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
吉他這種樂器,我到上海上學前,看都沒看過。我看過的樂器有笛子、二胡、口琴、手風琴和小提琴,這算不算見多識廣?但吉他,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的室友中有個山東人,小個,濃眉,黃臉,煙抽得厲害,一口牙比臉還黃。他是即墨人,大家就喊他“小即墨”。他的行李中有一把月琴,據說曾在什么文藝小分隊待過。微積分習題不會做,他就抱起月琴彈幾下;英語單詞背不出,他也彈會琴解悶;有次夜里蹦下床說失眠了,伸手拿琴,室友一齊吼:“滾!”猶豫了一下,他又像只猴子重新爬上了床,第二天,小即墨眼圈烏黑。逢到喜事,他也會彈琴。食堂里的油炸小饅頭是大家喜歡的早餐品種,小即墨好睡懶覺,等他去打飯,早就賣完了。有一次居然被他買到幾只,那個得意啊,回到寢室就懷抱月琴唱起了戲。唱的什么?呂劇。有一回更是發(fā)了瘋,唱過了戲,又翻出一副竹板,“呱嗒呱嗒”說起了數(shù)來寶。這時的小即墨真是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因為這個同學,我又多識了一種樂器,但還是不知道吉他的存在,更沒聽過吉他演唱。這是我的知識盲點,可我不覺得慚愧,這個樂器對我的生活毫無影響,憑什么非要知道它?還有,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它會解數(shù)學題么?班上好多同學和小即墨一樣,怕做微積分,區(qū)別是,小即墨要靠音樂來排遣憂愁,其他人則忙著抄作業(yè)。我的優(yōu)勢是機械制圖。我來上學前在廠里當過車工,會識圖紙,所以老師在講臺上放個幾何模型,我就能畫出三視圖。小即墨的制圖也不好,可這是門副課,成績好壞無所謂,不需要操琴撥弦自我安慰。
有一天,校園里的大喇叭開始批判吉他,說吉他是資產階級樂器,彈的都是西方的腐朽音樂,必須砸爛,這才引起我對吉他的關心。讓我不滿足的是,大喇叭是口頭革命派,并沒有拉一個場子,將一把真正的吉他押上臺,然后真正地將它砸爛。幾天之后,大喇叭不再討伐吉他,而是和德彪西懟上了。名字很怪的德彪西據說是外國的音樂家,他的罪行是搞無標題音樂。大喇叭聲音洪亮,可是批判藝術卻沒有半點提高。什么叫無標題音樂,就不能放一段給我們聽聽么?我的嘀咕大喇叭聽不到,聽到了也不會改,它的本領是不知疲倦地重復,重復多次,你不信也會信。德彪西的《月光曲》我是隔了好幾年后才聽的唱片,而之前我總認為那是一片不皎潔的“月光”,這個錯誤印象就來自于大喇叭。同樣的,吉他的彈唱我也沒聽過,但是得益于大喇叭的洗腦循環(huán),我已經認為,吉他是個很不好很不好的樂器。
校園里的大喇叭很激進,而我們學校的大門卻相反,是很“封建”的那種。這個大門就像是從紫禁城里搬出來的,紅墻,大屋頂,琉璃瓦,一邊一只石獅。這所學校由光緒皇帝頒旨成立,校門是臉面,臉面當然要獻給皇上,而皇上熟悉的建筑不就是皇家風格么?所以,學校的大門做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還好,負責建校的團隊很有分寸,他們只將大門做成皇帝喜歡的樣子,而校園內的一切,方針制度、設計布局、設施設備,都服從教育需要,而不是皇帝第一。這是典型的表里不一,這也是政治領域的高級智慧,沒有這份聰黠,這所學校不會發(fā)展成為中國最好的大學之一。團隊的核心人物是盛宣懷,網上有他的照片,一個可笑的干癟老頭兒,頂戴花翎,胸掛朝珠,騎一匹矮馬,腰都挺不直的樣兒??晌覀兡挠匈Y格吐槽他。盛宣懷是清朝最有頭腦的一個人,他知道中國最缺少什么。放在21世紀的中國坐標上,他也是第一等優(yōu)秀人物。放到全人類文明的天幕上,盛宣懷還是一顆璀璨明星。
進了大門右轉就是圖書館。那是我喜歡的地方。我喜歡圖書館不是因為我多么求知上進,而是因為我是軍迷。軍迷是分很多類的,我喜歡航空母艦。學校有艦船制造專業(yè),因此圖書館閱覽室有許多和艦船有關的科技資料。中文的我不看,因為全是文字。我取閱的都是進口原版雜志,不是日文就是英文,這兩種語言我都不懂,可是喜歡看,因為里面所配的圖片特別多,印刷質量又好。現(xiàn)在想想,我是較早進入讀圖時代的人。航空母艦的一些知識,我就是這樣通過看圖獲得的。我的專業(yè)和電機工程有關,這方面的書,閱覽室也有,但我看得很少,因為我對這個專業(yè)始終缺少興趣,即使看,也只翻翻照片。這種野路子的學習方法,別人瞧不上,卻拓寬了我的眼界。在山上造一座輸電鐵塔,當時國內的做法是螞蟻搬泰山,雇許多民工,找許多騾馬,將角鋼、螺絲、橫擔和絕緣子運上山,再慢慢組裝。而我看到的一張照片,老外是在工廠里將鐵塔裝配好,然后用直升機吊上山,放進事先挖好的坑里,擰緊螺絲就行了。一對比,真的很震撼。
經常出入圖書館會讓人驕傲自滿,這是我個人的體會,現(xiàn)在說出來和大家分享。話說我在圖書館里看了若干張航空母艦的照片和剖面圖后,就覺得自己體內有了許多知識的正能量,不和別人吹吹這些知識,胸口就堵得慌。于是就給朋友寫信,一寫就是幾張紙,大講特講航空母艦。收到信的人要是稍加分析,就會明白,這個寫信人大概是他那個專業(yè)最不專心的學生——這個分析對極了,我真是這個樣子。
大概在我聽德彪西的同時,我也開始聽吉他。好比春天是從一只小昆蟲的蠕動開始的,自由的風氣也是這樣,是從一種叫吉他的樂器、一條叫牛仔的褲子、一類叫朦朧的詩歌彌漫開來的。我要勇敢承認,吉他不壞,吉他很迷人。將手交給琴弦,吉他就開始發(fā)聲。在許多瘋狂的舞臺上,吉他都在場,而且占著C位,但吉他自己一點不瘋不癲。它有無限的滄桑,卻不讓自己泄洪成一座水壩,排掉了庫容,水壩就蔫了——可是你見過吉他的枯萎么?吉他退場了,那弦還在微顫,微顫安靜了,空氣中仍有余音?!岸脊诌@夜色撩人的瘋狂,都怪這吉他彈得太凄涼……”我正在聽的這首歌,歌手是山東萊州人,萊州離即墨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