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耀福
2013年,我有—次莆田之行。莆田仙游是蔡襄故里,蔡襄《茶錄》被譽為繼陸羽《茶經(jīng)》之后最重要的茶著之一,我自然很想去看看蔡襄故居,祭拜他的陵寢。但因為是集體活動,未能如愿。幾年里,我一直因此耿耿于懷。
武夷山茶友徐謙早些年在仙游工作過,與蔡襄后人蔡朝忠熟識。我知道后,每去武夷山就與徐謙商量什么時候再去一次莆田,請蔡朝忠做帶路人。
時隔六年,我們在武夷山又說起此事,徐謙說:“去吧,你定下來,我馬上聯(lián)系?!?/p>
我說,好。于是,2019秋天我又一次踏上莆田的土地。
促使我下決心再去莆田的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在那里有個粉絲群。2018年,拙著《尋茶記》出版,莆田施晨航和一個叫阿卡的讀者買了近百本書分發(fā)給他們的茶友。施晨航我在2013年是見過的,阿卡和其他人我都還沒謀面,他們期待我在莆田有一次《尋茶記》的讀書分享會,一起聊茶。
從武夷山到莆田,行程不滿兩小時。到了動車站,接站的是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劉榮翔和林文治。我問:“朝忠呢?”徐謙說:“他在仙游等,都安排好了。小劉和小林,都是茶友?!蔽艺f:“好好,天下茶人是—家,相見就是有緣?!?/p>
我們直奔蔡襄故里仙游楓亭。蔡朝忠果然已在那里守候。朝忠是蔡襄家族中第32代后人,擅畫,注重文房制器的紅木雕刻,長得敦厚結(jié)實,額頭有點高,一身黑色衣衫,眉宇間的氣息不知還存留了蔡襄的幾多基因?一付眼鏡顯示了他幾分書卷氣。他讓有關(guān)文化單位專門安排了講解員,很認真地對待我的這次尋訪。
蔡襄陵園現(xiàn)在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廉政教育基地”,近干年之前的蔡襄成為現(xiàn)代人的楷模,似乎是—種時空穿越,其實更是對蔡襄的一種緬懷。
陵園大門的四柱三門石坊、墓道、蔡襄雕像等都為新建,古跡似乎唯有蔡襄墓和墓前清乾隆四十七年立的—對石望柱,柱面刻:“五諫經(jīng)邦,昔日芳型垂史冊;萬安濟眾,今朝古道肅觀瞻?!?/p>
我在墓前恭立膜拜,心想蔡襄身后九百余年,歷經(jīng)戰(zhàn)火動亂,墓地仍在,實是萬幸。墓冢左前方石亭中立有石碑,為歐陽修撰寫的《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為近年修墓時復制,碑文中“嶷嶷蔡公,其人杰然”等句子讓人對蔡襄肅然起敬。
“慶歷名臣”儀門石柱有兩副對聯(lián)頌揚蔡襄。有意思的是,其中一聯(lián)有句“誠承祖德萬家荔譜永留芳”,寫了蔡襄研究荔枝種植,著《荔枝譜》的功績。
其實,蔡襄不僅研究荔枝,還研究茶。蘇東坡有詩:“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寵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前丁后蔡”說的就是宋代丁謂和蔡襄。丁謂與蔡襄先后擔任過福建路轉(zhuǎn)運使,直接管理過北苑貢茶的生產(chǎn)與轉(zhuǎn)運上貢。蔡襄對北苑貢茶的生產(chǎn)制作進行改良革新,貢獻巨大。
北宋皇佑年間(公元1049~1053年),有感于陸羽《茶經(jīng)》“不第建安之品”,蔡襄特向世人推薦北苑貢茶,由此著《茶錄》。“建茶所以名垂天下,由公也”,“十一世紀中葉,對福建茶葉生產(chǎn)發(fā)展作出較大貢獻的,當推蔡襄。”古今如此評介,可見蔡襄對福建茶和中國茶文化功莫大焉。
至此,我忽然想,儀門石柱對聯(lián)提了《荔枝譜》而忽略了《茶錄》,是否有失偏頗?
這種有意無意的偏頗讓我產(chǎn)生一種聯(lián)想,蔡襄故里從地理位置、氣候環(huán)境,理應(yīng)是一個不錯的茶葉產(chǎn)地,但茶名北不如武夷,東不如福鼎,南不如安溪。莆田的歷史上有過名茶嗎?今天的狀況如何?我把想法告訴同行的茶友劉榮翔,小劉說:“有啊,龜山月中香就是歷史名茶!龜山寺還在啊!”我又問:“龜山寺是新修建的還是老的?”“老的?!毙⒌幕卮鹱屛遗d趣極大:“那太好了,看看去?!?/p>
龜山寺位于莆田境內(nèi)三紫山頂。山脈從仙游何嶺東走至此,群山層疊中有一片平坡如龜殼狀,南倚紫帽山昂聳如龜首,故名龜山,古稱龜洋,為莆田二十四景之一。
龜山寺于唐長慶二年(公元822年)由無了禪師創(chuàng)建,無了倡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規(guī)約,要求僧人自耕自種自食其力,弘揚“農(nóng)禪合一”宗風,親率弟子躬身荷鋤,手持侶斤重的鋤頭,開辟茶園18處,培育茶種?!栋碎}雜志》稱“龜洋山產(chǎn)茶為莆之最”,宋紹熙《莆陽志》也有記載:“莆諸山產(chǎn)茶,龜山第一”。
茶園后—度荒廢,至明代,龜山寺住持月中禪師復墾十八處茶園,改良培植新優(yōu)品種,經(jīng)莆田籍名宦陳經(jīng)邦推薦獻朝廷,萬歷皇帝品后贊賞,特以禪師法號賜名“月中香”。茶被選為朝廷貢品。
沿路山峰繞峙,車窗外奇岫爭聳,抵達龜山寺時已近黃昏。龜山寺現(xiàn)存建筑為清光緒年重建,整體古樸大方,主次分明,錯落有致。布局與其它寺院大抵相似。亮點是大雄寶殿前“丹墀埕”下,有一小池塘,名“六眸池”,據(jù)說因當年無了禪師于池旁遇“六眸巨龜”而得名。大雄寶殿左后角有一口“龜泉井”,后人稱“唐井”,是無了禪師開山建寺時挖掘,遺留至今。
寺中至今尚存有明代陳經(jīng)邦題贈月中禪師的一對楹聯(lián):“天上樓臺山上寺,云中鐘鼓月中僧”。劉榮翔告訴我,月中禪師復墾的茶園,后又荒廢。清末至民國年間,又有茶人墾復。據(jù)他所知,現(xiàn)仍遺存月中香茶樹不少。他這么—說,我有點迫不及待出龜山寺,尋找老茶樹去。寺外,果然見一片茶園,夕陽的余輝為綠色茶樹披上金色僧紗,生氣盎然。站在茶園里照相,背后是寺院巍峨建筑,茶香禪意互為交融,不失為獨特。小劉說這些茶是現(xiàn)在所栽種,老茶樹比這高大得多。
我和徐謙、劉榮翔等沿寺院外小路行走,漸漸的,忽覺蟲子蚊子多了起來,嗡嗡叫著圍著人轉(zhuǎn),不時被叮上一兩口。因為人跡罕至,飛蚊似乎也饑餓了很久。周邊的荒寂,由此可見一斑。
再前行,果然見到了老茶林。茶樹足有兩人多高,密密麻麻,枝椏凌亂,枝葉間偶有蛛網(wǎng)可見,荒草落葉狼藉一地,顯然無人打理,廢棄已久,嗡嗡叫著的飛蟲更是肆虐。我和劉榮翔鉆進茶樹林,撫摸著百年枝葉,同聲嘆息。
“為什么這片茶林沒人管?”我問。劉榮翔說:“也許是土地和茶林的歸屬問題,反正我也說不清。”是的,他說不清。但是,莆田總有人說得清吧?
出樹林,夕陽更偏西了,我又見那片新墾種的茶園,綿延的茶樹呈墨綠色,—抹晚輝像金邊鑲在茶樹上。我想,這片茶園抑或是“月中香”新的希望?
“太陽落山了,回城吧?”徐謙接著說:“小劉在城里有個茶舍,我們?nèi)ツ抢锍酝盹垼俸炔??!蔽艺f:“我有幾位茶友知道我來莆田,已跟我相約,要不我們先去他們那里,飯后一起去小劉茶舍喝茶?”徐謙回道:“也好。兩不誤?!?/p>
吃飯時,施晨航帶來了好幾位喜茶人,我都是初次見面。他一—作了介紹,說他有個“白茶群”,他們都是群中茶友。我問:“阿卡呢?”阿卡是這個愛茶人群體的主角,怎么沒見介紹?施晨航的臉色一下子凝重了:“阿卡已經(jīng)不在了?!蔽衣犃?,心頓時一墜。
施晨航說了阿卡患病去世的經(jīng)過,我方知阿卡購我《尋茶記》的時候已在重病中。我被感動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讀者,在生命最后時刻,還在買他喜歡的茶書,分發(fā)給茶友們,我能不感動嗎?莆田,作為一方土地,雖然今天已不產(chǎn)很著名的茶,但它有這樣的愛茶人,仍讓我為之欣慰和驕傲。
夜色已濃時,我們?nèi)s翔的環(huán)境幽雅的茶舍品茶,施晨航隨身攜帶了荒野白牡丹,劉榮翔精心準備了王順明手制的白雞冠、武夷山溪源手工茶坊制作的大紅袍、林文治家鄉(xiāng)非遺傳承人沈添星制作的極品漳平水仙……六七泡好茶一一品嘗。中秋皎潔的月光下,盞中茶湯變幻著各種美麗的色彩,我想起莆田歷史上是蔡襄家鄉(xiāng),今天又有著像阿卡、劉榮翔這樣的愛茶人,為什么茶桌上卻沒有莆田的茶,沒有“月中香”?月中香,月中香,什么時候能在莆田愛茶人的杯中飄香?
我期待著蔡襄故里“月中香”香飄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