,“起初,我再怎么說,她都不同意結婚,她說她想再過兩年自由生活。而我呢,一想著兩年后她把我給甩掉的可能性,就有些恐慌,我畢竟二十八歲了。所以我產(chǎn)生了背水一戰(zhàn)的想法,對她說:‘如果你真的看得上我,我們就結婚吧!如果你看不上我,那我們就各尋各的未來好了!沒想到,她噼里啪啦地就對我一陣亂抓亂打,還邊抓打我邊罵我:‘你雜種的耍我?玩弄我?老子看不上你會來跟你開房?你耍了玩了就想甩掉老子?老子有恁個好耍?我雙手抱著頭護著臉任她抓任她打任她罵,只感覺背上生起一陣一陣的疼。我沒想到自己那樣一說,會讓她產(chǎn)生我要甩掉她的想法。我的目的是想和她結婚呢。我甚至都后悔自己說了那樣的話。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后,她竟然穿起了衣服來。我以為她是不想再讓我那個了。沒想到她穿好后就向門邊走去,要離開的樣子。那時半夜三更的,我哪放心讓她離開。我從床上一骨碌翻爬起來,也顧不上穿衣,光著個身子向她撲去,在她走到房間門那兒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伸去開門的那只手。那天,她穿的外衣是一件衣襟長衣袖短的休閑西服。水紅色的。只聽‘嚓的一聲,衣服的胳肢窩處就在她擺動著手臂想甩開我的過程中撕開了一條縫。一聽到那衣服的撕破聲,她就不去開那門了,而是返轉身來,往我的背上又是捶又是抓。我感覺到我的背上再次產(chǎn)生了一陣一陣的痛,但我顧不了那痛,我任她抓著捶著,彎下腰把她一下扛在了肩上,扛回到了床上,然后,又在她的抓打中把她的衣服給全脫了,接著就又和她做了一回?!币粓鲂允潞?,我表弟改變了背水一戰(zhàn)的策略,開始帶著一種悲痛的語調(diào)再次和黃興梅談起了結婚的事。我表弟拉著黃興梅的手往他的臉上扇了兩耳光,說:“我哪里是想甩掉你,我就是愛你,就是怕失去你,就是想和你結婚啊!”

        終于,黃興梅同意了那年年底同我表弟結婚,只是說她雖然同意了,但還得經(jīng)過她媽的同意。黃興梅還說第二天她下班后就先回家去,在她家等著我表弟去了,一起跟她媽說他們結婚的事。

        經(jīng)過家家福超市的時候,那天梯一般的卷簾門還直直的豎在那兒,關著,所以那天早上我表弟沒有買成去黃興梅家的禮物?!爸形缥覀兪且稽c鐘下班,下午又要四點鐘才上班,所以我想在這個休息時段再去買?!蔽冶淼苷f。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表弟走出酒店的門,往離酒店有一里來地的沃爾瑪超市走去。他雖然還沒有想清楚要買什么,但他覺得到了沃爾瑪后,那適合的東西就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為此,走向沃爾瑪?shù)穆飞希冶淼苌踔炼己苌倏紤]買什么東西的事,考慮得更多的,倒是去了黃興梅家該如何跟黃興梅的媽說他要和黃興梅結婚。“我都想好了,這次去,我不再叫她‘孃孃了,我要改口叫她‘媽,我會對她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媽了!我的親媽已經(jīng)不在世,我會把你當成我的親媽來待!”我表弟一邊盡可能地想著到時如何在黃興梅的媽面前獻殷勤說好話,一邊還盡可能地想著他和黃興梅結了婚后,如何去經(jīng)營他們的小家庭?!澳菚r我想,結了婚后,我就不再在江山大酒店打工了,我要去盤一個小館子來自己打理,從小的做起,讓黃興梅負責前臺,我負責廚房!”我表弟對我說。

        但我表弟那天沒能去成黃興梅家。他背著那個雙肩旅行包,一邊用一把一拃來長的銀灰色小刀削著一個拳頭般大的蘋果,一邊優(yōu)哉樂哉地往沃爾瑪走去時,聯(lián)盟派出所的人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要他去派出所一趟。

        迎水村建檔立卡戶的檔案資料還存在很大欠缺,原本要加班完善,但妻子打電話來說兒子高燒住院了,我只得請假趕回城來,和妻子一起照顧兒子。這天,我招呼著孩子輸了液,帶著孩子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我表弟郭旗打電話來問我在哪兒,我說了在家后,他說:“老表出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p>

        我沒想到我表弟對于打聽魏錸這么急。他竟然已經(jīng)跑回這個小城來了?!盎蛟S,他不是專為打聽魏錸而跑回來的吧?”我想。雖然把還病著的孩子再次丟給妻子一個人有些不忍,但想著我表弟不知從哪兒這么跑來要和我坐坐,我又不能拒絕。好在,在我簡單說了我表弟前次和這次打的電話后,我妻子說:“你去你的,只是明天你要招呼孩子,這兩天省督查組的在我們單位,我請不了假!”我說:“沒事,上班時間你放心上班去,孩子由我招呼。”

        在奇峰燒烤的大峽谷包間里,我見到了我表弟郭旗。他的頭發(fā)又留長了,不再是他剛出獄幾天后去我家時的那種短發(fā)。都說一發(fā)遮百丑,原本并不丑的郭旗,倒因這一頭枯枯的長發(fā),顯得丑了起來。雖然我的到來讓他的臉上溢出一種如愿的笑,但因為這笑,他那緊鎖的眉頭都快把兩條眉毛擰到一起了??粗@比哭還難看的笑,我的心頭酸了一下。

        “喝點啥酒?”點了些菜后我表弟問我。我原本不想喝酒,但想著酒或許可以讓他那緊鎖的眉宇舒展開,我又同意了。我說:

        “來一個二鍋頭吧?!?/p>

        我們就一人要了一個二鍋頭。

        我問郭旗這些年都跑哪兒去了?怎么一點音訊都沒有?不會是進了啥黑廠吧?我責怪他對不住他爹,對不住他妹妹郭芳,也對不住我。

        “你消息沒一個,不曉得家里的人會擔心嗎?”我說。

        在他被關進拘留所后,我三姨爹和我表妹郭芳,以及我,為他跑掉的腿和花費的心血,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我們先是通過打聽,找到了白坡村黃興梅的家里去。雖然沒能找到黃興梅,但找到了黃興梅的媽。我們向她說了關于黃興梅和郭旗的事,并說想見到黃興梅,看能不能通過經(jīng)濟賠償讓黃興梅撤訴。一個派出所的朋友告訴我說:“只要原告撤訴,寫下個協(xié)議,他們就好辦了?!弊晕冶砻霉即螂娫捀嬖V我說郭旗被抓進派出所后,我就向我認識的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朋友打了電話,先是打聽郭旗犯了什么事。郭芳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郭旗被抓了。問清郭旗是因為“強奸”而被抓的后,我又急又怒。那時,我甚至都羞于請朋友幫忙了。但我又不能不管。我先還以為他們作為一對已經(jīng)開始談婚論嫁的戀人,發(fā)生這種關系屬于正常,“強奸”一說應該不成立,但我這朋友說,“強奸”的定罪,與戀愛不戀愛關系不大,他說:“現(xiàn)在,就是夫妻之間,只要是強迫,都可以定為‘強奸的。屬不屬于‘強奸,主要看有沒有存在強迫或者威脅因素。”我已經(jīng)知道接收我表弟這個案子的警官姓劉,我請我這位朋友跟劉警官通通氣,希望他從中周旋一下,幫我們找黃興梅調(diào)解一下。他說他們不能出面,要協(xié)商只能我們自己去找了協(xié)商。我們只能把希望放在原告黃興梅身上。但黃興梅的媽說她也不知道黃興梅在哪兒,她都好些天沒見到她了,好說歹說給了我們黃興梅的手機號。電話是我表妹郭芳打過去的。當郭芳說想見見她時,她說,“有啥就在電話里說吧”,她拒絕見面。在談及想給她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請她撤訴時,她又明確地拒絕了?!澳銈兌己昧四敲撮L時間,”郭芳說,“你不會這么狠心硬要讓他去坐牢吧?”黃興梅丟下一句“他坐不坐牢我說了不算”,然后就掛了電話。郭芳再把電話打過去,黃興梅便接都不接了。后來,我們又換了幾個電話打過去,當我們一提起她和郭旗的事,或者說當她知道我們是為她和郭旗的事打去的電話后,便不再給我們說任何話的機會就把電話掛了。

        后來,我三姨爹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又一個人去到了黃興梅的家里。他這一去,讓他丟掉了三顆上門牙?!八麄円驳箾]怎么打我,”我三姨爹后來對我說,“那個人給了我一拳后,其他的人沒接著打,倒來把打我的人拉開了,然后把我推出了門來?!蔽胰痰€說,他去時原本是抱著去受一頓毒打的想法的,他想,如果他真挨了一頓打,那郭旗這事應該就有挽回的余地了。他愿意讓自己受一頓打,來阻止黃興梅送郭旗進監(jiān)獄。但到了那里后,看到十多個漢子氣勢洶洶地向他圍攏來的陣勢,他的心里就有了些害怕?!霸俨粷L蛋再在這兒鬧下去,不但你兒子要進監(jiān)獄,恐怕你還會進地獄。”有人威脅他說。他只好忍著痛,一邊用一只手揩著從嘴里流出來的血,一邊用另一只手指著那個打他的人說,“好,如果我兒子進了監(jiān)獄,老子也要讓你進監(jiān)獄!就算老子進了地獄,也不會放過你!”

        他被這話憋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如果不是強奸更好。說說吧,說說你們昨天晚上的具體情況,我們先做個筆錄。”

        劉警官叫旁邊的一個警官準備了紙筆。他們沒有換地點,就圍坐在那火爐旁,像擺龍門陣似的擺了起來。我表弟郭旗先還不好意思說,畢竟那是他和黃興梅去開房的事。但在劉警官的引導下,他還是一一地說了。如何約上的黃興梅,如何開的房,今天早上吃了啥早點,如何等出租車,他都說了。他只省去了在賓館里的床上事。他覺得那不好說,也沒必要說。去開房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做那事嗎?他不說,但他是承認的??墒侵辉谛睦锍姓J不算,劉警官他們要的是細節(jié)。所以盡管講起來顯得為難,但在劉警官的引導和追問中,我表弟還是連做了幾次都講了。

        劉警官讓另一警官出去取了一件衣服來,那是一件水紅色的休閑西服。那警官雙手戴著一雙白色的手套,他將衣服從裝它的塑料袋里拿出來剛展開,便能看到它的長衣襟,短衣袖。

        “認識這件衣服嗎?”劉警官還是瞇笑著望著我表弟問。

        “這是黃興梅的衣服??!怎么會在這兒?”

        劉警官站起身來,走到展著衣服的警官身旁,牽起一只衣袖,露出那條裂開的縫說,“這是你撕爛的吧?”

        我表弟低下頭,軟軟地說了聲:“是。”接著他又像是突然想起啥,抬起頭來說:“哦,不是,是我拉她的時候,她不讓我拉,要甩開我,甩了掙爛的?!蔽冶淼苡职阉忘S興梅商量結婚的事說了一遍,把黃興梅要離開房間,要走,他去拉她的過程說了一遍。但劉警官像是已對這衣服的爛不感興趣了?!澳愦蜻^黃興梅沒有,昨晚上?”劉警官說,“你真不是一個男人!竟然對女人下得了那樣的手!”

        “打她?我沒打她?。课夷膬捍蛩??”我表弟一臉的詫異。

        “我看看你包里都裝了些啥?”劉警官不再管我表弟打沒打黃興梅,一邊說著,一邊已把手伸向我表弟的懷里去取那雙肩旅行包了。我表弟還在因為劉警官剛才說的話發(fā)愣,他不知道他向黃興梅下了怎樣的手,他啥時打過了黃興梅,那樣子仿佛是想抓住那包,不想給劉警官,但慢慢的,他還是松了手,讓包滑到了劉警官的手里。

        劉警官從我表弟的雙肩包里拿出了一包餐巾紙,兩個蘋果,一個翻蓋的摩托羅拉手機,一包紅河牌硬殼香煙,一串鑰匙,一個黑色的錢夾,一個粉紅色的印有“云煙”二字的打火機,還有一把銀灰色的、一拃來長的小刀。劉警官把這些東西一一地擺在了火爐的桌面上,擺得整齊而又有規(guī)律。那些先前擺得不整齊的,他又給它們挪了挪位置?!斑@把小刀你昨晚上帶著沒有?”劉警官在挪到小刀的時候,停下了擺弄的動作,他把小刀拿在手里后望著我表弟問。我表弟想也沒多想便說:“背著的嘛。”吳警官“哦”了一聲,回到了他先前坐的沙發(fā)上,一時不再說話。

        “見他們不再問啥,我就問他們我可以走了不?你知道他們咋說的嗎?他們說,我不能走了?!蔽冶淼苡趾攘艘豢诙侇^。他已經(jīng)喝完一個,這是第二個了。我原本是想聽他說他如何和魏錸的媳婦走到一起,如何“借用”了魏錸的身份的,不料他卻跟我講起他進派出所的過程。我沒有阻止他。他想講,就讓他講好了。當聽到“你走不掉了”后,我表弟是真的愣住了,他說:“咋了?我還要上班呢?!眲⒕俚男Σ恢稌r從臉上消失了,說:“你那班上不成了,你已涉嫌強奸!”

        “我咋就涉嫌強奸了呢?他娘的,我哪敢相信??!”我表弟郭旗又喝了一口酒。當時我表弟郭旗提出要見黃興梅,他說他要與黃興梅對質。“對啥質?沒這個必要,”劉警官說,“是不是真的強奸,我們會調(diào)查,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待著吧,調(diào)查清楚了,不是強奸了,你再離開。”

        他們還讓我表弟郭旗脫了衣服,用相機照了他身上那些被黃興梅抓出的傷痕。“魏錸就是他們照那些照片的時候進來的,”我表弟說,“狗日的,雙手抱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一看就是女人穿的,走進辦公室來就問坐在門邊的一個警察黃興梅在哪兒,當看到我后,沒等那警察回答他,就又驚驚慌慌地扭身出去了。”我表弟在這個時候一點都沒考慮,就斷定他被告是這個人使的歹,這個人就是黃興梅的前男友,而且他還斷定,這個時候黃興梅也還在派出所。雖然就遇上這么一次,但魏錸的身影,卻深深地印在了我表弟郭旗的心里?!包S興梅就在你們派出所,”我表弟說,“請你們喊她出來,我要跟她對質。”“已經(jīng)對你說過沒這個必要!”劉警官提高腔調(diào)說,“她在我們派出所?在哪點?你說她在她就在?”

        “無論我怎么辯解,衣服,刀子,和我身上的傷痕,成了我‘強奸最主要的證據(jù),”郭旗說,“讓我無法容忍的是,黃興梅竟然不承認我跟她的戀愛關系。我讓他們?nèi)ソ酱缶频暾{(diào)查,我說我們宿舍里的李家云他們可以證明我和她戀愛的關系。我說我就從來沒有拿那刀子威脅過她,他們可以去湖濱賓館調(diào)出監(jiān)控來看,也可以問黃興梅,她知道我背那包都已背成了習慣,我用那把小刀削過不下一百次的水果給她吃過,她知道我那包里,隨時帶著那把小刀??墒俏页鰜砗髥栠^李家云,他們根本就沒找他們調(diào)查過。就是張律師,我也跟他說過這些,但他也沒有去調(diào)查過,沒有去找過對我有利的這些人證物證?!?/p>

        說來,這個張律師還是我?guī)臀冶淼苷埖?。張律師在這個小城,算是小有名氣的年輕律師。雖然我的一個公安朋友說過,他們對強奸罪非常謹慎,不找到強有力的證據(jù)不會隨便立案,但我不知道這強有力的證據(jù)會是些什么。我希望弄個明白。至少,我希望我表弟不被冤枉坐牢。為此,我請了張律師。在我表弟被移交到看守所,案件也被移到檢察院后,張律師便告訴了我那衣服、刀子,和我表弟身上的傷的事?!包S興梅的臉上,還有腿上,都有淤青,”張律師說,“那傷看上去還不輕。”聽到這些后,我產(chǎn)生了失望感?!八麍猿忠姨嫠鰺o罪辯護,”張律師去見了我表弟后對我說,“但是你看,都這樣了,還哪有做無罪辯護的條件,我是勸他認了這個罪,端正一下態(tài)度,然后我們在這個基礎上,來找有利于他輕判的因素,爭取輕判。至少,他是自己去到派出所的,可以作自首辯護。這是輕判的一個有利因素。我擔心他死扛著不認,會導致重判?!蔽彝饬诉@個觀點。既然牢獄之災已經(jīng)無法免除,就只能盡力為他爭取減少刑期了。

        我開始希望法院的判決早點下來。那把劍不是懸在我頭上,但我卻在倍受煎熬。偏偏是,庭審遲遲不開?!艾F(xiàn)在又打回派出所去了,還要補充偵察?!睆埪蓭熑z察院問后回來跟我說。既然證據(jù)已經(jīng)強有力了,他們還補充偵察啥?這里面是不是還存在什么漏洞?

        “我一直堅持要張律師給我做無罪辯護,”我表弟郭旗狠狠地將一顆燒到煙屁股的煙頭摁到煙灰缸里,說,“但他根本不采納,不但不去幫我找那些我提供給他線索要找的證據(jù),還勸我認罪。雖然是你幫我請的,但我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誰辯護。他們說我是強迫黃興梅的,可我哪兒強迫她了?他們說我威脅了黃興梅,我哪兒威脅了?那刀,我壓根兒就沒從包里拿出來過。他們說我打了黃興梅,可我就根本沒打過她啊。至于黃興梅不承認的那戀愛關系,我說江山大酒店我們那個宿舍里的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我還讓他們?nèi)D女兒童醫(yī)院查,我曾帶她到那兒去做過流產(chǎn),他們也沒有去查。最后法院判我三年的時候,我怎么會服?”不管我表弟服不服,反正審判的結果,初審是“三年的有期徒刑”,后來的終審是“維持原判”。“從走進監(jiān)獄起,我就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報復。我在腦海里,在睡夢里,不知殺了魏錸多少次,”我表弟郭旗說,“對黃興梅,哼,她不是告我強奸嗎?好,我決定就用強奸來報復她。我做過種種設想,有時是想她嫁給了魏錸,在想著她嫁給了魏錸時,我便在殺魏錸之前,先把黃興梅給強奸了,還在魏錸面前強奸她;在想著她嫁的不是魏錸而是別人時,我會在想象中把強奸她的地點放在不同地方,有時是一片苞谷林里,有時是一片松樹林里,有時又會是在她家里?!?/p>

        仇恨,就這樣裝進了我表弟郭旗的心里。“在監(jiān)獄里,我每天都會想,只要我不死在監(jiān)獄,”我表弟說,“我出去后就會讓他們不得好死。”可以說,他刑滿出獄時,是他這仇恨的頂峰期,是他最渴求報復的時期。在他出獄后第一次去我家,向我說那些這樣報復那樣報復的時候,就是他在監(jiān)獄里想過千遍萬遍的設想,說時張口就來,以致聽得我毛骨悚然,并毫不客氣地把他攆出家門,說出了以后連電話都甭打給我的話。

        “魏錸沒殺成,黃興梅沒強奸成,”我表弟又點燃一支煙,說,“是因為魏錸的媳婦鄧啟會。對,黃興梅沒嫁給魏錸,不知嫁到哪兒去了,現(xiàn)在我都還不知道她的下落?!?/p>

        在我們都沒有郭旗的消息,以為他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或者死了的時候,他其實并沒有跑遠,他還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那次在我家被我罵了后,他在這個小城游蕩了一個多月。他想盡快地找到魏錸和黃興梅,但找了一個多月也沒能找到。手里沒了錢,但他又還想繼續(xù)找,所以他開始找活計做了。他在建筑工地上搭過架子,在家具城當過導購,在魏錸曾經(jīng)做保安的望海小區(qū)和黃興梅曾經(jīng)待過的那家服裝廠做過保安。他一邊在默默地謀求著生路,一邊在默默地尋找著黃興梅和魏錸的下落。但在城里的這些地方,郭旗都沒有見到黃興梅和魏錸的影子。他曾在好幾個晚上,戴著一副墨鏡和一頂鴨舌帽,穿一件黑風衣,去黃興梅家對面的一棵核桃樹下蹲守過,但那些晚上他連黃興梅的影子也沒守著一個。去當保安時,郭旗原本只是想去看看黃興梅的前男友還在不在那兒。那個值班的五六十歲樣子的老頭說,他說的這個人已從這兒辭職半年多了。我表弟在那兒做起了保安。他就是在那兒知道了黃興梅的前男友叫魏錸,知道了魏錸是迎水村的人。知道這些后,我表弟郭旗不再當保安了。他去迎水村訪起了魏錸來。

        在我還沒有想好如何去找魏錸的時候,這天晚上魏錸卻先到村委會找我來了。他是帶著一身酒氣闖進我辦公室的。當時,我正坐在辦公桌前看卡夫卡的《審判》。“像一條狗似的!”他說。我正在想K為什么會這么說,魏錸的到來打斷了我的想象。“像一條狗似的!”看著魏錸的樣子,我竟然無端地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這句話。我不知道魏錸的未來在哪兒?我把書放下,問他從哪兒來?我給他泡了一杯茶,問他有啥事?“也沒啥,就是想看看我那身份證咋樣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因為我還沒有去問過關于他的身份證的事。說實在的,在奇峰燒烤聽了我表弟郭旗的講述后,我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幫他問這身份證的事了。

        但我還是裝作已經(jīng)問了的樣子,說:“他們跟我說的,和跟你說的一樣,就是要找到那個用你的名字辦了身份證的人?!睂ξ业幕卮?,魏錸似乎充滿了失望,似乎,這回答又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雙手捧著茶杯,置于雙膝間。頭低著,像在專注看茶杯,又像不是,而是在專注想著什么?;蛟S,他是在暈酒吧。我想。

        似乎是過了很久的樣子,魏錸突然地抬起頭來,望著我,“跟你說實話,我知道用我的名字去辦身份證的人,”魏錸坐在我對面說,“在他們跟我說了這人的樣子后,我就想到他了,我甚至可以肯定是他了,只是我沒有跟他們說。就是到了派出所,我也沒跟他們說。我不知道我如何跟他們說,要不要跟他們說?!?/p>

        我的心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認定的這個人是不是郭旗。

        我說:“哪些人跟你說的?這個人長啥樣?”

        魏錸說:“村子里的人啊!我回來后,他們像是見到了鬼樣。后來,他們還是跟我說了我家里那些年的情況。他竟然在我家跟我媳婦過了一年多,狗日的也真想得出來,膽子真夠大的。”

        “你既然知道這人是誰,為啥不去找他?找到他,你這身份證不是就好辦了嗎?”

        “我是知道他是哪個,但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

        我說:“是哪個?”

        魏錸說:“說了你也不知道。這人叫郭旗,是普家河村的?!?/p>

        我差點兒被他這話嚇得從椅子上梭滑下去,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無比驚訝地說:“既然都知道他叫啥,還知道他是哪兒的,你就去找啊!”

        魏錸說:“我也去普家河找過,但我只找著郭旗的爹,他被我一個朋友打掉的三顆門牙現(xiàn)在都還在豁著。問他,他也不知道郭旗在哪兒,還說是死了還是活著,他都不曉得?!?/p>

        我這顆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但還是帶著一種驚訝的語氣問他:“咋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是因為一個女人,”魏錸吸了一口煙說,“這女人叫黃興梅。我跟黃興梅好得好好的,竟然鉆出郭旗這個狗日的來?!?/p>

        魏錸跟我說了他和黃興梅的戀愛。

        “狗日的是一個廚師,有點手藝,人也長得比我好看,黃興梅這爛婆娘遇上他后就想甩掉我去跟他,你說,老子能咽下這口氣?”

        “人家不跟你好去跟別人好,你有啥氣咽不下?一個人想跟誰好不跟誰好,那可是人家的權利!”

        “你是不曉得我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平時在她身上花費的不說,就說她爹得了肝癌的那半年多時間,我?guī)缀跏翘焯烊メt(yī)院守著,還把我存下的兩萬多塊錢全部拿去交了住院費!我爹要死的時候,我還沒那樣服侍過呢!”

        “你付出再多,那是你心甘情愿的。人家不跟你好了,你有什么辦法呢?”

        “她倒也沒明確跟我說不跟我好。她不敢。要不,我約她的時候,她就不會跟我去開房了?!?/p>

        “既然還跟你去開房,就說明人家沒想過甩你呢。你咋知道她想跟郭旗去好呢?”

        “先是一種感覺。她跟我提起郭旗這個人時給我的一種感覺。那時我還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多想。后來她還承認了。她都已經(jīng)跟他睡在一張床上去了。你不知道,當時我真恨不得一刀把她給捅了?!?/p>

        魏錸是接連幾天給黃興梅打電話黃興梅都沒接后,才到黃興梅在的服裝廠門前去等黃興梅的。眼看黃興梅的上班時間已到,他想黃興梅可能在他到來之前就進了廠,等不到了。他知道黃興梅他們上班時間卡得緊,一般不可能這個時候還不來。他打算下班的時候再來等她。但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一輛橘紅色的出租車在服裝廠的門前停了下來。接著,他看到從出租車上慌忙火急地走下來的黃興梅。在黃興梅慌忙火急地就要走進服裝廠大門的時候,魏錸幾步跨過去,攔在了黃興梅的身前。“整啥子?我要遲到了!”看著攔在跟前的是魏錸,黃興梅一時手足無措,滿臉慌張。她狠起勁地想推開魏錸的身子進到大門去,但沒能推開。“我本來只想問問她為啥不接我的電話,”魏錸對我說,“但看著她那種樣子,我就覺得不對勁?!蔽哄n不顧她的掙扎與反抗,更不顧她上班遲到不遲到,抓起她的一只手,連拖帶拽地就拎著黃興梅往服裝廠旁邊走去了。

        服裝廠建在小城的北部新區(qū)。新區(qū)的房子建得還不多,大多地盤,都還空著。一塊一塊的地,被用漆了藍色油漆的鐵皮圍成了一個一個的圈。被圈了的這些地塊,長滿了齊腰,甚至比人還深的雜草,雜草間丟有不少死雞、死豬和死狗。高高矮矮的土堆,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地隆起著,走進去,給人一種走進亂墳崗一般的感覺。

        錯過服裝廠不遠,魏錸就拖著黃興梅從一處倒塌了鐵皮,豁出了個口的地方進到了一塊雜草叢生、充滿腐臭味,又被鐵皮圈了起來的地里。雜草干枯,沒有一絲絲的綠色,草稈在微風中似晃未晃,只有那伸手一捏便會成為粉末的葉片,嘩啦啦地響著。沒有陽光,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聽得到鐵皮圍成的圈外,有車輛刷刷地一駛而過。除了目露兇光恨不得一口吃了自己的魏錸,黃興梅看不到一個人影。一種面臨死亡的恐慌,讓黃興梅的整個身子篩糠一樣顫抖。她想跑,但又不敢跑。甚至除了顫抖,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她極力控制著那顫抖,卻怎么也控制不了。

        “你給老子說清楚,你是不是跟郭旗好上了?”當時魏錸氣洶洶地指著黃興梅說,“今天你不說清楚,老子要讓你死在這里!”

        “死婆娘還不承認,還想謊我,說她早就沒跟郭旗聯(lián)系了,”魏錸對我說,“我問她咋不接我的電話時,她說她那段時間煩得很,不想見我,還可憐兮兮地哭了起來。在她抬手去揩那貓尿的時候,我看到了她那裂了縫的衣服。我問她是咋回事。你猜她怎么說?她說頭晚上跟她媽吵架了,她媽拉她的時候掙爛的。你說我咋會相信,這明明就是撒謊嘛。我的火氣再也控制不住了,扯起手來就給了她兩嘴巴?!?/p>

        黃興梅被魏錸這兩個耳光打懵了。她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她知道魏錸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昂枚鄷r候,我真是想死了算了,就像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會想,有如這樣活著,倒不如那天真的讓魏錸弄死了的好。”這是后來黃興梅在戒毒所對我說的話。但當時在那荒草萋萋的地方,面對死亡的威脅,黃興梅不僅是怕,簡直就是恐慌了。“你給老子老老實實地說,說得通就活,說不通就死!”當時魏錸用手指在黃興梅的腦門上說?!岸伎煲赖娜肆?,我還有啥顧忌呢?我索性就把與郭旗的前前后后,包括頭晚上我和郭旗在一起的事兒全都說了,”黃興梅在戒毒所里對我說,“我想要死就死,要不死,就借這個機會徹底擺脫魏錸,然后和郭旗結婚去?!?/p>

        “她娘的,你不曉得,聽說了她那段時間跟郭旗的事兒后,我真恨不得幾石頭把她給砸了。”魏錸甚至還特意往地上尋了尋,想尋到一塊稱手的石頭?!澳阒?,在那種地方,石頭有的是。”魏錸當時隨便往地上瞟了一眼,就看到腳邊的好幾塊石頭都很滿意。稱手,實鐵??粗鼈?,他甚至就感覺到了將它們砸在黃興梅頭上后會發(fā)生的情景。他知道,那樣的石頭,黃興梅是挨不了幾下的?!耙膊恢朗悄膩淼耐话l(fā)奇想,我竟然不想讓黃興梅死了?!蔽哄n說。他又給了黃興梅幾個耳光,狠勁地往抱著頭蹲在地上的黃興梅踢了幾腳,然后就拖著黃興梅來到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往派出所去了?!笆堑?,我要帶著她,去告郭旗強奸。他娘的,他睡了我的女人,我不能讓他好過。我要讓他得到應有的報應。”魏錸對我說,“帶著她去告郭旗強奸,嘿嘿,想想就覺得比把她整死掉還痛快!”

        “你那時就不打算要她啦?”我問魏錸。

        “當然,我咋可能還要她嘛?”

        魏錸拎著黃興梅去到派出所,把我表弟郭旗告上了。

        在我表弟郭旗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的那年,魏錸娶了鄧啟會?!半x家出走,是郭旗出獄后的事?!蔽哄n說。我表弟去迎水村找魏錸的時候,魏錸其實還在家里。只是我表弟沒發(fā)現(xiàn)魏錸,倒是魏錸發(fā)現(xiàn)了我表弟。魏錸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家里待著了。他決定以打工的名義外出。他讓鄧啟會在家照管著家,照管因為腦梗而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的老娘,只身走了。

        魏錸沒有向鄧啟會說起過他與郭旗及黃興梅的事,鄧啟會也就不知道魏錸出走的真正原因。

        “只要我不在,我想他就不敢拿我的家人怎么樣?!蔽哄n說,“而且,我出去還可以掙點錢回來。在家種這點地,有啥意思?要不是我媽病了躺在床上,我早就帶著媳婦出去了?!?/p>

        我說:“那你為啥一去就六七年一次都不回家來,還連點消息都沒有呢?”

        魏錸的臉上露出了一臉的悲凄和驚慌,說:“我哪會不想回家,不想聯(lián)系我媳婦?我是回不了,也聯(lián)系不了。也許是報應吧,我進了黑廠。他媽的,上個廁所都有人盯著。那廠里的鍋爐里,不知道活活燒死掉多少個沒逃跑成功的人?!蔽哄n的酒似乎醒了不少。在他東一句西一句的敘述中,我在想象在那深山里,在那砌了高高的圍墻、圍墻上插滿了鋒利的密密麻麻的玻璃的廠里,他所過的那些日子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日子。我本想知道一些他在那里面的生活細節(jié),但他在悲凄和驚慌中說,“不說了,想我都不敢想了,一想起來,我就怕,你不知道,我才回來的時候,只要一睡著覺,就會一直做在那廠里的噩夢?!蔽哄n摟起袖子來,先是左手,在那手臂上,我看到了一處又一處密密麻麻的疤痕。他接著摟起右手的袖子,在右手的手臂上,同樣是密密麻麻的疤痕。還有兩條腿膝蓋以下的地方,全是像槍子兒打出的窟窿長好后留下的眼痕?!斑@全是我想著死了就死了,就是被抓回去丟那爐子里燒了也要冒個險逃跑,翻那圍墻時被墻上的玻璃扎了留下的?!蔽哄n說。他還摟起衣服,露出有些黝黑的肚皮來,那上面也有著一條一條的疤痕?!澳阒牢耶敃r是咋想的嗎?我想,只要我逃跑成功,不被抓回去給扔進鍋爐里燒掉,能回到迎水來,哪怕是死在郭旗的手上,也算是老天爺向我開了恩?!?/p>

        魏錸回到家來,家門是鎖著的。他媽早就死了。他媳婦不知去向。慢慢地才聽村里的人說,他走后差不多半年,他媽就死了。“你媳婦也算有良心,一個人硬是張羅著把你媽給送上了山?!庇写迕襁@樣對魏錸說。

        后來,魏錸的媳婦鄧啟會就也外出打工去了?!俺鋈チ艘荒甓嗟臅r間吧,她回來時就帶著一個男的回來了?!庇写迕襁@樣對魏錸說。村民們說,他們都以為魏錸是死掉了,所以也就不好管魏錸媳婦的事?!澳臅缘盟€活著,”在我走進村里問起魏錸的媳婦的事時,有村民曾這樣對我說,“真是老天捉弄人,也不知這龜兒子做了啥喪德事,會遭這樣的報應?!?/p>

        “看得出來,那男人對你媳婦還不錯。”村民們還這樣對魏錸說。

        我知道,跟著鄧啟會來到她家的這個男人,就是我表弟郭旗。這是在迎水村我和魏錸兩個人的秘密。“也是陰差陽錯的,我在那兒的時候,正遇上村委會的人通知,叫沒有照二代身份證相的趕緊到派出所去照,”在奇峰燒烤我表弟郭旗對我說,“幾乎沒咋想,我就和鄧啟會一起去了,就用魏錸的戶口辦了身份證。”

        在市作協(xié)組織的一次公安系統(tǒng)采風活動中,我竟然在戒毒所見到了黃興梅。

        那天,我們最先走進的是一間有二十來個平方米的車間,車間里擺了八臺機器,八個人正埋著頭撲在機器上,在磨一種水晶樣的飾品。陪我們進到車間的戒毒所吳所長說,那些飾品是用在女人穿的衣服上的,要磨成六個面。我抓起幾顆看了看,它們確實是每一顆都有六個面,不多不少,而且每一個面的大小都很均勻。在一顆顆米粒般大小的物體上,要磨出這么樣的六個面,需要的確實是認真和仔細,需要的是身心的投入?!斑@種方法很好,讓他們做著這個,就會慢慢地忘記吸毒?!眳撬L當時這樣對我們說。我們也對他們想出的這種戒毒辦法叫好。吳所長還說他們這些飾品都銷往了哪些地方。對飾品銷售如何我不大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些人為什么吸上的毒?我想知道的是,他們經(jīng)歷了些什么?吳所長說,“你們都看到了,這些人大都還比較年輕,按照我們的調(diào)查和分析,他們最初吸毒,很大比例上是因為好奇。年輕人嘛,啥都想嘗嘗、試試。有些人,嘗一下,試一下,也就算了;而有些人,則在這一嘗一試中,上了癮。還有一些人,就是遇上了打擊,人生遇上了挫折,想用這毒品來排解痛苦,發(fā)泄情感,逃避現(xiàn)實,這樣的人,只要一染上,就大多都上了癮。比如有一個人,是戀愛和婚姻出了問題。戀愛時有點腳踏兩只船的味道,在一個男友的逼迫下,把另一個男友以強奸罪的名義告去坐了牢,最后因為被強奸過的名聲嫁了一個雙手殘疾的人,還被那人用不殘疾的雙腳隨時踢,在聽說那個被告的男友出獄后,因為害怕,加上對現(xiàn)實生活的絕望,就走上了吸毒路。”聽吳所長這么一說,黃興梅這個人一下子闖進了我的腦海。這時,我們已走出剛才磨飾品的那個車間,走在一條通道上?!八L說的這人是個女的啊?”我說,“我們剛才看到的那些都是男的嘛。”吳所長說:“當然是女的,叫黃興梅,在另外一個車間。女的在那兒繡十字繡?!?/p>

        我的心頭一時漫過一種興奮,或者說喜悅。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我靠近吳所長,小聲地說:“我能見見這人嗎?”

        吳所長回過頭來看著我笑了笑,說:“沒問題?!?/p>

        我迫不及待地擠在采風隊伍的前頭走進了這間女看押室。大概有十二三個人吧,她們一字兒順墻坐在靠墻而砌的水泥石墩上,手里都捧著一個圓形的竹制繡花圈,繡花圈上箍著一塊塊布,那布上繡著或是“?!被蚴恰凹液腿f事興”的字,有一個正在繡一幅“八駿圖”,有三個人正在一起繡一幅“萬里長城圖”。我們進去,她們就抬起頭向我們看來。在她們的臉上,我看到了一種羞澀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在這樣年齡的女人臉上,除了在這個地方,恐怕是難以看到這樣的表情的。她們也只前后不一地看了我們一眼,就又低著頭接著繡十字繡去了。我努力地向她們尋去,想憑感覺找出誰是黃興梅來。

        “黃興梅!”吳所長這突然間的一喊,嚇了我一跳。

        “有!”我還沒反應過來吳所長為啥要這么喊的時候,一個剪了一頭齊肩短發(fā)的女人已經(jīng)在這聲音中站了起來,并上前兩步,立正站在了那兒。她站得筆直,雙手將一個繡花圈抱在懷里。胸挺著,頭抬著,雖然她面朝我們,但她似乎并沒有看我們。她的眼神呆滯,渙散,迷茫。

        “歸隊!”我還沒能多看,吳所長就又發(fā)出了命令。在她歸隊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其他人向她投去的異樣的目光,并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喜悅。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在她的臉上看不到痛苦,或者悲傷,還出現(xiàn)這種喜悅。在吳所長向大家介紹這些戒毒人員所繡出的十字繡的情況時,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黃興梅。黃興梅像其他人員一樣,像是吳所長帶著的我們這一幫人不存在似的,只顧俯著身子,勾著頭,緩緩地繡著她的那幅“寧靜致遠”。

        走出黃興梅她們那個車間后,吳所長邊走邊看著我說:“你今天這個小小的要求,無意間幫了她一個忙了。”我不知道吳所長啥意思。他說,他這一喊,她那往前一站,其他的人就會明白,她是有人打過招呼的,說白了,就是有著關系的,往后其他人就不敢隨意欺負她了。這時,我才明白她剛才為什么會笑,為什么會表現(xiàn)出那種喜悅。

        離開戒毒所的時候,我有些為難地向吳所長提出了一個想法,問他我以后能不能來采訪一下黃興梅?!澳銈儾粫怯H戚吧?”吳所長開玩笑樣問我。我說沒有親戚關系?!拔抑皇菍λ慕?jīng)歷,或者說故事感興趣。”我原本是想當時就留下來,以采訪的名義和黃興梅聊的,但想想不妥,就放棄了。吳所長答應了我,讓我要來的時候給他打電話。

        沒想到魏錸會鬧成這個樣子。這次,他竟然不聽任何勸,說不管有沒有身份證他都要進入建檔立卡貧困戶,說我們不能否定他的貧困,不能否定他就是迎水村的人?!拔覟樯稕]有身份證?是派出所的人把我的身份證號辦給了別人?!彼f,“這是派出所的工作失誤導致的,是派出所的責任。”他說他不能因為派出所的失誤而丟失掉當貧困戶這個村民應該享受的權利。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道理。雖然他的這些話讓我們覺得有些驚訝,但我們又覺得事實還真就像他說的這樣。我們感到無話可說。

        我問村支書吳德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要新納入的十六戶建檔立卡戶名額中,十二社有一戶,前兩天我不在的時候,他們?nèi)ラ_村民小組評議會,本來是要通過評議將另外一家納進來的,但魏錸跳出來死活不同意,說那家人咋會比他窮,說我們是真正窮的不納入,倒把富的人家納了進來,不公平,不公正。吳德亮說,“這一鬧,十二社的那個名額就沒能評出來。”

        魏錸不但在村民小組評議會上鬧了,還跑到縣政府上訪去了。吳德亮接到鄉(xiāng)長的電話,火急火燎地趕到縣政府把魏錸接回來后,恨不得把魏錸給活活吃了的樣子。吳德亮說,“又不是他有身份證,老子們不整給他!”

        “那家人真沒有他窮嗎?”我問。

        吳德亮說:“窮肯定沒有他窮。就是現(xiàn)在在系統(tǒng)里面的貧困戶,也有很多比他富?!?/p>

        我決定去派出所咨詢一下,看有沒有辦法在“借”走魏錸身份證的人,也就是我表弟郭旗不親自前來的情況下,把魏錸的身份證問題解決掉。我能想到,要雙方到場幾乎就沒有可能性。如果他們碰上,誰知道是誰先把誰給殺了。能不能另辟蹊徑呢?按他們說的,如果魏錸不把我表弟郭旗找來,那他的身份證就不可能辦得出來!而作為一個明明生活在迎水村的人,能不給人家一個身份證嗎?用魏錸的話來說,“這是派出所的工作失誤導致的,是派出所的責任?!边@話是有道理的。我擔心再這樣下去,魏錸會被逼了不顧一切地將我表弟郭旗抖出來。我不希望我表弟被抖出來。我希望他能如愿地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

        “他媽的,這就是一個燙手的洋芋,現(xiàn)在想丟都丟不掉,”那晚在奇峰燒烤郭旗對我說,“老表看看,能不能在我不出面的情況下,把狗日的這名字還回去?!惫斓脑捵屛矣行┮馔?。他竟然沒跟我說他要怎樣去報復魏錸了。他竟然是想退還“魏錸”這個身份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憑他說話的口氣,我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話。不但真心,還能看出他對于退還“魏錸”這個身份的想法,是迫切的。但如何還,還真是一個問題。

        我說,“按派出所的說法,是要你和魏錸一起去。”

        我知道他不可能跟著魏錸一起去派出所退還這個名字。以前,他最想找的人是魏錸,希望找到他,殺了他。而現(xiàn)在,因為他不但“借”了魏錸的身份,還“借”了魏錸的媳婦鄧啟會,他是怕見到魏錸了。我想,如果魏錸出現(xiàn)在他面前,恐怕他只會躲藏了。

        “這個算不算犯法?”我表弟問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犯法。他說,“如果我這個算犯法,他媽的,我就是重犯了。我如果去,就成了他媽的自投羅網(wǎng)了?!蔽覜]想過要他去。但我似乎感覺到,他為了退還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些愿意去找魏錸,愿意跟魏錸一起去派出所了。是的,去找魏錸。只是這個“找”,不是為了去報復。同時,他又還有著種種顧慮。誰站在他這個位置,不會有顧慮呢?要是我,我就連去找魏錸,和他一起去派出所退還這名字的想法都不會有。我不知道我表弟郭旗這些年經(jīng)歷了些什么,內(nèi)心經(jīng)受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對未來有了什么打算。盡管他跟我說了很多,但我想,有些真實的東西,恐怕是說不出來的。我沒有經(jīng)歷過我表弟經(jīng)歷的,所以從我現(xiàn)在的角度去思考,我不會有他這種想法。

        “他這名字我雖然拿著,但出去我一直都不敢用,”我表弟說,“用處沒有,倒因為這個,我連回家都不敢。我真是想回家來,好好做我想做的事了?!?/p>

        “如果他回來,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打探一下他的口氣,能不能和解?!蔽冶淼軐ξ艺f,“當初你說得對?,F(xiàn)在我也不想那些報復了。我只想踏踏實實地過我能過的日子。”我先前曾跟我表弟說,我已去打聽過魏錸,村里的人說魏錸是回來過,但又走了,不知去哪兒了。這是我跟他說的謊話。我還是擔心他會去找魏錸報復?,F(xiàn)在我真想告訴他魏錸就在家里,而且正在因為身份證的事鬧心。但最終我還是忍了,沒說。

        我找到了派出所的小蔣,他是派出所的戶籍管理員。我剛開始說來意,他就說他知道,“魏錸已經(jīng)跑過好多趟了?!彼f他已經(jīng)跟魏錸解釋過無數(shù)次,要把他的身份證辦回來,就只有找到那個用他戶口辦了身份證的人?!拔覀兛偛荒馨淹粋€身份證號辦給兩個人吧?如果這樣辦了,這戶籍還不亂套?戶籍一亂了套,恐怕接著就是啥都亂套了!”小蔣說的這個,我能理解??隙ú荒軐⑼粋€身份證號辦給兩個人。

        我說:“能不能把魏錸原來的那個身份證號刪掉,重新給魏錸一個號呢?”

        小蔣哈哈地笑了一下說:“哪能這么簡單,這人家的身份證號和戶籍哪是我們想刪就刪的,你說,如果是你的身份證號和戶籍哪天被派出所的人刪掉了,你會咋樣?”我還沒這樣想過,也不知道真這樣了,我會咋樣。我說:“能不能重新給魏錸一個身份證號呢?不用同一個號,重新編一個號給他,就當是迎水村十二社有兩個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這種情況還沒出現(xiàn)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p>

        “請兄弟幫忙想想辦法,在找不到那人的情況下,看看如何才能把魏錸這個身份證問題解決掉?現(xiàn)在因為他沒有身份證,所以我們想把他納入建檔立卡戶都沒辦法。為這事,他都鬧到縣政府去了呢?!蔽艺f。

        小蔣答應了我,他說他先跟縣公安局對接一下,將這情況反映上去,看能不能找到辦法。雖然解決魏錸的身份問題是幫了魏錸,便宜了他,但為了我表弟,我還是希望小蔣能通過與縣公安局的對接,尋找到辦法。“老表,我后半生能不能過上踏實安心的生活,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這個了,”我表弟郭旗在奇峰燒烤對我說,“我真擔心再這樣下去,我會再起殺心,真去把魏錸這狗日的,還有黃興梅那爛婆娘給殺了,說不定還會殺更多的人,可是現(xiàn)在,我又真不想這樣。老表,我書讀得少,但我不想再走歪路,再走邪路,你真得幫幫我?!蔽夷芨杏X得到,如果真到了那地步,我表弟說的這些擔心,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真那樣了,我表弟郭旗就真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我不希望這樣的事發(fā)生。但怎樣才能讓這樣的事不發(fā)生呢?我不知道。我找不到辦法。面對這個問題,我覺得我表弟郭旗強奸的不是黃興梅,而是我!

        事實上,我表弟郭旗也確實沒有強奸過黃興梅。

        “你說,我哪想過告他呢?我都已經(jīng)鐵了心想跟他結婚了呢!”后來我去戒毒所找到黃興梅時,黃興梅跟我說,“為了這事,我還真跟我媽鬧過一番?!秉S興梅的媽覺得黃興梅咋都不能嫁給一個山旮旯里的人?!爸挥猩絽^(qū)的嫁給壩區(qū)的,壩區(qū)的嫁給城里的,哪有這城邊上的嫁給山區(qū)的道理?”黃興梅的媽說。黃興梅跟她媽據(jù)理力爭,說現(xiàn)在又不像以前,嫁給哪兒的人就要去哪兒過,去那兒種地?,F(xiàn)在有點本事的人還有幾個人在家里種地?現(xiàn)在只要有本事,哪兒的人都可以出來打工,都是一樣的掙錢。“要不是魏錸逼著我,我就連想都不會往這方面想,我是被他拖著逼著去告的郭旗,”黃興梅坐在我的對面,雙手舉到臉上抹了一把,低著頭咬著嘴唇說,“他妹妹打電話來給我的那段時間,我其實是很想撤訴的,我知道,在那件事上,郭旗沒有強迫過我,沒有威脅過我,那衣服不是他強迫我撕爛的,就是那刀,也是派出所的人問我他帶了刀啊的沒有,威脅過我沒有,我才想起來說的。我知道他經(jīng)常把那把刀背在包里。我跟派出所的人說的,有著很多假話。包括我臉上和腿上的傷,實際上是魏錸打的。你不知道,他在監(jiān)獄里待著一天,我的心,就沒有輕松過一天,踏實過一天。在聽說他出來了后,我一邊是悔恨,一邊又是懼怕。我知道,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我。”

        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回家了。

        這次來縣里開全縣扶貧工作推進會,我打算趁進城來回家待兩天,在家陪陪妻子,陪陪孩子。沒想到,這天早上剛送孩子到學校門口就接到吳德亮的電話,吳德亮在電話里說:“隊長,你回來了沒有?”吳德亮說話的聲音急急的,像是遇上了啥事,非得我這個隊長立馬出現(xiàn)在那兒似的。

        我說:“我還在城里呢。我明天才來?!?/p>

        “趕快回來。出大事了?!?/p>

        “出大事?啥大事?”

        一聽說出事,魏錸的影子就突地在我的腦海里晃了一下。難不成他鬧到市上、省上去了?在我的想象中,他最多也只能鬧到省上去。一天不到的時間,他不至于就跑到北京了吧!就算他跑到了北京,又能出啥讓吳德亮這樣一驚一乍的大事呢?難不成,他在出去的路上死了?出了人命?一想著出了人命,我就又想到了我表弟郭旗。不會是他們遇上了吧?不會是真出人命了吧?

        “你趕緊回來?;貋砟憔椭懒??!?/p>

        聽吳德亮這話,我真擔心是魏錸和郭旗之間誰把誰給殺了。無論是誰殺了誰,都是我不想看到的。

        “是啥不能讓我先曉得的事???再大的事,你能不能給我有個思想準備?”

        “不是不能讓你曉得,是一下兩下跟你說不清楚。簡單跟你說吧,魏錸殺人了?!?/p>

        “魏錸殺人了?”

        “不但是殺,而且是奸殺。”

        “奸殺?奸殺了哪個?魏錸人呢?抓著了嗎?”

        “跑掉啦。這時候忙得很,不跟你說了,在配合公安的調(diào)查和找人,你趕緊回來就是了?!?/p>

        回到迎水,作為一名駐村扶貧人員,對于魏錸奸殺一案的事我?guī)缀蹙蜎]做過什么。調(diào)查和找人,都是公安的警察們在做。就是配合,也只是開頭幾天,村委會的吳德亮他們跟著跑了一下。倒是全縣扶貧工作推進會上安排下來的扶貧工作,讓我忙得與熱鍋上的螞蟻沒啥區(qū)別。甚至因為忙扶貧工作的事,我都把吳德亮急著叫我回來時所說的“大事”給忘了。

        那天從村子里回來走到村委會門口的時候,我看到大門旁的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紙,我以為是村上的人貼的什么公示。我問旁邊的吳德亮是不是又在公示啥了?是關于低保的還是卡戶政策的?“沒有嘛!”吳德亮說。走近一看,不是村上的公示,而是一張通緝令。通緝令上通緝的人叫魏錸,出生日期以及家庭住址之類,描述的也是魏錸,但印在通緝令上面的照片,卻不是魏錸。

        “啊,就是這個人用魏錸的身份辦了身份證的。這是他媽哪兒的人?”吳德亮仰頭望著通緝令說。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我表弟郭旗的照片。

        我知道郭旗是哪兒的人。

        要說,魏錸也知道我表弟是哪兒的人。

        “狗日,竟然想出這種辦法來找這人!就算找到了,你以為你還能活?命都不要了,還要那身份做啥用?”

        我的某根神經(jīng),突然間被吳德亮這話給撞到了。身份。魏錸的奸殺一事,為的就是找回他的身份嗎?他找回身份,就是為了可以外出務工,為了可以進入卡戶嗎?命都不要了,還要那身份做啥!為個身份,怎么就走上奸殺路了呢?

        要是當初,我直接將魏錸在家的實情與我表弟說了,將他帶去見魏錸;或者通過協(xié)調(diào),讓魏錸去找到我表弟郭旗;抑或將知道的情況向派出所的小蔣說了,請他們出面處理……

        無論怎樣,結局都應該不會是這樣。

        “要是”只能是一種假設了,“當初”已經(jīng)定格成一種過往。

        責任編輯 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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