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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舅

        2020-08-06 14:52:38錢玉貴
        四川文學(xué)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姥姥師傅

        錢玉貴

        小舅曾經(jīng)是個靦腆木訥、唯唯諾諾,甚至還有點娘娘腔的男人。上面有三個姐姐罩著,我媽是大姐就極力庇護他,不,是老于一家人都把他當(dāng)作掌上明珠。想想看,老于家單傳了兩代人,到了這個叫于寶珠的又是單傳,又是姥爺姥姥中年得子,一出生就確定為丁家香火的傳承人,說他是老于家的頂級寶貝蛋子也一點不為過。就是說,小舅從一出生就被格外地寵護著。

        小舅十七歲那年,高二沒念完就頂姥爺?shù)穆毶习嗔恕@褷斠涯赀^半百,就等著退下來把崗位讓給小舅頂。那個時候我媽和另外兩個姨都下放在“廣闊天地”,誰都明白,家里留城工作的機會毫無疑問是留給小舅的,這就像是鐵板釘釘,姐姐們誰也不敢有一句怨言。盡管三個姐姐逢年過節(jié)從農(nóng)村回來,一說起鄉(xiāng)下的苦來不免淚水漣漣,但姥姥還是把話說得毅然決然:“你們遲早是潑出去的水,疼也是疼不過來的。也怨不得誰,這是命。”姥姥是家庭婦女,文盲,但掌管著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是實際上的掌門人。小舅本來是要下井當(dāng)?shù)V工的,可是姥姥姥爺硬是求人幫忙說情,費了很大勁才改變了崗位去向,最后分到機修廠當(dāng)上了車床工。是技術(shù)工人,穿著油漬漬的工裝,扣著灰色的鴨舌帽,腳蹬翻毛大皮鞋,威風(fēng)凜凜,又神氣活現(xiàn)。老于一家人看到小舅如今這副模樣,心里無不美滋滋的。這出息,不就是老于家的榮耀嗎!老天有眼,總算給老于家留下了這條根把子。

        三年學(xué)徒很快就結(jié)束了,剛剛二十出頭的小舅居然也要當(dāng)師傅了,老于家一家人高興壞了。姥爺姥姥把職工食堂里的大廚師請回家來,做了一桌豐盛的酒宴招待小舅的師傅,也就相當(dāng)于如今所謂謝師宴。小舅師傅楊廣大是個北方人,好酒,熱情又豪爽。三杯酒下肚后,楊廣大說:“寶珠這孩子出師還只是第一步,俗話說,三年一個精車工,十年一個爛鉗工。車、銑、刨、鏜、磨、鉚,要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后面還要學(xué)焊、鈑金,還要學(xué)設(shè)計制圖??傊?,后面要學(xué)的東西多著呢!”他把眼光轉(zhuǎn)向姥姥姥爺:“好在寶珠這孩子腦子靈光得很,一學(xué)就會,也肯動腦子,將來超過師傅那是沒問題的。就是……就是……啊……”他把目光從姥爺姥姥的臉上收回來,黝黑的臉龐泛著紅光,話就疙瘩了。小舅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低下頭,好像知道師傅接著要說什么。姥爺聽出了問題,急著問:“你說,老楊,就是什么???他不會是有什么壞毛病吧?”楊廣大放下筷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嘴巴說:“俺就實話說了,就是不像個爺們兒,身上有股子女人氣。老嫂子,俺這樣說你可別生氣?。 彼吹嚼牙训哪樕兒诹?,桌上氣氛也有些凝滯。但楊廣大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將來這樣下去可不行啊,爺們兒嘛,做事就要虎虎生威,說話也應(yīng)該粗聲大氣!還有,身子骨也單薄了點兒,要鍛煉鍛煉硬朗起來嘛!”

        那已是1974年的秋天了。小舅的命運就是從這個秋天悄然發(fā)生改變的。

        廠里突然來了個大美人,這個消息在那個沉悶乏味的年代猶如平靜的水里投了一塊石頭。大美人名叫黃鶯鶯,是下放到機修廠進行“思想改造”的。據(jù)說,原是上海知青,前幾年剛從農(nóng)村招上來從事革命文藝工作。但她堅持資產(chǎn)階級作風(fēng),還發(fā)生過嚴(yán)重的“腐化問題”。小舅在工廠里聽工友們議論這些時,就想象著那會是怎樣一個美人呢?是不是真的長得跟天仙一般?其實那時候的小舅腦子里至于“天仙”是啥模樣也沒個輪廓影兒。就是說,美人兒什么模樣,小舅腦子里根本就沒有標(biāo)準(zhǔn),也想象不出來。他的人生幾乎還是白紙一張呢。

        “這娘兒們兒,一瞧那俏模樣兒,哪個男人會不動心,?。 ?/p>

        “這種美人搞‘腐化,我看也是天經(jīng)地義,瞧瞧咱們廠子里的那些歪瓜裂棗,叫誰搞‘腐化,誰愿意搞?。 ?/p>

        “依我看,這娘們兒到了咱們廠子,說不準(zhǔn)又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呢!”

        而廠里的那些娘們兒的議論就是同性相斥,甚至同仇敵愾了。

        “那模樣兒,一看就是個狐貍精!那眼梢兒瞅上誰,男人能不走魂兒嗎?”

        “破鞋!——都破鞋了,還神氣個啥呢!”

        “我可要把家里那個貪腥兒的看緊了,要是跟這個娘們兒對上眼兒,不出問題才怪呢!”

        ……

        詭異的是,關(guān)于將黃鶯鶯交給哪個師傅來帶,不,由哪個師傅來負(fù)責(zé)對其進行“思想改造”,據(jù)說廠部爭執(zhí)了一個多星期也定不下來。問題不是因為沒人愿意負(fù)責(zé),而是想要負(fù)責(zé)的人太多,做師傅的幾乎都在明爭暗奪地要帶這個美人徒弟。黃鶯鶯的到來,宛若長年荒涼干枯的荒地上突然降臨了一株令人驚艷的嬌玫瑰,那么多男人都想欣賞,更何況是可以獨自欣賞的。一時間,干枯的土地渴望甘霖的滋潤,那些儲蓄在內(nèi)心壓抑的欲望被一下子點燃了。就連平日里最小心謹(jǐn)慎、老夫子一般的師傅們也敢向組織上拍胸脯:我絕對有拒腐防變的控制力和抵御力,而且保證能把這個資產(chǎn)階級的“狐貍精”的思想改造好。當(dāng)然,最后誰也沒有想到,大美人居然交由小舅來帶,也就是說,由小舅來做黃鶯鶯的師傅。他還是個大男孩啊,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嘛。

        后來小舅才知道,這可是廠革委會經(jīng)過激烈討論和研究后才慎重決定的,也是征求了小舅的師傅楊廣大的意見。黃鶯鶯比小舅大十多歲,在那個年代,這種年齡差距基本可以杜絕彼此發(fā)生愛情的可能,也就是“腐化問題”。再者,小舅才二十剛出頭,又是剛剛出師,技術(shù)好,老實忠厚,情竇未開,甚至還是個男兒身女兒心的大男孩。由他做師傅,黃鶯鶯只能本本分分地學(xué)技術(shù),老老實實地進行思想改造,根本沒有犯錯的機會。一句話,就是不會出紕漏。在當(dāng)時,這個危險系數(shù)很高的女徒弟,似乎只有讓我小舅于寶珠來帶是最安全可靠的。

        小舅第一次見到黃鶯鶯就被她的美貌驚呆了。那是在車間主任辦公室里,除了主任,旁邊還站著師傅楊廣大。黃鶯鶯好像比他還高一點,站在對面,站在主任辦公桌旁,不遠處的窗口正涌進大片艷麗的陽光,恰好映照著她那張俊秀的臉蛋,格外清晰動人。她泛著淡淡的微笑,親切,自然,但并不謙遜,也不顯討好。一雙清澈晶亮的眼睛看著他,顯得驚奇,有點激動,仿佛小舅也正是她要尋找的那個可以當(dāng)師傅的人,這會兒終于見到了原來是這般模樣,怪好玩的似的。她盡管穿上了嶄新的肥大粗糙的工裝,但依然顯現(xiàn)出她身材的輕盈挺拔,透出那股青春美妙的氣息。

        “于師傅好!”她先說,聲音甜美,比礦里廣播員的聲音還好聽。小舅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微微縮了縮脖子,臉皮有些發(fā)燙。因為彼此距離較遠,她沒有向他伸出手去。不過,那個年代男女見面并不時興握手,何況,她的身份是來“改造”的。她就那么亭亭玉立著。

        這一刻,小舅就有些亂了。他慌張地點了頭,卻沒有說出“你好”,但卻把手伸了出去,伸著懸空了一會兒,又趕緊收了回來,因為人家并沒有向他伸出手來。接下來,在對面一直專注著他的目光注視下,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漸漸縮小,甚至還有些顫抖,心也跳得有些異樣。小舅不僅臉紅了,額頭上也出汗了。這可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后來,車間主任和師傅都說了什么告誡和要求的話,他幾乎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他微微低垂著腦袋,仿佛在躲避著對面投射過來的視線,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從樣子上看,倒像是他來這里接受“思想改造”的。他后來甚至惶惑中看見了,或隱約聽見了,對面那個美人居然把漂亮的臉蛋側(cè)向一邊,掩嘴竊笑。

        小舅是被驚呆了,但小舅家里更是如同炸開了鍋。姥姥一聽把個搞“腐化”下放來“思想改造”的“破鞋”交給她獨苗兒子學(xué)徒接受改造,簡直不相信這事情怎么會發(fā)生的。她老人家的判斷很直接,“這不是要把我兒子往火坑里推嗎!不是讓我兒子跟著學(xué)壞嗎!這樣下去,到底是誰改造誰?”她先是埋怨廠領(lǐng)導(dǎo)們糊涂,甚至認(rèn)為他們用心不良,后來一聽說小舅的師傅也參與其中,就更是不理解了“楊廣大也犯糊涂了?他怎么能同意他們這么干?”

        她上門去找楊廣大。師傅楊廣大瞧見姥姥的臉色,就立即老嫂子長老嫂子短地叫著,不用問也猜出了來意。他請她進屋在桌邊坐下,接著給她沏茶,然后陪坐在旁邊,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經(jīng)過。姥姥大概聽明白了,立即反駁:“別人帶這個女的你們都不放心,叫咱家寶珠帶,你們就放心?就是你們放心了,我放得了心嗎!”楊廣大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點破而已,但要把話說得明白清楚,卻又不是一兩句話的事。他最后向姥姥承諾:“老嫂子,由俺在廠子里盯著,寶珠能學(xué)壞嗎!你不就是怕黃鶯鶯她把寶珠拖下水嗎,寶珠他敢!那個黃鶯鶯再漂亮,她敢!她是來俺這里改造思想的——她是資產(chǎn)階級,能跟俺們無產(chǎn)階級斗!再說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敢興風(fēng)作浪——膽大包天了還!”這一通話,讓我姥姥心里踏實下來,站起身,握著楊廣大的手,連聲謝謝,這才放心地回家去。

        其實,楊廣大當(dāng)時心里想說的是“你那個寶貝兒子再不陽剛起來,就成娘們兒了。把個美人讓他帶著,就是要看他還有沒有個師傅樣兒,你那個寶貝兒子再那么黏黏糊糊、扭扭捏捏下去,將來想娶上個媳婦恐怕都難!把個美人讓他帶著,他不想變成英雄都難——什么叫英雄都靠美人磨??!還有,叫英雄要過美人關(guān)啊!”

        至此,廠里便出現(xiàn)一道惹人注目的有趣景觀:黃鶯鶯這個漂亮而風(fēng)情的女人跟在那個單薄瘦弱、唯唯諾諾的于寶珠的屁股后面。從個頭上看,黃鶯鶯還比小舅高出一截,身體也大號一些——從庫房領(lǐng)料到車間機床旁,從對圖校樣到開車運作,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恭敬又親昵,顯得并不拘泥膽怯。反倒是她每叫一聲,那個似乎始終處在有些緊張狀態(tài)中的于寶珠便會驚顫一下,他那張布滿粉刺疙瘩的瘦臉就會紅光一片,就好像這個女徒弟是在有意捉弄他??吹贸?,開始兩人還有些疏遠、生硬,對話和目光交流都很少,而每次交流都看得出是于寶珠經(jīng)常顯得有些窘迫無措,甚至?xí)乱庾R地把目光轉(zhuǎn)向周圍,觀察一下是否有人在窺視。

        好在這樣的時光并不長。兩個月后,兩人關(guān)系便開始升溫。工作時也變得和諧多了,儼然一對中規(guī)中矩的師徒倆。到了吃飯的時候,最早是分開吃,小舅在車間大門邊跟工友一起邊曬太陽邊吃,而黃鶯鶯就在食堂里吃,有時食堂沒空位,其實也是周圍怪異的目光太紛雜,她受不了,就回到機床旁邊,坐在小板凳上吃?,F(xiàn)在小舅終于跟她坐在一起吃了,就挨在車床旁邊,靠著工具箱坐著。再后來,彼此飯盒里的菜居然互相調(diào)換著吃——姥姥給寶貝兒子用小瓷缸帶來的紅燒肉、小雜魚什么的,都飛到黃鶯鶯的飯頭上——說話也越發(fā)顯得親切自然,不知是扯了什么話題,還有說有笑。黃鶯鶯經(jīng)常掩嘴樂著,目光也不時警覺地觀察周圍,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那個工具箱的旮旯角落變成了枯燥的八小時工作內(nèi)最溫馨的場所。那時候,不明白的人看過去,這對男女可不像什么師徒倆,會誤以為這是一對遠房姐弟,就是明白的人看,也跟什么“思想改造”好像沒有什么關(guān)系。

        那陣子,廠革委會副主任陰勝凡找過小舅談話,提醒他要注意影響,要加強對黃鶯鶯的“改造”力度。言下之意就是多把一些重活臟活累活派給她干,一點不能放松階級警惕,同時也要注意自己的立場和站位,不能給資產(chǎn)階級拉攏腐蝕過去了。小舅當(dāng)面表態(tài)沒問題,回到車間后,該怎么做還怎么做?!拔乙粋€小工人,懂得了那么多嗎?”這話原想當(dāng)著那個苦口婆心、滿嘴泛沫的陰副主任面說的,但他憋住沒說,在往車間去的路上才說了出來,還搖頭晃腦,嘴里哼哼。小舅其實是理解不了陰勝凡說的那一套的,只是覺得這家伙就是不想讓他跟黃鶯鶯親近,要他對她成天板著臉,罰她干重活。“我那么干,我神經(jīng)病??!”小舅沖著車間大門說。

        好在小舅那時候活兒干得漂亮,月月超額完成任務(wù)。黃鶯鶯聰明伶俐,落落大方,也謹(jǐn)慎規(guī)矩,學(xué)什么并不費勁兒,也吃得了苦,師徒倆配合得跟一個人似的,就是要找毛病都難。

        幾個月下來,小舅的悄然變化著實讓人驚訝不已。

        這個原本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小伙子,現(xiàn)在變得開朗陽光了。他那張出疹般布滿粉刺的清瘦的臉上綻出平日少見的笑容。說話也大聲了,也并不太顧忌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吆喝。他不叫黃鶯鶯“徒弟”,也不叫“鶯鶯”,而是直呼其名:“黃鶯鶯,去把五號鉆刀拿來?!薄包S鶯鶯,你這就去庫房給我領(lǐng)二號砂紙。”黃鶯鶯邊點頭邊應(yīng)著:“好的,師傅。我這就去。”立即行動,從不拖沓,完全是心甘情愿又心悅誠服的樣子。在別人看來,這不正是師傅“改造”她的樣子嘛。小舅也知道周圍有盯著他們的眼睛,包括時不時在車間角落里出現(xiàn)的那個臉色陰沉的陰勝凡。有一次小舅剛給黃鶯鶯派完活兒,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前面的車床旁,不,是在偌大的車間里,驀然安靜下來,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愕地望著自己,好像他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究竟誰嚇著誰了?小舅一臉茫然。

        小舅是吹著口哨回到家里的。脫下油糊糊的工作服,從衣柜里翻出干凈的衣褲,趿著拖鞋,肩頭搭條大毛巾,大搖大擺地去職工澡堂子洗澡去?;貋頃r,老遠就能聽見那熟悉的口哨聲,從來亂蓬蓬的頭發(fā)用水梳得油亮,齊刷刷地往后梳去,亮出潔凈的光亮額頭和那張尚未蛻盡青春氣息的瘦臉??邕M家門,把臟衣服往門旁邊的地上一扔,然后進了廚房拉開碗柜查看晚上有什么好吃的。如果全是咸的素的,就會齜牙咧嘴,一臉的不高興。如果有葷菜,比如紅燒肉或餃子什么的,口哨又會吹響,表明他的心情又舒暢了起來。到了晚飯上桌時,小舅會主動從姥爺一直獨享的那只黑砂小酒壺里給自己倒上一杯,并且自顧自像姥爺那樣吱溜一聲地喝起來,有時候甚至還要喝上兩杯三杯。這個過程中,他幾乎目不斜視,也并不顧忌姥姥姥爺?shù)哪樕?/p>

        “寶珠啊,”姥姥望著他,筷子停在空中,眼睛眨巴著,“你這是當(dāng)上先進了,還是領(lǐng)導(dǎo)要提拔你了?”

        “沒有的事兒!”小舅照樣吱溜一聲地喝著,夾起一塊紅燒肉塞進嘴里嚼著。

        “又沒當(dāng)先進,又沒要提拔,你這成天回家來又是吹口哨,又是喝酒的,像變了個人似的,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fēng)兒?”姥姥接著問,一邊跟坐在旁邊一直沉默不語、一臉嚴(yán)肅的姥爺對了一眼。顯然,姥姥要問的也正是姥爺心中不解的。

        小舅放下筷子,硬起脖子沖姥姥說:“怎么啦,我一個男子漢,大老爺們兒,吹個口哨,喝個小酒,不正常嗎?我這一天累得跟皮猴子似的,回家來,還不應(yīng)該享受享受!再說了,過去不是都說我像個娘們兒,一說話就臉紅,半天也不敢跟人放上幾個屁,現(xiàn)在好了,我當(dāng)師傅了,受人尊敬了,誰見我也不敢怠慢什么,我現(xiàn)在還不把自己當(dāng)個男子漢嗎!”

        姥姥和姥爺又對了一眼,卻也說不上話來,但神情都顯得有些錯愕不安。姥爺抓起酒壺親自給小舅桌前的空酒杯里倒上酒,說:“好,當(dāng)個男子漢好!”

        那時候我媽媽已經(jīng)以假病退回了城,在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我未來的老爸——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的幫助下,落實了一個后勤部門保管員的崗位。年前他們結(jié)婚,我媽肚子里那時正懷著我呢。她當(dāng)時就坐在小舅的桌下方,她扯了一下小舅的衣角,悄聲說:“寶珠,爸媽是怕你學(xué)壞了,現(xiàn)在外面風(fēng)氣不好?!?/p>

        小舅立馬一撇嘴:“大姐,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真是的?!?/p>

        據(jù)我媽說,那個時候家里就隱約籠罩在一種惶恐不安的氛圍中,仿佛小舅的前途命運已經(jīng)被一種神秘而可怕的力量所支配。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但要發(fā)生的卻好像已經(jīng)潛伏在某種不好的兆頭里了。究竟是什么不好的兆頭,誰也說不準(zhǔn)。然而,到了1975年的春上,也就是小舅當(dāng)了半年師傅后,那些似乎醞釀已久的禍?zhǔn)陆K于接踵而至了。

        自從黃鶯鶯成了小舅的徒弟后,小舅就像是從人生暗淡無光的后臺一下子被推上了燈光炫目的前臺,成為當(dāng)時機修廠乃至整個大魚子山礦上下關(guān)注的人物。當(dāng)然,與其說關(guān)注小舅,不如說目標(biāo)還是黃鶯鶯。兩人在一起狀態(tài)如何,一舉一動,眉目神情,甚至一個班下來說了多少話,都會受到隱秘處的一雙雙陰陰的眼睛監(jiān)視著。孫二狗的那雙眼睛就在其中。

        孫二狗因流氓罪勞教回廠,身邊聚了一幫吃喝玩樂的兄弟,從來也不正經(jīng)上班,是廠里人人惹不起也不敢惹的主兒,也一直是令廠領(lǐng)導(dǎo)們頭疼的角色。孫二狗早就看上了黃鶯鶯的姿色,好幾次在下班的道上截住她提出約會或一起看電影或一起吃頓飯什么的,都被黃鶯鶯拒絕,或者不予理睬,也就是一直沒有給孫二狗任何下手的機會。后來,孫二狗就打起小舅的主意,約小舅下班喝酒。小舅當(dāng)時沒有拒絕,但當(dāng)孫二狗在酒桌上提出要小舅幫助他搞定黃鶯鶯時,小舅斷然回絕,當(dāng)場就拂袖而去。一天下班,在廠外的小道上,孫二狗帶著一伙兄弟把小舅截住,威脅小舅若不答應(yīng),就讓他皮肉吃苦。小舅的硬骨頭就是從那個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他一下子把上衣脫了,裸出干瘦的胸脯,昂起脖子粗野地叫道:“有種,你們現(xiàn)在就拿刀出來捅了老子!”這舉動,當(dāng)場鎮(zhèn)住孫二狗他們,甚至弄得他們有點不知所措,眼睜睜地看著小舅重新穿上油膩膩的工裝,氣宇軒昂地大搖大擺地離去。

        事實上,小舅那個時候也感到了空氣一天比一天緊張,就像頭頂上始終籠罩著一層驅(qū)之不散的陰云,這陰云的中心就是黃鶯鶯。他甚至覺著那彌漫在周圍的危險氣息拿鼻子一嗅都能嗅得到,但若說究竟是誰,危險又是什么,卻又無從知曉。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這天班上突然闖進來幾個佩戴紅袖標(biāo)的人,手持著紅白相間的“專政棍”,呵斥著將黃鶯鶯從車間帶走了。小舅一直忙碌在機床上,車間里各種機器聲嘈雜不堪,等到有個工友跑過來拉住他,貼耳對他說了,他才關(guān)掉機器,慌亂起來。他跑到車間主任那里打聽,主任居然說也不知道。到了廠部,辦公室里坐著的革委會副主任陰勝凡正在蹙眉吸煙,一副形勢嚴(yán)峻的沉思狀。小舅還沒開口,陰副主任便說出了實情。原來今晚全礦要召開形勢大會,所有地富反壞右及四類分子們都要押上臺接受批判。黃鶯鶯是被礦里點名要接受批判的。小舅的心里一下子就提前進入了黑夜。

        黑壓壓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廣場周圍所有立柱上的電燈都開亮了,格外耀眼,如同白晝一般。臺下各單位組織來的群眾方陣,早已形成人頭的海洋。主席臺上,市里來的和礦上的領(lǐng)導(dǎo)坐成一排,就聽見主持人喝聲道:“把XXX押上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被押到臺沿邊。接著又是一聲喝令,又一個人被押上來,是一個瘦高的戴著眼鏡的中年人。一個又一個,臺沿上很快站成了長長的一排。黃鶯鶯是最后一個押上來的,押著她的是兩個佩戴紅袖標(biāo)的穿著黃軍裝的女人。黃鶯鶯的雙手被反背著,胸著掛著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粗黑而猙獰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黃鶯鶯”。她的腰身和腦袋被壓垂著,頭發(fā)也披散下來。小舅擠到了前面,由于手持“專政棍”的人員在警戒著,他無法靠近臺沿,他想看到黃鶯鶯,或者讓黃鶯鶯看到他。他想讓黃鶯鶯知道他就在她的身邊,她不用害怕,也不要緊張,等大會一散,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他要讓她無論如何也得忍住這幾個小時的難堪和屈辱??墒屈S鶯鶯自始至終也沒有抬起頭來,更不可能把目光搜索到就在臺下前沿的小舅。響徹夜空的大喇叭里在嘶聲喊叫著什么,高亢,尖厲,刺耳,散發(fā)著硝煙般的火藥味兒。小舅漸漸注意到,黃鶯鶯的那兩條腿在微微顫抖著,后來她的身子好像也在抖索了,不,她是在暗暗地哭泣了,而且越哭越傷心。小舅的心揪了起來,他恨不得手持利劍殺開一條血路,直沖到臺上把他那個可憐的徒弟搶救出來,從此遠走天涯。他在心里默禱著,大會快結(jié)束吧,讓臺上那個屈辱的女人趕緊回家吧。其實真正的屈辱和難堪還沒有開始呢。

        大會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中終于散了,然而接下來卻是游街示眾。這深更半夜的,押著這群“牛鬼蛇神”走街串巷,人們居然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熱鬧起來,所到之處,叫罵聲和口號聲響成一片。黑暗處,襲擊開始了,有吐唾沫的,有扔小石子的,還有猛地撒出一把雞毛和紙屑的。尤其是對押在隊伍尾部的黃鶯鶯的襲擊,則是赤裸裸的身體傷害。摸她捏她揪她拽她,甚至是直奔女人的敏感部位的。小舅一直跟隨在隊伍后面,盡管視線一會被人頭遮擋,但他還是看到絕望的黃鶯鶯死死地低垂著腦袋,雙臂緊緊抱著胸,且深深地勾著身子,像是正發(fā)作著心絞痛一般。那一片吵嚷混亂的人里面有女人,但更多的是男人,他甚至看到了陰凡勝那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看到了孫二狗及其同伙做出的荷爾蒙混亂了的舉動,那種下流。小舅仿佛被嚇著了,后來就站定了,落下了。游行隊伍像潮水一般向下一個街巷涌去,卷著巨大的嘈雜的聲浪。

        他站了很久,孤零零的,像黑暗中一個木雕泥塑。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分不清這是黑暗還是白晝。他靠在路邊一根電線桿上,不住地用后腦勺磕著電線桿,淚水流進他的嘴里,那嘴里正詛咒般地念念有詞“我還是個男人嗎?我還像個做師傅的嗎?我還配叫師傅嗎?我他媽的還有種嗎?”

        小舅在這之前是從來不過問政治或是什么立場問題的,自從黃鶯鶯做了自己的徒弟后,這個問題就老是縈繞在他的腦里,揮之不去。那場批斗會幾乎徹底顛覆了他的觀念。黃鶯鶯那么漂亮而又柔弱的女子,犯得著要那么殘酷地對待嗎?從她來到自己身邊起,她就幾乎是無毒無害的。最初廠里的陰副主任要求小舅要時刻注意黃鶯鶯的“階級動向”,隨時向組織上匯報,可是小舅從來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她有什么“破壞”舉動,更沒有要對抗“革命大好形勢”的任何言行舉止。相反,這場批斗會,倒是讓小舅活生生地看到了迫害與摧殘,凌辱與惡毒。何況,還有孫二狗那樣的人渣對黃鶯鶯的虎視眈眈,圖謀不軌。如果真要選擇立場的話,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刻就應(yīng)該站出來保護黃鶯鶯,要讓人們知道他不僅僅是她的師傅,而且也是她的尊嚴(yán)和人格的保護人。

        小舅那一夜怎么也睡不著了,披件單衣在漆黑寂靜的院子里踱來踱去,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血變得熱了。

        小舅開始送黃鶯鶯下班回集體宿舍,上班的時候他又來到集體宿舍大門口接她,就像保鏢那樣護衛(wèi)著她一路相伴。這個舉動令當(dāng)時的黃鶯鶯既感動又害怕,其實她并不希望他那樣做,盡管她知道,在她的周圍,在那些她的目光可能及不到的隱秘處,總是有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神。

        那個時候的姥姥姥爺除了發(fā)現(xiàn)小舅愛喝酒了,愛吹口哨了,愛臭美了,后來居然又發(fā)現(xiàn),小舅愛上鍛煉身體了。這可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小舅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大鐵鎖、啞鈴,堆在院落里。在空地上還立起了一架單杠,大清早就起床練習(xí),呼哧呼哧聲響徹小院。晚上臨睡前還要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練到半夜。不僅如此,還在自己的房間墻壁上掛了塊大鏡子,每次練完后,裸著上身,繃緊肌肉,對著鏡子察看各部位肌肉的進展情況。過去天一黑,小舅就會貓進被褥窩里呼呼大睡,早上姥姥不叫三遍都起不了床,甚至是罵罵咧咧地掀了被褥才懶洋洋地從床上立起身子來。如今倒好,天天發(fā)神經(jīng)似的早晚鍛煉身體,他這是要干嗎?

        有天清晨,姥姥終于忍不住披著單衣起床走進院子里。

        “寶珠啊,你這是要上陣殺敵去,還是打算跟人打架比武去?。俊崩牙褲M臉的困惑和厭煩,眼睛似乎還沒有完全睜開來?!澳闾焯爝@么早晚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的,我和你爸誰受得了??!”

        小舅當(dāng)時正在單杠上上下翻飛,一個大回環(huán)躍起,從空中直落到姥姥跟前,把姥姥嚇得一哆嗦。“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我這是響應(yīng)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毙【苏f著,從那棵種在院墻角的桃樹枝上扯下掛在那里的白毛巾,搭上汗津津的肩頭,往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夸張地繃緊后背的肌肉,擺出威猛的倒三角姿勢故意讓姥姥從后面看。

        姥姥確實看見了,小舅的身板越發(fā)結(jié)實了,肌肉也是一塊塊地從原先單薄的脂肪掩蓋下的皮層里凸顯出來。是的,這個寶貝兒子現(xiàn)在可是個健美俊朗的男子漢了。

        小舅那個時候苦練肌肉,強身健體,是在心理上積極準(zhǔn)備擔(dān)當(dāng)黃鶯鶯的保護人。他曾經(jīng)幾次上班去接黃鶯鶯,從集體宿舍樓里出來的黃鶯鶯一看見他,臉就紅了,是那種羞怯和難堪的紅。小舅大大咧咧地說:“我是師傅嘛,陪著徒弟有什么問題?。 毙【四菚r就聽說了,黃鶯鶯上下班路上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別有用心的男人的調(diào)戲,有的甚至對她動手動腳,她也只得忍聲吞聲地跑開了。黃鶯鶯走在前面,把他甩在身后,細聲對他說:“別人看見不好的,會說你閑話的。”小舅就立即攆上她,說:“誰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作為你師傅,你怕什么?”黃鶯鶯臉更紅了,腳步也走得更急了,像是忍不住才丟下一句:“你那么單薄……”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小舅明白了。他停在路中央,山崗上的陽光正照著他的側(cè)面,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印在路面上,又小又干癟。他突然為自己這又小又干癟的身影感到羞愧。小舅就是從那個時候暗暗發(fā)誓要把身體練得強壯起來的,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想到拜師學(xué)武。

        看林人老郭,原先是普濟寺里的和尚,后來寺廟被砸毀,他被勒令還俗才變成了看林人。他的拳腳功夫是早年從少林寺師傅那里學(xué)的。據(jù)說,造反派砸廟時也想順帶把他教訓(xùn)一頓,并押去游街示眾,結(jié)果十來個人就是奈何不了他,后來動起手來甚至都無法近他的身。那些棍棒、皮帶什么的,紛紛被擊落得七零八落。打那以后,看林人老郭就一個人悠閑地行走于山林之間,再也沒人敢來騷擾他。據(jù)說,后來也有過不少慕名者要來拜師學(xué)武,老郭一概拒絕,聲稱還俗后武藝全廢。那當(dāng)然是托辭,村子里有人時常看到老郭一身粗布大褂,在清晨或傍晚的林間空地上翻騰跳躍,身若閃電,氣勢如虎。小舅周末在破廟里找到了老郭,把煙酒和糕點擺在一塊大石板的桌面上,說明了來意。老郭二話不說,起身讓他把東西帶上,立即走人。小舅就跪下了,聲稱自己之所以要來拜師學(xué)武是有原因的。老郭重又坐下來,捋著花白的胡須,瞇眼聽,光凈凈的腦袋不住地點動。小舅也是實話實說,不過在說到黃鶯鶯時他夸大了,說她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在這異地他鄉(xiāng)無依無靠,流氓地痞欺負(fù)她,而他自己體弱無力又身無一技,更無權(quán)無勢,想求師傅教點本事好保護她,這才做此選擇。小舅說得連自己都感動得快要流下眼淚。老郭依然沒有答應(yīng),說是讓他考慮考慮。小舅第二天又去了,老郭又問了一些情況,小舅這才說出自己就是那個女人的師傅,這個女人原先是上海知青,是資產(chǎn)階級代表,是來這里進行“思想改造”的。這次小舅又說得自己掉了眼淚,老郭聽著,就不言語了。第三天,小舅再次來到破廟里,他甚至想好了,老郭不收自己做徒弟就賴在廟里不走了。老郭這回沒有拒絕他,給他講了武德,不能傷無辜,不能欺凌弱小,還有危機之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當(dāng)于約法三章。當(dāng)然,還必須替老郭保密,絕不能公開老郭的授徒習(xí)武之事。小舅就在這天正式給老郭叩頭拜師了。不久,在南山村破敗的普濟寺的山林里,一早一晚,也就是天蒙蒙亮?xí)r,和黃昏日落后,這一老一少拉開架勢,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練起功來。

        當(dāng)然,那個時候,姥姥姥爺,包括黃鶯鶯,對此都一無所知。

        這天廠里加班趕工,小舅在機床上忙活了一天,到了晚飯時,黃鶯鶯主動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自從當(dāng)了師傅后,小舅的飯菜漸漸都由黃鶯鶯負(fù)責(zé)代打了,這在當(dāng)時既是規(guī)矩,也是徒弟的義務(wù)。天黑了,乘著黃鶯鶯打飯去的工夫,小舅又上了機床,想把活兒早點做完,盡早下班。那個時候,偌大的車間里顯得空蕩蕩的,其他工段的都下班走人了,機床車工的活兒也就剩下小舅的了。半晌不見黃鶯鶯回來,小舅一邊在機床上忙著,一邊望了一會兒窗外廠房外面燈光昏暗的空道上,卻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心里不禁突然緊張了起來。他立即關(guān)掉機床,脫了油乎乎的手套,就往車間外奔去。那一刻,似乎是為了克服心理的緊張,他對自己說,要來的總是要來的!

        等他趕到食堂時,果然看到了孫二狗在他的那幫嘍啰們簇?fù)硐拢瑨冻种S鶯鶯前推后搡地往廠后院的圍墻那片荒蕪的黑暗處去。小舅渾身一陣戰(zhàn)栗,怒吼一聲:“站?。 毖陀苛松蟻?,他不顧一切地就沖了過去……

        據(jù)食堂里趕來觀看的師傅說,那場架打得兇狠暴力,拳腳紛飛,殺氣騰騰,根本就沒人敢上去拉。黃鶯鶯本來想摻進去把小舅拉走的,但根本就不可能。盡管小舅是孤立無援,但那時候的小舅,已完全變了一個人,勢如猛虎,動如狡兔身段敏捷。他前沖后防,嘴里還呼呼有聲,施展出來的一招一式又穩(wěn)又準(zhǔn)又狠,下手都沖對手的命門要害。一番混戰(zhàn)之后,有人看到,小舅像一頭發(fā)了狂的公牛一般直接鎖定孫二狗這個目標(biāo)一路窮追猛打,他要把淤積內(nèi)心的仇恨一股腦兒發(fā)泄出來。黃鶯鶯那時已經(jīng)躲進了旁邊草叢里哭泣,嚇得都不敢睜眼看。從陣勢上看,小舅顯然是要跟他們玩命的。

        孫二狗是第一個被打跑了的,他根本就架不住小舅如此迅猛而變幻莫測的拳腳。他的嘍啰們跟著上,小舅也一樣不客氣地?fù)]拳劈砸,抬腿橫掃,很快一樣被打得落荒而逃。眼看著小舅就要凱旋了,這時孫二狗領(lǐng)著他的嘍啰們又殺了回來,這回他們手持了鐵棍和木棒。小舅本來是可以撤退的,卻跑到黑暗中的草叢里尋找黃鶯鶯,他大聲叫著黃鶯鶯。等黃鶯鶯剛從草叢里站起身來之際,孫二狗他們一群人便撲了上來,一陣暴風(fēng)驟雨般地狂砸濫劈,小舅擋在前面,卻再也施展不開自己的拳腳,那些棍棒像潮水般傾瀉而下,很快小舅就倒在血泊中,當(dāng)場就不省人事。孫二狗他們立即把鐵棍和木棒扔向四下黑暗的草叢里,倉皇逃竄。

        小舅被打成重傷住進了醫(yī)院。

        這場架,為小舅一夜之間打出了名氣和威望。甚至后來有人傳言,小舅早就有武功,只是懶得拿出來示人而已,對付孫二狗那樣的人渣,綽綽有余。這名聲大大提高了小舅的威望,使他一下子成了別人不敢輕視和挑戰(zhàn)的人物。當(dāng)然,后來的孫二狗也真的再也不敢調(diào)戲和騷擾黃鶯鶯了,更不敢公開挑釁小舅。甚至在路上遇見小舅,只要小舅一瞪眼,他便怯怯地退避三舍。當(dāng)然,這場架似乎也坐實了流言蜚語,那就是小舅跟黃鶯鶯之間的關(guān)系可能遠非師弟之間那么簡單。

        這場架也打出了嚴(yán)重的問題。廠里最先決定是讓黃鶯鶯在醫(yī)院里侍候小舅的,但姥姥在醫(yī)院里跟她碰上面后,就一點不客氣地手指著她說:“你給我走,走遠點兒!我兒子這里不需要你!”姥姥那時似乎終于弄明白了,小舅所有這些變化背后的原因可能就是這個“狐貍精”黃鶯鶯,而這場惡架也是為她打的,而且差點兒要了她寶貝兒子的命。姥姥不再找?guī)煾禇顝V大,而是直接找了廠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明確,必須把那個“狐貍精”從她兒子身邊調(diào)走,永遠也不能讓她再沾上她兒子。據(jù)說,姥姥幾乎是淚一把涕一把懇求廠領(lǐng)導(dǎo),最后還說:“我兒子還是個處男?。 蹦且馑硷@然是再這樣下去,她寶貝兒子的處男也是保不住的。

        黃鶯鶯最后被調(diào)到倉庫當(dāng)了保管員。小舅在醫(yī)院里得到消息后,先是跟來醫(yī)院探望的姥姥姥爺大吵了一場,后來我媽我爸也去勸說,同樣也被他一頓臭罵,甚至還隨手把床頭柜上的那些藥瓶、搪瓷缸什么的,都砸了個稀巴爛。

        夜里,小舅藏在被窩里偷偷地哭了,哭得委屈而傷心。

        小舅后來情緒穩(wěn)定,甚至舒暢起來,是因為黃鶯鶯隔三岔五地來醫(yī)院看望他,而且給他熬了雞湯,買了水果,總之從來不空手。后來幾乎天天下班后就來。我姥姥不干了,就在病房里看守著,到了下班傍晚的那個點上,她老人家就在醫(yī)院走廊上巡邏,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立即跟上去,搶先把小舅的病房門關(guān)上,她自己就守護在門口,雙臂抱胸,目光威嚴(yán),身姿強悍。天天這么干,也有盯不住的時候,就叫上姥爺和我媽接班看守,堅決不能讓那個“狐貍精”溜進小舅的病房。據(jù)說,黃鶯鶯一看到像門神一樣守護在那里的姥姥或小舅的家人后,就立馬撤退,直到夜深人靜之時再來,也就是說,她跟我姥姥及家人打起了游擊。據(jù)說有一天小舅夜里輸液,黃鶯鶯一直守到拂曉,后來就趴在小舅的床邊睡著了。一大早我姥姥興沖沖地送飯來,看到床上睡著的兒子和床頭邊趴在那兒也睡著的黃鶯鶯時,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

        小舅出院后,工作崗位也調(diào)動了,從車床工轉(zhuǎn)到翻砂車間當(dāng)翻砂工,就是成天往模具里裝砂,然后手持鐵壺往模具里澆上紅艷艷的鋼水,等鑄件出來后再進行繁重的敲打脫模,這是全廠最臟最累的活兒。任務(wù)重時還要臨時招募一些當(dāng)?shù)孛窆儊砀?。小舅明白,這是對他的懲罰。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上班就光著膀子,裸著肌肉橫橫條條的上身,一干就是渾身汗水,但樣子顯得又快樂又得意。休息時,就獨自蹲在車間大門邊的長條凳子上抽煙,背靠著鐵門板,眨巴著眼睛像是在做夢似的。那個時候的小舅,已經(jīng)不是一般人都敢說他和教訓(xùn)他的人物了。

        一天下班,陰副主任突然拉住小舅,說要請他到小酒店里喝一盅。小舅驚詫地望著他,很想當(dāng)場沖他那張扁平的丑臉搧上幾耳光,但他還是忍著,一點也不發(fā)作。在小酒店里坐定,小舅先說:“陰主任,有事你就直說吧,別跟我繞彎子了。你把我整得夠慘了,還不滿足是啵?”陰副主任給小舅倒酒,菜一上來就用筷子催促小舅嘗。那是一盤油膩膩的香味刺鼻的紅燒肥腸頭。小舅既沒端杯,也沒動筷子,只是拿兩只眼冷冷地望著他。

        “于寶珠啊,你是好樣的,夠種,是條漢子?!标幐敝魅芜呎f邊給小舅翹起了大拇指,接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塊大腸,邊嚼著,邊咂舌。“我今天請你吃飯,就是想跟你商議商議,不過我先聲明啊,這可是我私下跟你談的?!毙【耸冀K一聲不吭,就那么看著他,也不動筷子,更不端杯,好像他不把事情說明白了他就不會動。

        當(dāng)小舅終于聽明白陰副主任要商議的是什么后,就倏地從桌邊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工作服,硬著腦袋說:“陰主任,你就死了心吧。你說的那些,誘惑不了我,我也不稀罕!我被你整成這樣,還指望你給我開恩?我告訴你,誰也別想打黃鶯鶯的主意!黃鶯鶯是我的徒弟,徒弟是什么,師傅是什么?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懂吧!只要我在,誰也別想傷害她!”一邊說,一邊就走了。陰副主任提出要小舅放棄對黃鶯鶯的關(guān)照,也結(jié)束師徒關(guān)系,如果小舅撮合他與黃鶯鶯“相處相處”,他會把小舅作為干部對象培養(yǎng)。言外之意,就是他對黃鶯鶯有“那個意思”,他需要小舅的撮合,小舅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

        當(dāng)時在全廠,對于把小舅弄到翻砂車間,成天累得像個腌臜的臟猴子似的這件事看不下去的只有師傅楊廣大。他問過小舅原因,小舅也不解釋,干脆說是我自找的。楊廣大那個時候已是廠部的工會干部,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dǎo)。他了解到情況后,就直奔革委會副主任陰勝凡的辦公室。

        “陰勝凡,你是個什么東西!你那樣懲罰俺徒弟,是啥意思?你不會是想搞臭俺吧?告訴你,俺才不怕你呢!論出身,俺三代都是貧雇農(nóng),苦大仇深,你是什么出身?中農(nóng)。論革命貢獻,俺從東北一路干革命南下,脫下軍裝搞建設(shè),你那會兒在干啥?還在蘇北的水田里摸魚捉蝦吧。就憑這兩條,走到哪兒,俺也不輸你。于寶珠是俺徒弟,也就相當(dāng)于俺的兒子,你要想給他背黑鍋,最好就沖俺來——俺等著你!”

        陰勝凡趕緊給楊廣大沏茶倒水讓座,讓他歇歇火氣。在廠領(lǐng)導(dǎo)班子里,他最懼怕的就是楊廣大這種人。楊廣大從來不站隊,也不參與斗人整人,但出身硬,功勞大,身上槍傷刀痕跟功勛獎?wù)乱粯佣?,加上手頭技術(shù)又好,他當(dāng)學(xué)徒就在東北日本的工廠里,幾乎沒人愿意跟他為敵。他給楊廣大遞支煙過去,一臉謙遜的笑。楊廣大并不領(lǐng)情,煙也沒接,屁股也沒落座,就那么站著,瞪眼望著他,顯然是等他給句準(zhǔn)確的話。陰勝凡尷尬地把那支“飛馬牌”香煙又塞回?zé)熀欣?,說:“老楊啊,你放心!這只是給小于一點教訓(xùn)嘛,犯得著您這么動火動情的!”他一點也不想把這事扯到黃鶯鶯的身上,他知道如果那樣的話,他就是自找大麻煩。

        小舅早就聽說陰勝凡有“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只是從來沒有當(dāng)場抓住過他的把柄。小舅覺得必須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否則,這家伙可能后患無窮。小舅主動請了孫二狗及其嘍啰們一桌飯。酒桌上,小舅儼然是老大的氣度和作派。那個場面,小舅又咋呼又張揚,弄得孫二狗以為小舅是不是心有余恨還要進行報仇雪恨,或者說,要把他們一個個地再狂揍一頓。那個時候,誰都知道,小舅作為廠里最賤的工種翻砂工,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要“破罐子破摔”了。結(jié)果那一頓酒宴,小舅是把他們當(dāng)成了兄弟,杯來盞去,幾乎不分彼此。他們受寵若驚了,當(dāng)即表示今后小舅若用得著他們,一定義不容辭。到了這個時候,小舅才把他需要他們幫助的事情說了出來,并且強調(diào)一定抓住那個家伙的現(xiàn)行。

        所謂仗義每從屠狗輩,負(fù)心多是讀書人。孫二狗這伙人還真講義氣,沒過多久的一天深夜,孫二狗急匆匆地跑到小舅家里把他從床上叫起來,然后又急匆匆趕往礦郊山腳下的一間偏僻的民房,一伙人早就在暗處等著呢,見他倆到了,立即統(tǒng)一行動——破門而入,當(dāng)場將陰勝凡和一個有夫之婦捉奸在床。電燈拉亮后,孫二狗他們負(fù)責(zé)看守門窗,防止逃竄,小舅提著相機就沖到床前開始左拍右照。陰勝凡一時懵了,接著開始驚慌失措,那女人當(dāng)場就尖叫起來,裸著松垮垮的乳房在床上跳將起來,想奪門而跳,被孫二狗一掌又推倒在床上,又跟慌亂中找衣服的陰勝凡撞在了一起。那個場面又刺激又可笑,還令人莫名的興奮。

        拍完照,小舅對終于僵待在床上的陰勝凡說:“你給我記著,以后你要是再敢傷害黃鶯鶯,今天晚上的事,我就要向礦革委會匯報?!彼呀鑱砟侵槐恐氐?20相機在他面前晃了晃,接著說:“東西都留在這里面了,我隨時可以拿出來,發(fā)到全礦職工的手里。”

        從此,陰勝凡再也沒有傷害黃鶯鶯和小舅了。小舅也很快調(diào)回了機修車間,繼續(xù)干他的機床工。

        有關(guān)黃鶯鶯的身世背景及人生履歷,我姥姥姥爺及家人,甚至包括小舅本人,知道得并不多。她的漂亮及氣質(zhì),似乎總透出一種不同尋常人的家族遺傳和環(huán)境熏陶。人云亦云的是,她出生于一個上海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學(xué)畢業(yè)就下放農(nóng)村,后來招工進城,由于先天條件和文藝天賦,被選進了文藝宣傳隊,很快成為文藝尖子。后來就傳出了“腐化問題”,因此需要繼續(xù)思想改造,于是又從城市下放到了偏遠的大魚子山礦機修廠。至于這過程中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似乎并沒有人知曉。直到有一天,一紙電報從上海發(fā)來,要求黃鶯鶯火速趕回上海,處理有關(guān)家庭平反及財產(chǎn)鑒別事宜。至此,黃鶯鶯原來是個大資本家的千金大小姐的身份才浮出水面。

        黃鶯鶯回到上海首先去看了自己家的老宅。鏤花的鐵門銹跡斑斑,花園里雜草叢生,墻壁窗欞早已破敗不堪,拱形門廊下,依稀看得見當(dāng)年交叉貼上的封條上還有殘屑在風(fēng)中輕微地飄動著。抬頭看上去,她那個房間外面的大陽臺上一片狼藉。她當(dāng)年在那間房子里,在那個陽臺上做過多少關(guān)于未來人生的夢想??!卻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飄落到皖南山區(qū)成為一個農(nóng)民,后來又成為一個文藝戰(zhàn)士,再后來又成為一個需要思想改造的工人,并且落腳在那個偏僻閉塞的叫大魚子山礦的地方。還有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冤屈之死。她的眼淚簌簌而下,兩手緊緊抓著欄桿,伏在鎖著的鐵門上嗚咽起來。她覺得命運完全把她當(dāng)年的那副玫瑰色的底牌徹底換了個個兒,一水黑色,而且詭異、陰險、殘酷。晚上回到石庫門里弄母親那間狹小的住地,她對著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說:“阿拉一定要回到原來的屋里巷!”

        好在母親是用心的,在當(dāng)年那樣的情形下,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藏好了公私合營時的合同、地產(chǎn)地契、洋行期票,甚至建國初期向政府繳納的稅票票據(jù),還有金銀珠寶收藏的名目憑證。這些東西用一塊絲綢布包裹著,封存在一件上海剛解放時一位好心的解放軍營長上門慰問時留下的軍大衣里,由老用人阿姨帶到了蘇北鄉(xiāng)下,從此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黃鶯鶯看著這些老物件,內(nèi)心百感交集。這些東西,曾是當(dāng)年的她——那個上海大小姐不屑一顧的,因為它們似乎與生俱來,也就并不顯得有多么特別和重要,直到有一天,這些東西成了她的原罪,成了她的身份,成了她人生抬不起頭的罪證時,她似乎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是資產(chǎn)階級,是跟勞苦大眾對立的階級,是需要接受改造和教育的階級,這個過程好像遙遙無期?,F(xiàn)在,這些東西又回到了她的身邊,而且又將成為她命運轉(zhuǎn)折的依據(jù)和憑證。她將帶著這些東西,把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再一一收拾回來,從非法的又變成合法的,從有污點的又變成潔凈的,從完全是無價值的又將搖身一變成為真實的百萬之巨!想一想這十年夢幻般的命運跌宕起伏,黃鶯鶯哭了一次又一次……

        當(dāng)時在我們家里形成了明顯的兩派,一派是堅決反對小舅與黃鶯鶯繼續(xù)交往下去,主要是姥姥、姥爺,還有二姨;一派是堅決支持,主要是我,小姨,還有我爸。我媽是個中間派,可能是因為我爸的態(tài)度才變成中間派的。我爸是個退伍軍人,那時也是礦上一個行政部門的副科長,他認(rèn)為如果小舅真要是愛上了黃鶯鶯,而黃鶯鶯也是真心愛著小舅,那就應(yīng)該支持——“愛情這個東西,男女之間的事,犯不著搞條條框框。我們部隊的老首長們進城大多娶的是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女人,日子不也過得很好嗎!”他還說,“古往今來,誰又能把愛情里面的是是非非說個明白呢?”而到了我二姨這里,她跟姥姥活脫脫一個態(tài)度,就是不能聽之任之,她比姥姥厲害的地方是,她能現(xiàn)身說法,舉例說明,將她下放農(nóng)村時周圍鄉(xiāng)村那些上海知青的種種惡劣表現(xiàn)一一揭發(fā)出來,其中尤其像黃鶯鶯那樣家庭出身不好但又漂亮迷人的女青年,幾乎沒有一個是心術(shù)正常、靈魂純潔、肉體干凈的。與此相反,小姨也同樣是下放農(nóng)村的,卻對黃鶯鶯的身世充滿同情,開口就憤怒地要求二姨:“你閉嘴吧!你就是在胡說八道!”她說的故事也同樣是下放農(nóng)村的那些上海知青,特別是身份上有問題的女知青,處處不易,艱難困苦,諸事受挫,她說出來的事例,弄得一家人先是噤若寒蟬,后又面面相覷,最后是唏噓不已。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姥爺終于發(fā)火了,當(dāng)場把手里的飯碗砸到地上,那些瓷碗碎片和飯粒飛濺得一地都是?!岸冀o老子閉上嘴巴吧!”

        姥爺早就為小舅與黃鶯鶯之間的事,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欲罷不能。他老人家在當(dāng)時幾乎沒有能力判斷這里面的是與非、對與錯,而他的難言痛苦和絕望情緒,是自己活了這么大,居然無法定奪這世道的公正曲折與情愛的世俗邏輯。

        我記得,那是姥爺活著時發(fā)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火。翌年,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以后一家人吃飯時,幾乎都不再提及小舅與黃鶯鶯之間的事。只有姥姥有時會忍不住說上幾句,但二姨和小姨只要在場,也不再敢接茬搭腔,盡管兩人的目光在那一刻會敵意地交流。

        小姨從一開始就支持小舅。她從農(nóng)村回城后就主動上門找過黃鶯鶯,在當(dāng)時那也是受托于姥姥的使命,結(jié)果兩人居然情趣相投,后來甚至以姐妹相稱。她回家來告訴姥姥,那個叫黃鶯鶯的女人是個好人,人品沒有污點,外面流傳的那些作風(fēng)腐化什么的,都是斗爭需要或謠言,當(dāng)真不得,她甚至說,小舅跟她在一起,只會學(xué)得更好,而不會被“拉下水”。而到了小舅這邊,她也一點不掩飾地夸贊小舅有福氣,能夠跟這么漂亮而洋氣的女人攀上師徒關(guān)系,而且交上朋友,真是緣分。她表示會盡全力支持小舅。姥姥在得知了小姨也跟黃鶯鶯好上后,就公開警告過她少跟黃鶯鶯來往,特別是再不許她摻和到小舅跟黃鶯鶯的關(guān)系中去。當(dāng)然,小姨從來也沒當(dāng)回事。在拿主意、論見識上,小姨從來都是我行我素。她才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呢。后來在得知黃鶯鶯家庭平反并恢復(fù)了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后,她甚至對小舅公開說:“你要是把這個女人弄跑了,你這輩子就虧大了?!?/p>

        到了黃鶯鶯的家庭平反、落實政策后,我們家的兩派斗爭形勢也沒有大的改變。特別是二姨,她那時已經(jīng)懷孕在身,挺著大肚子,身體臃腫不堪,被瘦小的二姨夫攙進姥姥家里。她在客廳里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對姥姥說:“媽,這下你全明白了吧,人家資產(chǎn)階級就是跟咱們不一個樣兒,寶珠能跟上她嗎?哼,那是做夢!她們那個階級的人能看上咱們這個階級嗎!人家現(xiàn)在又是千金大小姐了,又是萬貫家財了,又是海外關(guān)系什么的,這些,是我們攀得上的嗎!不過,媽呀,這些我可是不敢跟寶珠當(dāng)面說的(小舅曾指著她的鼻子說過:‘你少管我的事,我的事也不用你管?。?。只有您去說他了,要他頭腦清醒過來,別再糊里糊涂了,過去人家是沒有辦法,被咱們壓著,她神氣不了,現(xiàn)在好了,政策變了,她翻身了,她眼里還會有寶珠那樣的人嗎?”

        記得我爸有一次對我媽悄聲說:“你那個大妹,我看,多虧十年結(jié)束了,否則,讓她還待在農(nóng)村,不定會弄出多大事來呢!”

        是的,不是回城浪潮風(fēng)起云涌,不可阻攔,加之姥姥姥爺催促得急,二姨是不太情愿回城來的,她那時已是大隊副書記了。而今只是街道一個辦事員,二姨夫也就是個普通工人。她經(jīng)常說到她當(dāng)年在農(nóng)村開大會做動員報告時的風(fēng)采,還有去各知青點做學(xué)習(xí)交流活動的精彩。我媽時常一聲不吭,好像二姨說的,她全都知道,有時會嘲諷地微笑一下。二姨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會追問:“怎么,大姐,我說的你不信?”我媽說:“你就吹吧,你那點兒本事,能瞞得了我!”二姨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那會兒權(quán)力可是不小的??!”

        然而,只要小姨在場,二姨就堅決不會說起下放的那些事,好像她從來也沒有下放過似的。而小姨才不回避二姨在不在場呢,只要說到下放的那些事,小姨要說的永遠是對下放那段經(jīng)歷的憤懣、厭惡和不屑;她一直認(rèn)為如果不是下放農(nóng)村,她的前途命運完全是另外一個局面。她的中學(xué)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姐妹三人中的“學(xué)霸”。

        其實,在我們家除了小舅,另一個另類就是小姨。她從來都是愛憎分明且態(tài)度鮮明的??吹蒙涎鄣模趴梢詫υ捊涣?,不在一個層面上的,她就沉默,甚至冷眼以對,且不予搭理。從小到大,老于家就數(shù)她最愛讀書,中學(xué)時就佩戴了近視眼鏡,就是插隊時,她也硬是把《資本論》和全套《列寧選集》讀完了,而且做了五大本讀書筆記。所以在家里幾乎沒人懷疑小姨肚子里是有真墨水的,就是二姨也從來不敢跟小姨論及上綱上線的問題,因為小姨對付她的辦法就是引經(jīng)據(jù)典,人民領(lǐng)袖是如何說的,革命導(dǎo)師又是怎樣教導(dǎo)的,二姨便會立即偃旗息鼓,敗下陣來?;爻呛?,小姨一邊在礦知青臨時勞務(wù)隊里干著繁重的體力勞動,一邊堅持復(fù)習(xí)。她一連考了三屆,其實第二屆就錄取了,因為不是理想的大學(xué)和專業(yè),她沒去報到,于是又考了第三屆,這才老天不負(fù)有心人,終于考取了她理想的大學(xué)和專業(yè),也從此離開了我們的大魚子山礦,如今生活工作在廣州一家著名的科研院所。唯一遺憾的是,她至今還是獨身一人。她甚至當(dāng)著姥姥的面說過:“婚姻也不是必需的,我的未來就不一定需要婚姻。”其實,聽我媽媽說過,小姨也是有過凄婉而傷痛的情感經(jīng)歷,插隊時就有過戀愛經(jīng)歷,但人家考上大學(xué)后便與她分手了,到了大學(xué)又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感情遭遇,后來男友去了美國讀博,后來就在美國結(jié)了婚,至此,小姨才真正對愛情心灰意冷了。姥姥曾經(jīng)哭訴道:“老天爺啊,我這輩子怎么養(yǎng)了兩個孽障??!”一個指的是小舅于寶珠,另一個就是小姨于蓮花。

        一天,楊廣大領(lǐng)著媳婦,拎著禮品來家里。小舅見師傅和師娘登門很是驚異,師傅以往出門從不帶著師娘的,而且還帶來了禮品。小舅穿著睡衣,蓬頭垢面,趿著鞋,一副潦倒不堪的模樣。工廠關(guān)閉破產(chǎn),小舅就很少出門了,仿佛這種局面也正合他心意。師娘先開了口,說到自己家里的兒子女兒,一個待業(yè)在家,一個在讀中學(xué),家里快要揭不開鍋了。老楊現(xiàn)在又下崗了,今后的日子怎么過?楊師傅這才說上正題,他是來征求小舅的意見,能不能把過去的工友們組織起來,大家集資把工廠的好設(shè)備收購下來,重新辦個廠,自己干。小舅打著哈欠,只說了一句:“錢呢?那要湊多少錢??!”楊師傅說:“大家正在湊著,只是湊不夠五十萬不行?!毙【似擦似沧欤换文X袋說:“那你去跟我媽說吧,錢都在她那里掌握著——那錢,她是要給我娶媳婦用的?!睏顜煾岛髞砭蜎]再說什么了,帶著媳婦悻悻而歸。

        然而不久,一個驚人的情況把姥姥一家人嚇壞了,一張五十萬元的匯票從上海直接匯到了小舅的名下,匯款人黃鶯鶯。

        小舅當(dāng)天就給黃鶯鶯打去了長途電話,他不能接受這筆巨款。要知道在20世紀(jì)90年代,五十萬可是一筆驚人的財富。是黃鶯鶯覺得自己辜負(fù)了小舅,傷害了他的感情,因此她覺得要做出這樣的補償?如果真是這樣,小舅能接受嗎?那豈不是小舅當(dāng)年為她付出的那一切,就是為了這筆補償?如果在黃鶯鶯與五十萬之間做出選擇,小舅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因為再多的錢,也不可能把他與她之間的故事抹成空白,不,是填補不了小舅那個已經(jīng)變得空寂絕望的心。

        黃鶯鶯告訴他,你可以理解那是她的愧疚、感激和報恩,甚至就是她的良心不安的選擇,總之她就是情愿要那樣做。她不僅要小舅必須收下,就是在今后的歲月里如果遇上經(jīng)濟困難,她依然可以向他提供幫助。這次通話的尾聲,小舅握著電話,哽咽著,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流,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黃鶯鶯最后說:“那五十萬不會傷害你的,它一定會幫助到你?!?/p>

        事實上,遠在上海的黃鶯鶯已經(jīng)了解到在大魚子山礦的小舅當(dāng)時的艱難處境,也知道這五十萬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作用。不僅如此,黃鶯鶯后來還通過上海的人脈關(guān)系給小舅的公司介紹過許多業(yè)務(wù)。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黃鶯鶯幕后做的,小舅并不知情。

        那五十萬讓姥姥一家人在震驚之余,似乎終于明白了黃鶯鶯是怎樣一個女人。在以后的歲月里凡提及黃鶯鶯,她們再也沒有任何惡毒之語,相反,卻有著隱秘而深沉的愧疚。

        后來,楊廣大師傅又領(lǐng)著一幫過去的工友上門來勸說小舅,希望他拿出錢來領(lǐng)著大伙兒干。小舅就是在這種近乎逼上梁山的情況下才答應(yīng)下海經(jīng)商的。

        憑著那五十萬,購置了原機修廠那些性能尚好的機器設(shè)備,由楊廣大負(fù)責(zé)挑選召集了一些工友,將原先礦山林場的幾幢閑置房屋租賃下來,注冊成立了“寶珠機械加工有限公司”。小舅任董事長,聘請楊廣大擔(dān)任總經(jīng)理。創(chuàng)業(yè)之初,楊廣大憑著“老八級鉗工”的技能聲譽作招牌,招攬各種加工和維修業(yè)務(wù),后來由小舅主外,楊廣大主內(nèi),生意隨之紅火起來。

        冬去春來,小舅成了有錢人,或者說,成了大魚子山礦最有錢的人。這是過去從來也不敢想象的事。寶珠機械加工有限公司由最初的二十幾個工友發(fā)展到后來的幾百號人,只用了三四年時間,公司產(chǎn)值銷售雙雙逾千萬,利潤過百萬。有了錢的小舅,自然成了礦上的頭面人物。經(jīng)常出入各種酒宴,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诖锎е鵂C金名片、中華香煙和派克簽字筆。他早已不用下車間干活了,有專車出入,辦公室也裝飾得氣派豪華,吃喝也講究起來。他身邊的女人也多了起來。

        那個時候,由姥姥張羅的婚事早已緊鑼密鼓地實施開來。小舅眼看著要奔四十了,于家的根脈大事一點也不能再耽誤。小舅買了新房,就在原機修廠的舊址上,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姥姥跟小舅搬進去后,為了防止別的女人捷足先登,重蹈黃鶯鶯那樣的覆轍,姥姥把一個名叫竇芬蘭的鄉(xiāng)下進城打工的姑娘領(lǐng)進家里來。幾次見面和一場訂婚喜宴后,就順利地成了小舅的上門媳婦。這個婚姻,小舅幾乎完全是麻木的,或者說,完全是為了成全姥姥的。十個月后,終于盼來的大胖孫子呱呱墜地。老于家人那個喜悅啊,相當(dāng)于一顆衛(wèi)星終于上天了。姥姥跑到廟里燒了高香。據(jù)說把白發(fā)蒼蒼的額頭叩得紅腫一片,眼眶里盈滿了遲來的幸福的淚水。而小舅的表現(xiàn)似乎依然無動于衷。多年后,小舅對我說,那場婚姻其實就是為了老于家香火的,他跟那個叫竇芬蘭的女人之間沒有任何愛情。

        這天下班,小舅剛走出公司大門,就被四五個男人圍了起來。小舅先是緊張了一下,定睛一看,又驚詫了,一個個腦袋低垂下來,似乎全都又膽怯了。最后,其中一個最粗壯的漢子上前一步把小舅的雙肩一抱,帶著哭腔說道:“寶珠兄弟,我是孫二狗啊!我今天領(lǐng)著兄弟們來,就是想投靠你給碗飯吃。我們混不下去了!”旁邊的幾個,仍然低著頭,一片附和聲。

        孫二狗領(lǐng)著這伙人這些年東混西蕩,先后又“進宮”幾次,如今世道大變,混碗吃越來越不容易,這才想到了小舅于寶珠。小舅不僅答應(yīng)收留他們,當(dāng)晚還請他們吃喝了一頓。因為那陣子公司正被周邊盲流們的夜間偷盜弄得措手不及,讓孫二狗他們來當(dāng)保安隊正逢其時。

        把孫二狗這伙人招進來,在廠里引起不小的震動。楊廣大總經(jīng)理就表示反對,但作為董事長的小舅還是堅持了。他對楊師傅說:“這幫兔崽子我可是都用繩子緊緊拴著的呢,白紙黑字一條條的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們敢瞎胡鬧、不負(fù)責(zé),犯上哪一條,我就叫他們立即卷鋪蓋走人,永不續(xù)用!他們可都是自己簽了名的?!?/p>

        而緊隨其后又來了一位找上門,更是令小舅詫異萬分。

        一天,一個干瘦陰沉、頭發(fā)斑白的男人走進小舅的辦公室,木愣愣地站在門口,恭敬而尷尬地笑著。小舅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半天沒有認(rèn)出是誰來。但覺得面相是熟悉的,只是年月太久了,一時想不起來。直到這個男人自己報出名來:“于總啊,我是——陰勝凡啊?!闭f著,走到小舅辦公桌前竟屈膝跪了下來。

        陰勝凡“文革”后坐了三年牢,離了婚,釋放后在社會上飄蕩了幾年。干過各種活兒,看過大門,搞過保潔,但日子仍朝不保夕。眼看著晚年將至,溫飽都還是問題,這才想到找上小舅,想在這里找份安定的工作,度過晚年。

        他跪在地上,向小舅懺悔當(dāng)年,請求小舅的原諒,說著說著就淚一把涕一把。小舅靠在皮椅上,閉著眼,像是快睡著了似的。其實內(nèi)心也不平靜,過去那些事又一幕幕地從腦子里放電影一般歷歷在目。后來,他睜開眼,好像聽不下去了,走過來把陰勝凡從地上攙扶起來,給他沏了茶,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回身從桌上的中華香煙盒里抽出一支扔給他,擺著手對他說:“過去那些事你就別提了——再提,我還真不想原諒你!”他走到窗臺前,望著前方一片蔥郁的山林?!袄详帲氵@個家伙當(dāng)年可真是干了不少壞事?。 标巹俜沧痹谏嘲l(fā)上,身子瑟縮著,直點頭。小舅回過身來說:“陰勝凡,我問你,我有今天,你知道靠的是誰嗎?”陰勝凡低下頭,怯怯地嘀咕道:“我聽說了,是黃鶯鶯?!毙【苏f:“對了,正是當(dāng)年你要往死里整的那個女人,也是你一肚子壞水要占有的女人!——我問你,知恩圖報,你懂吧?”陰勝凡又是直點頭:“懂,懂的。”小舅一揮手,說:“你懂個屁,其他的我就不想說了?!?/p>

        小舅讓陰勝凡當(dāng)了公司的保安隊隊長,管著孫二狗及其兄弟們,二十四小時負(fù)責(zé)公司的保安。從此,公司幾乎再也沒有發(fā)生任何偷盜事件。

        晚年的小舅告訴我,那個階段他拼命地忙碌著,并不完全是為了賺錢,他就是想把黃鶯鶯徹底忘掉。他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東奔西跑,不分晝夜,就是要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無暇他顧。他幾乎不再回家里住,有時候一個多月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兒,出差回來就睡在公司里,辦公室隔壁就是一間臥室。后來他被評為地區(qū)的優(yōu)秀民營企業(yè)家、納稅大戶和安置下崗職工再就業(yè)模范標(biāo)兵什么的。小舅說,那都不是他一開始想要的東西,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到的東西。然而,到了夜深人靜,到了他一個人終于可以在屋子里平靜下來的時刻,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其實一直是空落落的,那塊柔軟的地方始終像一個黑洞,森森然而又深不可測——他終于知道了,那個女人依然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他的心里,不,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紦?jù)在他的心里,他也從來不曾放下過她。

        小舅對我說過,盡管那是他人生的巔峰階段,但他整個人其實是空的,空得一無是處,甚至一無所有!仿佛眼下這夢幻一般出現(xiàn)的紙醉金迷的生活,就是生活對他的惡意嘲諷,無情羞辱!他往往不經(jīng)意間就回想起曾經(jīng)與黃鶯鶯在一起所度過的艱難日子,在那樣的日子里,他從來也沒有期盼過會有這樣一個可以放縱自己且大把花錢的好日子從天而降——這是壓根兒也不敢想象的!可是這一切居然都變成了現(xiàn)實,而這個現(xiàn)實里卻沒有黃鶯鶯。好像這就是命運在他與黃鶯鶯之間故意安排的一場惡作??!

        十一

        小舅與黃鶯鶯分手后,他們之間居然沒有了書信往來,后來甚至也沒有了電話聯(lián)系。似乎誰都不愿先給對方一個機會,然而,彼此似乎又都時時在關(guān)注著對方。至少在小舅這里,他的內(nèi)心世界仍然被黃鶯鶯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小舅出差上海,或者說,即使不需要路經(jīng)上海,他也會選擇在上海住上一天。趁著夜色,他會獨自悄然溜到黃鶯鶯的那幢洋樓下,凝望著那扇熟悉的亮著燈光的窗口。他知道,黃鶯鶯就住在那里,這會兒可能正看著書。她會想到他嗎?她會走到陽臺上注意到此刻的樓下院外,那個于寶珠正在徘徊觀望嗎?小舅有幾次要走進去,見一見她,跟她說說心里話,哪怕只見上一面,可他就是邁不開往那扇門前走去的腳步。小舅抹去一把淚,就悄然走開了。他總覺得這座洋樓的門檻兒太高了,他甚至想過總有一天要使它降低下來。

        黃鶯鶯仍然單身,出任某個基金會的理事長。據(jù)說,她炒股虧損了百萬,期貨也做得賠本。她低調(diào)而謹(jǐn)慎,她的朋友圈也很小。她常常把自己關(guān)閉在那幢洋樓里,足不出戶。小舅那個時候竟然幻想著,黃鶯鶯可能還在等待著他吧?她的獨身難道不能說明她的心里依然愛著他嗎?小舅曾暗暗發(fā)誓,一定變成非常有錢的人——到那時,他不僅償還黃鶯鶯先前給他的五十萬,而且補償她百萬千萬,他要把自己的財富積攢得越來越多,至少在上海這個講身價、論地位、炫財富的地方。他再也不會為自己貧寒的出身而自慚形穢——他會跟竇芬蘭離婚,哪怕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后半生的生活無憂。然后他要重新來迎娶黃鶯鶯,并定居上海,與她白頭偕老,相伴終身……難道說當(dāng)初黃鶯鶯給他的五十萬,不正是這個最終的愿望嗎!哦,那一天會來到的,會真的來到的!

        然而,有一天從上?;貋淼男【司谷幻嫔n白,神情抑郁,大家以為一定是訂單出現(xiàn)了問題。然而幾天過去了,小舅仍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像是病了。

        就在這年年底,小舅突然做出重大決定,要把公司轉(zhuǎn)手出讓。當(dāng)時,在大魚子山礦,紅火一時,也是一枝獨秀的寶珠機械加工有限公司要轉(zhuǎn)手出讓的消息,一夜間震驚了所有的人。好端端的企業(yè),好像昨天還在接受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嘉獎,各地還有團隊來參觀學(xué)習(xí)的,熱鬧得不行,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干不下去了?事前,小舅沒有對家里人透露半個字,直到姥姥逼問他,他才說確實有這么回事。接下來,一家人就窮追一句話:“為什么?”這一家人里就有我媽、我爸,二姨、二姨父和舅媽竇芬蘭,還有遠在廣州的小姨。那幾天家里的電話不斷,小舅后來一律不接聽了。一家人原指望已經(jīng)當(dāng)上百萬富翁的小舅,還要當(dāng)上千萬、億萬富翁,現(xiàn)在怎么見好就收了。大老板的氣象還沒有呈現(xiàn)出來,怎么就沒戲了?就連當(dāng)初最看不慣的二姨,也對小舅的舉動扼腕長嘆:“看來,我這個弟弟生來就沒有做大老板的命!只可惜了,那白花花的銀子??!”

        這是家里的情況,公司里也是一團亂麻。原因是對方提出原公司員工要重新下崗,須經(jīng)過考核才能重新聘用,而考核淘汰下去的就不再續(xù)簽合同。老工友們?nèi)宄扇旱赜康睫k公室來,訴說著這些年里跟小舅在一起創(chuàng)業(yè)奮斗的經(jīng)歷,個個顯得義憤填膺,仿佛都覺得新主子、也就是“新老板”的統(tǒng)治將是一片黑暗歲月,何況被考核淘汰的命運似乎就在等待著他們。有的人甚至說到,離開了這里,那他一大家子人就只有流落街頭,四海乞討了。結(jié)果,辦公室往往是哭泣聲一片。

        最讓小舅難過的是,自己的師傅楊廣大也找上門來,他其實早過了退休年齡,但還想再干幾年,給兒孫們多掙點兒。雖說是個總經(jīng)理,可這些年里他幾乎沒在辦公室里待過,一直忙碌在車間一線,盡心盡責(zé)盡力,把個公司管得跟自己的家一樣。而在業(yè)務(wù)生意上,他從不干涉小舅的當(dāng)家做主。小舅的眼淚流下來,趴在辦公桌上,任楊廣大師傅說什么,也不搭理。

        小舅能說什么呢?事實上,小舅想把公司轉(zhuǎn)手出讓,也不僅僅是頭腦一時發(fā)熱所致。這些年里,生意市場上的潛規(guī)則越來越多,從吃喝一頓,到紅包賄賂,數(shù)額也是水漲船高,幾乎到了不行賄,不給好處費,不給回扣,就根本簽不下訂單的境地。最令人頭疼的是,現(xiàn)如今找上門的官員背后都帶著做生意的,做生意的找上門的又帶著官員的背景。而且,胃口一個比一個大,稍有不慎,麻煩事就來了,工商稅務(wù)環(huán)?!祥T來罰款事小,你還要跟孫子似的賠不是,還要回請還禮,一個都不能落下。最近一次去南方談訂單,對方居然提出要他包租幾個美女在一個景區(qū)別墅里消費幾天后,再談合同的事。這些,他能對楊廣大師傅說嗎?他能對那些工友們說嗎?他能對姥姥及家人說嗎?

        后來,陰勝凡帶著他二婚的媳婦也找上門來,孫二狗及其兄弟們幾乎也是拖家?guī)Э诘厣祥T來訴說種種不舍。那些日子里,小舅如坐針氈,寢食不安,身心倍受煎熬。最后,他竟然躲進南山村的普濟寺里去了。

        當(dāng)年的和尚老郭,如今恢復(fù)了法號云天,成為修葺一新的普濟寺方丈了。年逾七旬,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小舅的到來,讓他歡喜異常,連聲說:“施主吉祥,阿彌陀佛!”小舅這些年里給寺廟捐贈了數(shù)十萬用于修繕?biāo)聫R,云天方丈也一直記掛著小舅的功德,為他祈福。小舅一見面就跪在他的面前,把一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來。云天方丈望著廟宇外的天空,口中默念著“阿彌陀佛”!當(dāng)云天方丈問及小舅當(dāng)年仗義學(xué)武保護過的那個美麗的女人如今安在時,小舅驀然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驚得寺廟里異常寂靜而空洞。那一刻,小舅覺得自己快熬碎了,熬干了。

        幾經(jīng)磋商,對方答應(yīng)可以做出讓步。這是江浙的一個頗具實力的民營制造業(yè)集團,在當(dāng)時出于產(chǎn)業(yè)鏈的布局考慮,收購寶珠機械加工有限公司是其戰(zhàn)略目標(biāo)之一。了解到這些老員工都是小舅過去的故舊老友,他們答應(yīng)讓步,但前提是小舅必須在資產(chǎn)上增加折扣。后來折扣增加了百分之十。小舅一點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但在出讓協(xié)議的附件上,小舅增加一組人員名單,名單上的這些人必須在這個新企業(yè)一直做到退休為止,而且必須保證“五金一險”足額繳納。這組名單上就包括楊廣大、陰勝凡和孫二狗及其兄弟們。

        十二

        我那時大學(xué)暑寒假回來,小舅就約我下館子吃飯,給我斟上酒,讓我陪他喝。他與黃鶯鶯之間的故事就是那個時候他講給我聽的。他常常說得淚流滿面。有一次居然說不下去了,趴在桌上號啕起來,驚得小酒店里一片寂靜和唏噓。后來我問小舅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小舅瞪著眼說:“我不對你說,就沒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沒人知道我跟黃鶯鶯那些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p>

        小舅還經(jīng)常要我陪他去郊外走走,去周邊一些偏僻古樸的村落,某個寧靜美麗的池塘或一條隱秘幽深的山彎小路。后來我才知道,他帶我去的這些地方都是當(dāng)年他與黃鶯鶯走過的地方。他與她在這里漫步過、玩耍過。這些地方仿佛還遺留著黃鶯鶯的身影和氣息。小舅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停下腳步,神情變得茫然而又興奮,仿佛靈魂出竅了,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fù)過來。然后發(fā)窘地?fù)u晃著頭發(fā)稀疏的腦袋,蒼白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他好像終于確認(rèn)了記憶,揮動細長的手臂,指著前面的一條小溪溝對我說,就在這個地方,黃鶯鶯第一次讓他抱過她一回。又是一段沉默的行程,他又停下來,用手指著遠處一條狹窄的田埂對我說,他第一次跟黃鶯鶯手拉著手的時候,就是走過那條埂的時候,那個時候天色剛剛黑了下來……有時候,他走著走著,臉上就有了淚痕,后來就有些走不動了,于是我們就停下來。他也不說話,就那么停在小路上,望著遠處的竹林和山崗,神情迷茫而陶醉。仿佛這一刻他又看見了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他如今的身體單薄而虛弱,但他還是要牽著我的手,甚至是拉著我走。漸漸地,我感覺到了,他這是把我當(dāng)成了當(dāng)年的那個黃鶯鶯——毫無疑問,當(dāng)年他就是這樣牽著她的手走過這些地方的。有一次我們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休息,我大著膽子問小舅:“在這么隱秘的地方散步,你就一次也沒有吻過她?”小舅聽明白了我的話,臉居然紅了?!皼]有,一次也沒有!”小舅搖著腦袋說,“那個年代,就是心里想得要命,嘴上也不敢說,更不敢做啊?!蔽艺f:“你都說過抱過人家了,怎么會沒有吻過她呢?”小舅面露慍色,目光也變得嚴(yán)肅了:“那是抱她過小溪,她膽小,我就順手把她抱過去的,你以為像現(xiàn)在電影里那樣,動不動就面貼面地抱在一起啊!不是那么一回事呢?!?/p>

        小舅還領(lǐng)著我去了南山村的普濟寺。當(dāng)年小舅習(xí)武的師傅老郭,也就是那個云天方丈已經(jīng)去世了,新的寺廟住持小舅并不熟悉,但這并不影響小舅對于這座寺廟的敬重和感激。他一進寺廟就跪在佛像前,叩頭敬香,嘴里默念著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起身時我總是看見他滿臉淚水。

        那個時候,小舅最親近的人就是我。他幾乎什么話題都可以跟我交流,而且袒露心扉。后來他親口對我說起關(guān)于他與黃鶯鶯之間最隱秘的事情,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這世上的人,胡說八道的總是占了大多數(shù)。當(dāng)年黃鶯鶯來到大魚子山礦時,都說她是破鞋,是資產(chǎn)階級腐化嚴(yán)重的女人——他媽的,全是瞎說!我告訴你,大外甥,那個黃鶯鶯在上海跟我分手的那天夜里,我們還是終于睡在了一起——是她主動安排的——我才知道她還是個處女。”

        小舅說,當(dāng)時的這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他就在賓館的床上痛哭起來,不,是跟黃鶯鶯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也因為這件事,他才知道人言多么可畏,謠言真是殺人不見血??!什么“狐貍精”“破鞋”“腐化墮落”“亂搞男女關(guān)系”等等,全他媽的莫須有,全是他媽的捕風(fēng)捉影,全是他媽的空穴來風(fēng),全是他媽的造謠惑眾!他想都不敢想,背了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唾沫星兒淹死人啊!黃鶯鶯她是怎么煎熬過來的,又是怎么挺過來的——他想想就心寒不已,不,是不寒而栗!

        我問小舅,你那次從上海失魂落魄地回來,突然就決定要把公司轉(zhuǎn)手,不想再干了,是跟黃鶯鶯有關(guān)吧?——這個問題,不僅是我,也是姥姥及老于一家人都困惑不解許多年了。

        小舅定睛看著我,瘦削的嘴唇緊張地抽動了幾下,眼淚頃刻就嘩嘩流淌下來。

        “黃鶯鶯走了啊,她悄悄地去了美國啊——那幢洋樓也易主了,住進了一個臺灣商人。”

        小舅哽咽著說,他一直不愿說出這個消息,因為這個消息在當(dāng)時猶如五雷轟頂,一切仿佛瞬間都失去了意義。

        十三

        姥姥那時已年近九旬,眼花耳聾,腿腳都邁不開了,整天就是盼著孫子來到床前,抱是抱不動了,就伸出枯萎干瘦的手掌摸著,拉到跟前親著,疼愛得寶貝似的。一家人都看得出,孫子才是她老人家的命根子,甚至認(rèn)為不是小舅養(yǎng)了這么個孫子,老人家可能早就駕鶴西去了。小舅一直認(rèn)為,他之所以當(dāng)年沒能跟黃鶯鶯喜結(jié)良緣,就是姥姥從中作梗、橫加干涉所導(dǎo)致的。晚年他這個心結(jié)越來越重——他恨姥姥,恨這個家庭,或者說,他恨周圍的一切。但他又無法擺脫這一切,這仿佛是他這一生解不開的死結(jié)。

        “傳什么宗,接什么代?”小舅有一次憤憤地對我說,“跟一個女人沒情沒愛,生下來的生命有意義嗎?又能傳上什么好宗?——真是豈有此理!”小舅甚至有一次還惡狠狠地沖姥姥吼道:“我不是給您養(yǎng)了個孫子嗎?我還欠你們老于家的什么,你說?”他那么沖姥姥,老人家就傷心了,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從此再也沒有說過小舅什么了。老人家心里明白得很,小舅那么恨她,就是因為小舅心里一直就沒有忘記過那個上海女人,她甚至悲涼地嘀咕過:“寶珠的魂兒自從被那個女人勾了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p>

        小舅與姥姥之間從此決裂,后來甚至成了仇敵一般,就是面對面也毫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姥姥那時也知道時日不多,干脆眼不見心不煩,從小舅家搬了出來跟我爸媽住在了一起。老人家第二年春上就過世了,臨終前還拉著孫子的小手,嘴里念叨的卻是:“寶珠啊,我的兒……”

        十四

        大四的暑假回來,我發(fā)現(xiàn)小舅蒼老多了,頭發(fā)更稀疏且全白了,額頭光凈而多皺,身子似乎又縮小了些,好像現(xiàn)在什么衣服穿上身都顯得過大過肥。背也微微彎曲了,甚至走起路來還有點顛簸,好像腳下的路面總是不夠平整。只是氣色還不錯,眼睛依然閃動著光亮,笑起來臉上的皺紋也顯得和藹可親。

        還是小舅請客,他說過了,你小舅雖說是個小老頭了,但是——(他總是把“但是”兩字念得得意揚揚)——是一個有錢的小老頭。你,大外甥,雖說是個大學(xué)生,但是,畢竟還是一個不掙錢的窮學(xué)生。這次請客,小舅居然西裝革履,把自己打扮得特別鄭重其事,仿佛這是要去參加什么重要的儀式。不僅如此,而且訂的還是豪華包間,還有茅臺酒和龍蝦、鮑魚什么的。

        就咱倆吃頓飯,小舅這是要干嗎?他可是一向不顯擺、不張揚的人。

        香噴噴的茅臺酒斟進杯里后,小舅就跟我碰杯吃喝起來。

        “大外甥,大學(xué)畢業(yè)后,想不想去海外留學(xué)?。孔x碩士,讀博士?”他微瞇著眼望著我。

        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問起我這個,看到他一臉嚴(yán)肅的神情,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斑@個,還沒有想好?!蔽艺f,“就是留學(xué),那可是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啊。”

        小舅伸過手在我肩頭拍了拍,接著舒暢地笑起來?!靶【嗽缇徒o你備好了費用,這么說吧,你留學(xué)所有的費用,由小舅包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心里納悶怎么過去他從來也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件事呢?他是心血來潮,還是早就有此打算?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小舅或許有什么心思在里面吧?

        我說:“小舅,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

        小舅這回笑逐顏開了?!罢娌焕⑹俏姨蹛鄣暮猛馍?,我的心事只有你懂?!?/p>

        原來,小舅是希望我到美國去留學(xué),到美國一邊留學(xué)一邊幫他把黃鶯鶯找到。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仍然身強體壯,他覺得在美國過得孤苦伶仃的黃鶯鶯也一定還在等待著他,他覺得他還是不能丟下她,她也還在呼喚他,他現(xiàn)在總還是夢見她,他要去找到她,他甚至還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不,是希望能夠重新開始新生活。

        我不知道小舅后來還說了些什么,反正他早就動情不已,眼淚在訴說中不止一次流下來。而我也早就驚怔住了,愣愣地望著桌對面這個垂垂老矣的小老頭,直到我的視線完全模糊不清。

        責(zé)任編輯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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