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爐
圖/魯C
想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寧可親手毀去。這句話,鳳棲說了一輩子。然而到了最后,她終究沒能舍得。
鳳棲遇見金陵時,她還不叫做鳳棲,正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圍著踢打。挨打的人通常哀叫求饒,或一聲不吭,可她偏要蜷縮在地上破口大罵,聲音還比誰都尖利兇狠。
打人者于是愈加惱怒。就在她恍惚覺得自己快要被打死時,一抬轎子從旁經過。側面的轎簾撩開,一只手從中伸出,把攥著的東西信手一揚。
銅錢雨點般叮叮咚咚滾了滿地。圍著她的小叫花瞬間一哄而上又撿又搶,沒人再有心思管她。
她抬頭看,那撩簾的手蒼白頎長,骨節(jié)分明的指間佩著枚墨玉扳指。不過只晃眼一瞬,便被落下的簾重新掩住。
轎子晃悠悠離開。她不知哪里來的氣力,起身連滾帶爬地去追。跟在轎旁的小廝瞧見了,湊近轎子道:“爺,那小叫花跟著呢。我趕走她?”
半晌,里面的人回了聲“不必”。不緊不緩地行到一處茶樓停下,金陵跨出轎門,先回頭向著她一笑:“來。”
那笑意和語氣都輕柔,仿佛面對的是閨閣小姐。待她走近,金陵略躬著身子問:“你跟著我做什么?”
她倒不卑不亢:“你救了我,我得還你的恩情?!?/p>
“我不求你還?!?/p>
“那我也沒求你救我。”她瘦瘦小小的,梗著脖子仰頭看他:“可是你救了,我就不能白白欠你?!?/p>
金陵怔了下,覺得頗有意思。他掃一眼她緊抓在手里的東西:“他們欺負你,是要搶你做好的這個,對嗎?”
那是半截斷掉的木釵,簡陋無比。她搖搖頭:“是別人做的,我同她要,她笑我是爛臉的丑八怪,不配戴。我便搶來,一把折了?!鳖D了頓,似乎依舊不解氣般恨恨地咬著牙道:“毀了也不留給她?!?/p>
金陵聞言,默然端詳著她。小丫頭雖衣服破爛,頭發(fā)有些凌亂,一張臉卻是干凈非常。未長開的五官仔細看去,不難預知日后的艷麗姿容。然而白璧微瑕,她右眼眼瞼直至鬢邊,橫亙著一塊血紅的胎記,在小小的臉上實在分外扎眼。
察覺到金陵的目光停留在那印子上,她不躲也不遮,反而把垂落的頭發(fā)一把撩開,神色倨傲,挑釁般斜著眼看他的反應。
金陵忽然就輕笑出聲:“我的恩,你想怎么還?”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p>
“若我要帶你走呢?”
她看了金陵一眼,兀自走到轎子門口,大大方方撩開簾子鉆了進去。金陵啞然失笑,向小廝吩咐:“今日便直接回吧。”
她沒乘過轎子,覺得新鮮。金陵坐在旁邊,問她:“你就這么跟我走了,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她看看金陵俊逸的臉:“你不是壞人?!?/p>
金陵笑意輕微一僵,沒再說話。行了片刻,外面愈發(fā)喧囂,絲竹琴瑟的曲調混雜在一起,陣陣濃烈的酒氣與脂粉香味,順著轎簾搖晃出的縫隙見縫插針地涌進來,惹得她鼻間發(fā)癢。
轎子停住,小廝吆喝著:“爺回來了,還不快迎!”金陵撫撫扳指,牽了她的手出去。天色尚不晚,這整條街卻是燈火璀璨。雕梁畫棟,紅袖憑欄,嬌聲笑語于耳不絕,暖風熏人渾欲醉,歌舞幾時亦難休。
他們眼前恰是滿目繁華中最熱鬧的所在。三層高的華樓檐下高懸著烏底的牌匾,金粉書就的“鳳凰游”三個大字,燈火映照下熠熠流光。
這頗具盛名的歌舞坊門階上站滿了花顏云鬢的姑娘,笑吟吟地向金陵行禮:“陵爺?!?/p>
“我大概算不得很壞,但也絕不是什么好人?!苯鹆晗蛑切┕媚镄?,話卻是說給她聽:“如何,這般你還要跟著我嗎?”
他的臉有一半逆著燈火,光影錯落下那么好看。她從這繁華景色的沖擊中回過神,甚至沒有考慮就脫口而出:“是。”
金陵緩緩呼了口氣。他垂下眼來,拿過她手里斷掉的木釵:“這個,就當做你入鳳凰游的抵押。等何時你想離開,再同我討回。你可有名字?”
她本想說有,開口的瞬間改了主意:“過去的我都不要了。你再給我取個新的。”
她說話時,語氣稍硬些,就不自覺帶著種傲慢的狠勁,是骨子里便有的。金陵的手撫上她眼角,那紅痕看久了,倒像只展翅的鳥:“你的臉上,原是落了只鳳凰?!?/p>
“日后你的名字,便叫做鳳棲?!?/p>
其實那次相救,并不是鳳棲初次見他。金陵偶爾去茶樓,每次都會坐臨街窗邊的位子。鳳棲常在附近行乞,自是將芝蘭玉樹的他記得清楚。
她故鄉(xiāng)鬧了瘟疫,逃難時又同家人失散,淪落在此做了三年的乞丐。幸而天賜奇遇,她瞥見那枚墨玉扳指,便不管不顧追了上去,竟如愿以償被金陵收留。
鳳凰游是個輕歌曼舞的所在,鳳棲不擅歌唱,學起舞來倒頗具天賦,幾年下來已不遜色于一般的舞娘。
金陵卻從不要求她做什么。他帶她在身邊,百般照顧,甚至都算得上是寵愛。鳳棲曾問他緣由,金陵笑著,習慣性地抬手輕撫過她眼角的“鳳凰”,說:“因為棲兒最特別?!?/p>
鳳凰游樓高三層,“涌銀江”是城中最大的賭場,中間“百凰林”歌姬舞娘鶯燕環(huán)伺,供人宴飲享樂。而最上面的“鸞鳳臺”則專為花魁而設,多少人于此豪擲千金只為搏傾城一笑賞歌舞一曲,是鳳凰游最吸引人的所在。
金陵大她八歲,面對她時總是笑意溫然,鳳棲卻清楚這幅皮囊下的殺伐決斷,滿腹心機。偌大鳳凰游,靠一己之力統(tǒng)理上下,不僅左右逢源,還能讓鳳凰游建立數年后就能和老牌的鏡花閣分庭抗禮,讓來的客人無論什么身份,見他都稱一聲“陵爺”,足以見本事。
憑金陵的能耐,做什么都定然能成一番事業(yè),然而一表人才佳公子,卻偏偏開了家歌舞樂坊......這其中的理由鳳棲并不關心,她只想就這么陪著金陵,做他身邊的特別。
或許有朝一日,她還能變得更特別一些。
鳳棲入鳳凰游第六年,一個人的出現,讓她這僅剩的野心變成風浪中飄搖的一葉扁舟,隨時有可能翻覆。
那日,金陵極少見的沒有帶鳳棲一同外出。待他回來時,身邊就多了她。
那位姑娘烏發(fā)漫長,眉眼清淡如水墨描畫,面紗輕薄,隱隱透出其下鼻唇精致的輪廓。她只矮了金陵半頭,身形纖瘦,一舉一動謫仙般氣度悠然。
那是什么?金陵看著她的眼神里,是憐愛,還是別的什么?
鳳棲耳中嗡鳴不止,金陵介紹的話只聽進了一句——他說,她名叫鳳梧,是鸞鳳臺最新的歌魁。
金陵引著鳳梧去她的住處,匆忙中甚至都沒看鳳棲一眼。鳳棲悄然跟隨,從未關緊的門間望見相擁的兩人。鳳梧靠在金陵肩上的頭微微抬起,正巧與呆立在外的鳳棲對上視線。
鳳棲猛然轉身,渾渾噩噩奔回到自己房中。面前的銅鏡不偏不倚映出她的臉,那塊紅色的印記從未像現在這般猙獰可怖。五年過去,她的皮相已生得極好,卻從不施粉黛。只因金陵不嫌棄,鳳棲便覺得沒有必要,可如今......
想起鳳梧透過門縫落在她臉上的眼神,鳳棲冷笑出聲。要上鸞鳳臺是何等困難,若不是入了金陵的眼,憑何她一來便是歌魁?
金陵待她再好,不過是哄小孩子。他見過多少絕色,自己若根本不在眼中,又談何其他。
鳳棲用毛筆飽蘸赤紅的唇脂,涂于眼角紅痕之上,更順著輪廓添了幾筆,將它徹底描畫成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無妨。梧桐再怎樣,不過是鳳凰的落腳之地。她知道什么姿態(tài)是羞花閉月,更知道如何在眾多的羞花閉月中,成為唯一的特別。
再出現在金陵面前時,鳳棲心滿意足地看到了他驚訝萬分的神情。
或許說是驚艷更為合適。習慣了鳳棲素面朝天,金陵從未想過濃妝的她竟明艷至此,眸邊赤鳳,唇間朱砂,像是一簇火焰,灼烈得讓人心尖震顫。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以為鳳棲一時興起,便笑著夸她:“傾國傾城,今日的棲兒足可當之。這是用胭脂涂的鳳凰?你自己想到的?”
金陵邊說,邊向著她伸出手。鳳棲后退一步躲開了去,眼看著金陵的手僵在空中,道:“我要入鸞鳳臺?!?/p>
還是一樣傲慢不容人拒絕的語氣。金陵臉上的笑意逐漸散去:“什么?”
“你聽到了。”
金陵頭一次對她冷下臉:“理由?!?/p>
鳳棲勾唇笑道:“我喜歡?!?/p>
金陵輕瞇起眼。鳳棲知道他這是動了氣,她也不多言,只略歪著頭,含笑看著金陵。
沉默半晌,是金陵先嘆道:“你要入,便入吧。我會為你安排……”
“不。我就從百凰林開始,一步步爬上鸞鳳臺。”
金陵終于忍無可忍:“鳳棲!”
“處處靠你,那多沒意思。況且你知道的,”鳳棲笑得極美:“我從不白白欠你?!?/p>
鸞鳳臺只可遠觀,百凰林卻觥籌交錯,討巧的心思不知要多費多少。好在鳳棲苦練多年,精純舞技終有了用武之地,游走其中,聲名乍起。
其他女子面上花鈿大多小巧精致,獨她眼角綴了只浴火般的鳳。那鳳形于舞動之中愈顯靈動張揚,使人見之絕難再忘。與鳳梧的清圣高潔不同,鳳棲眉目天生風流,一顰一笑時而媚態(tài)盡顯,時而卻帶著些危險的倨傲,為她的舞姿平添絕倫風韻,分外勾人。
百凰林的客人,漸有大半是為了她而來。鳳棲舞畢,端著酒杯,風情萬種的目光在將她眾星拱月般圍住的人臉上一一看過,終于落到金陵身上。
鸞鳳臺居高臨下,鳳棲知道金陵一直在看她。于是她仰著頭,向高高在上的他舉杯示意。金陵眉頭緊皺,拂袖而去。片刻后有小廝捧了個銀盤過來,說是爺給她的。
鳳棲拈起盤中那塊刻著鸞鳳臺字樣的玉牌,于其上輕輕一吻。客人爭相敬酒,鳳棲來者不拒。待這漫長的夜晚終于結束,她趴在盥洗池旁好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溫熱的手撫在她背上。鳳棲余光瞥見淡色的裙擺,直起身把那人的手一把打掉。
“你來做什么?!”
鳳梧的睫毛抖了抖,把手里的醒酒湯向她遞去。雖然不愿承認,但鳳梧并非徒有虛名。她極會唱曲,嗓音空靈婉轉,如泣如訴。只是平日里鳳棲卻從未聽她說過一個字。她也從不摘面紗,哪怕那紗薄如蟬翼,聊勝于無,鳳梧卻還是時時戴著。
她身上種種怪異,和眼下這碗醒酒湯同樣,落在鳳棲眼中皆是矯揉造作。
“說話??!怎么,要花錢求你才肯開金口是嗎?”鳳棲冷笑,抓起那瓷杯往一旁擲去:“少假情假意,我還輪不到你來可憐?!?/p>
醒酒湯潑灑一地,杯子滾出去很遠,碰到金陵的鞋才停下。
鳳棲不知道他來了多久,隨即明白鳳梧選在此時找上她,是刻意要做給金陵看。她心中悔極恨極,面上不動聲色,走過去拉住金陵,笑說:“還未謝你成全。”
金陵眉眼冷淡,沒有應她,只拉了鳳梧便走。鳳梧似乎有些遲疑,回頭看她,那眼神不知是何意味。金陵忽也頓住腳步,側過臉道:“棲兒”。
因他的無視而心生戚然的鳳棲只因這一聲喚,便綻出笑顏:“哎?!?/p>
“日后你與鳳梧便是鳳凰游的招牌。鄙樓上下,煩請多多擔待。”客客氣氣地說完這句話,金陵閉了閉眼,到底還是沒能狠下心:“你做得很好。改日,我再為你慶祝。”
“好,”鳳棲對著他的背影說:“一言為定?!?/p>
鳳梧聲甲天下之聲,鳳棲色甲天下之色。鳳臺雙艷讓鳳凰游的盛名到達了巔峰,完全蓋過了鏡花閣。
鳳棲還未等來金陵的承諾,卻先等來了蘇水月。
這個女人甫踏入鳳凰游的門口,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腿死镉姓J識的,擠著過去打招呼:“呦,今兒是怎么,蘇老板親自出馬?”
蘇水月笑靨如花。小廝上前行了禮:“蘇頭閣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只是我們爺不在,請?zhí)K頭閣擇日再來?!?/p>
蘇水月的指尖順著他的鼻梁滑到下巴:“誰告訴你我是來找他的?”她輕軟的語調陡然一變,從袖間抽出厚厚一沓銀票摔在小廝臉上,直接便向樓上走:“鸞鳳臺,今日我包場了。”
鳳棲把這一切都看得真切:“鸞鳳臺向來沒有包給誰的規(guī)矩。就是有,憑你那點寒酸的銀票,”她笑里帶著十足十的譏諷:“我現在露面讓你一見,都算開恩?!?/p>
蘇水月瞇了眼,莫名與金陵有些神似:“既然說到規(guī)矩,那金陵應也教過你,跟我說話,該是什么規(guī)矩。”話音未落,蘇水月上前幾步,揚手便向鳳棲臉上扇去。
鳳棲反應不及,被人從身后一拉,堪堪躲過,只被蘇水月的指甲在鼻尖上劃了道印子。鳳棲怒火中燒,在看清拉她的人是鳳梧之后更甚,霎時甚至都起了殺心。
鳳棲想叫擋在身前的鳳梧滾開,卻發(fā)現自她出現,蘇水月的表情就有些驚愕。她指著鳳梧:“你……”
這時,金陵的聲音從下面?zhèn)鱽恚骸扮R花閣蘇老板是有身份的人,切莫因為丫頭不懂事,失了自己的體面?!?/p>
看熱鬧的人群自動分開,金陵拾級而上,不動聲色地把二人都擋在身后。
“金陵招待不周,日后會專程在鸞鳳臺設宴,向蘇老板請罪。蘇老板意下如何?”
蘇水月眼神在鳳梧和金陵間逡巡幾回:“那就承蒙陵爺美意。”她轉身離去,那身姿說不出的風情曼妙。
金陵送她出門再折返,問鳳梧有無大礙。鳳梧搖頭,眼神直直盯向鳳棲。金陵看著鳳棲鼻間那道印子,氣惱間卻又心疼:“你怎么這般胡來?!?/p>
低低一句,聽不出嗔怒,鳳棲卻覺得委屈,偏偏還要撐著笑。于是金陵的語氣不由自主就更軟了些:“是我來晚了,棲兒。你隨我去,”他湊近她耳邊輕聲安哄,一如從前:“我?guī)Я四銗鄢缘狞c心?!?/p>
金陵終于兌現諾言,抽出時間單獨陪她。
鳳棲備了幾樣小菜和佳釀。自從上次見她醉得狼狽,金陵就不準她再喝酒,正要命人撤掉時,鳳棲拎出一壺清茶向他晃了晃:“放心,都是給你備的,我的在此?!?/p>
山珍海味嘗遍,喜歡的還是最熟悉的那幾樣。鳳凰游如日中天,金陵再怎樣本事通天,到底并不是不累的。今日好不容易空閑,又是和鳳棲獨處,心中的弦才略松下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微末的放松,平日輾轉應酬中千杯入喉,金陵尚可神智清明,談笑風生,此刻卻恍惚有了醉意。他一手扶額,一手捏著酒杯把玩,眼睛半閉,口中喃喃,像是說給鳳棲,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在這棟樓里,人人都稱我一聲爺。出了這扇門,他們又稱我什么,我也都知道?!?/p>
“哈,倒也怪不得世人。大好男兒,什么正經事做不得,怎么就要做這個?!?/p>
金陵的長睫垂落,宛若熟睡的嬰孩:“我的母親是歌姬,是我見過最聰慧機巧的人。她此生做過唯一的蠢事,就是為那個信誓旦旦說要帶她走的人生下了我。”
“她憑著心計,最后不僅翻身作主,還把生意越做越大。我用以經營鳳凰游的所有心思,全都學自于她?!?/p>
“但夠了。她為了生意穩(wěn)固,牽扯了太多其他,黑白兩道,官商勾結……我不想再讓她這樣下去了。但不該知道的知道太多,世道怎會輕易放棄她。”
“我若想取而代之,須做得更好。在目的達成之前,誰也不能妨礙我。哪怕神佛相攔,我也照殺不誤?!?/p>
說完這句話,金陵停頓了很久。鳳棲去拿他手里空了的酒杯,金陵整個人都輕顫了一下,仿佛從夢中陡然驚醒般睜開眼,先前迷蒙的眼神都清醒了不少。
鳳棲沒再給他倒酒:“你太累了。今日就到這吧?!?/p>
金陵應了聲好,起身后卻想起一件事:“明日鏡花閣的蘇老板要來鸞鳳臺?!彼f話時神情略有些怪異,眉頭也不自覺輕皺著:“上次你沖撞了她,需記得賠罪?!?/p>
鳳棲乖巧點頭,眼睛一直留意著金陵臉色的變化,在他要轉身的瞬間忽然開口:“蘇水月?!?/p>
金陵的動作明顯僵住,緩了緩才笑問:“怎么?”
“你恨她嗎?”
分明是蘇水月鬧上門來,卻要金陵向她低頭。鳳凰游眼下雖勢盛,但鏡花閣根基深厚,對金陵來說,依舊是最大的阻礙,是他要殺盡的神佛。所以這個問題,鳳棲想,她是知道答案的。
可是金陵卻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抬起的手遲疑一下,終是落在她頭頂,極輕地揉了揉。
翌日,為顯誠意,鸞鳳臺閉門謝客,金陵偕鳳臺雙艷親自作陪,只為招待蘇水月一人。華燈初上,蘇水月蓮步款擺,姍姍來遲。金陵引她落座,吩咐鳳梧布菜,鳳棲斟酒。
如此近的距離細看下去,蘇水月的臉細膩潔白,如羊脂美玉,完美到鳳棲都不得不暗自感嘆。她的氣質與鳳棲相近,都是紅塵絕色,卻比鳳棲更多一味成熟女子特有的風韻,比較之下鳳棲的媚色倒略顯單薄。
蘇水月注意到鳳棲的目光:“我記得這位,是舞魁鳳棲姑娘?”她向金陵掩唇笑道:“那日一見我便想說了,果然還是陵爺眼光獨到又有膽魄。這樣的顏面,就算是用朱砂描出花來,在我那也是萬萬不敢放到臺面上的?!?/p>
“倒是......鳳梧姑娘,儀容卓絕,不知陵爺從哪搜羅來的?”
先前說鳳棲的那幾句難聽至極,金陵只仿佛沒聽到般神色如常。可當蘇水月話鋒一轉問起鳳梧,金陵眉尖輕挑,酒杯才端到嘴邊又放下:“蘇老板是難為我了。若是連這都奉告,我還如何做生意。”
鳳棲站在一旁,恨蘇水月出言羞辱,更恨鳳梧得金陵回護。她心中苦恨交織,早有預謀之事此時半刻也等不下去。
蘇水月還想問什么,鳳棲行至席前道:“此前對蘇老板多有冒犯,鳳棲深感愧疚,今日特備舞一曲,一為求蘇老板寬諒,二則盡賓主之歡。”說罷也不等人允準,兀自翩躚而起。
舞至終途,鳳棲旋轉著靠近,飛揚如焰的火紅裙裾間,一道銀芒驟然破出,直向蘇水月心口。
利器沒入血肉,噗的一聲輕響,卻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溫熱的血淌過指尖,鳳棲聽見有人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反應了片刻,才發(fā)現尖叫的人是她自己。
金陵擋在蘇水月身前,胸口插著鳳棲的刀。他面色蒼白,拼著氣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準,不準傷害她。
鳳梧推門進來,看見鳳棲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
鳳梧走近:“他這幾日便會醒。你不去守著?”
這是鳳棲第一次聽她說話。與唱曲時不同,鳳梧此刻的聲音并不攝人心魄,甚至還有些沙啞。
不過現在,什么都不重要了。鳳棲看著眼前人真誠的眸子,笑了:“是你贏了。你溫和貌美,也不會像我,自以為懂得他的心思,就一意孤行?!彼退銈闹翗O,骨子里的傲氣也扔不掉:“但就算如此,我也不需要你來可憐,你不配?!?/p>
鳳梧沉吟片刻,忽然扯掉了面紗,一把抓住鳳棲的手,向自己脖頸間按去。掌心觸到凸起的喉結,鳳棲驚詫到腦中一片空白:“你!你是……”
鳳梧道:“我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本名叫做林桐?!?/p>
他源自母親的一場露水姻緣,林桐的名也是隨意起的。在母親身邊長到五歲,有客人看中他長相清秀,便帶了他回去。他后來輾轉流離,終因歌喉殊異被一處樂坊留下。
金陵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尋找。“兄長尋我回來,我十分感激,想為他做點什么。聽兄長無意間說起鸞鳳臺需要新的歌魁,便想了這個法子扮做女子,略盡綿薄。”林桐拉著鳳棲的手,沒有放開:“兄長覺得如此我甚是委屈,所以事事更顧慮我些。是我不好,讓你誤會了這么久?!?/p>
她以為金陵喜歡的“鳳梧”,原本并不存在。鳳棲大睜著眼,還沒完全理解過來時,林桐垂下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像是下了什么決心般:“其實兄長真正喜歡的人,是蘇水月?!?/p>
“兄長應該和你說過,他做的這些,是為了讓母親安然抽身。兄長真的很愛她......”
“而蘇水月,長得像她年輕的時候?!?/p>
蘇水月眉眼與金陵肖似的輪廓,金陵談起母親時異樣的神色,她刺向蘇水月時金陵的奮不顧身,還有那句“不準傷害她”......
原來當她問金陵是否恨蘇水月時,金陵笑容里的并不是無奈,而是凄楚。
鳳棲大笑出聲,直笑地淚流不止。林桐為她拭去淚痕,滿眼都是心疼:“我第一次見你便喜歡。你是我此生所見最為美麗高傲的女子,我不想你難過,更不愿你強顏歡笑?!?/p>
“鳳棲,讓我?guī)汶x開這,好嗎?”
金陵醒來的第五天,已能安然下地行走。一直未露面的鳳棲差了人傳話,說掌燈時,與他在鸞鳳臺相見。
金陵到時,鳳棲似乎已經等了他許久。她穿了他曾盛贊過的紅裙,向他回眸一笑:“我要走了,和他。今日向你辭行,順便來討當年你從我這拿走的東西?!?/p>
金陵盯著她,半晌仿佛才明白過來。簡陋的木釵早已被細致地包了金,釵頭塑成一只鳳凰,羽毛上嵌著血滴般的寶石。金陵在把釵遞向她的時候遲疑了一瞬,終是抬手,細心地插到她發(fā)間。
“祝你和桐弟,一切安好?!?/p>
鳳棲摸了摸釵頭的鳳,笑問:“不留我么?”
“你該明白的,棲兒。你已經做了選擇,”金陵臉色蒼白著:“而我對你,從來有求必應?!?/p>
“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帶我來這時?!兵P棲轉開目光去看四周的擺設,忽有些懷念:“我沒到過這么高的地方,走在樓梯上就已腿軟。你還偏要嚇我,要把我從鸞鳳臺邊扔下去......”
金陵淺笑:“你分明怕成那樣,卻還能摟緊我的脖子,說我若是扔,你便拖我一同下去?!?/p>
“對。我生來就是這樣,認準的東西,毀了也不留給他人?!?/p>
鳳棲輕聲說完這句話,毫無征兆地摟上金陵的肩膀,向著鸞鳳臺外栽倒過去。金陵大驚,奮力想拉住什么,然而在兩人就要一同跌下的剎那,鳳棲卻將他向后猛地一推。
紅裙的女子巧笑嫣然,像一片殘葉,悄然飄落。金陵跌坐在鸞鳳臺上,胸前的傷口撕裂開來,痛入骨髓的剎那,他連她的名字都來不及叫出。
蘇水月坐在鏡子前,手邊攤著一張極薄的面皮。
卸去這畫皮的她,樣貌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角,臉頰和脖頸原本平滑的皮膚上,現出了許多皺紋,讓她看上去衰老了十歲不止。
再怎樣天生尤物,怎樣細心保養(yǎng),歲月終究是公平的。
生下金陵時,蘇水月本是滿心歡喜,以為這個孩子將帶給她新的人生。而后每每看到金陵,卻會想起錯愛錯信的恥辱,讓她心生厭惡??山鹆曜孕∪f分乖巧貼心,又是她僅剩的一點慰藉。
于這般反復無常中成長的金陵,對母親的態(tài)度自然也是矛盾。但他早慧而心軟,知道蘇水月一路走來的艱辛,對母親的愛意到底要多過怨憤。
林桐的降生是金陵童年唯一的暖色。弟弟小小軟軟的,看著他咿呀學語到蹣跚學步,哪怕蘇水月時常數日不歸,金陵也恍惚做起了家的幻夢。
夢從開始到破碎,只有短短五年。金陵渾身顫抖著跑去質問,蘇水月說,那個客人可幫她執(zhí)掌鏡花閣,只需要拿林桐來換,倒是她占了便宜。
看著蘇水月淡漠的神情,金陵第一次對這個女人生出了徹骨的恨。
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
好。金陵有些凄涼地想,你拿骨肉至親換來的,就由骨肉至親從你這里奪走。
比之蘇水月,金陵的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與蘇水月斷絕母子親緣,以一家被鏡花閣排擠至破敗的樂坊為基,改建鳳凰游,僅用幾年就將其發(fā)展到和鏡花閣比肩。
金陵目的明確,步步為營,鳳棲是唯一的意外。金陵起先只是把鳳棲當做一個可憐的孩子來疼惜,卻不知從何時起,只有她在,他才覺得安穩(wěn)。
或許是她翩躚旋舞的倩影,或許是她干凈清澈的眼神,或許是她傲氣中偶爾流露的乖巧,或許是她對自己從來不加掩飾的濃烈情感......或許因為在金陵經歷過的所有世態(tài)炎涼中,只有鳳棲一片赤誠,從未改變。
鳳棲闖進他生命中,鮮活而明艷的,溫暖而決絕的,像一塊沼澤,無聲無息間將他吞沒,而他卻心甘情愿地淪陷。
只是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孤注一擲的傲與狠,金陵永遠都學不來。
他學不來,才會在蘇水月對林桐表現出關注與動搖時,自己也忍不住動搖——蘇水月認出了林桐嗎,她還記得這個孩子?她是否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了......
鳳棲拿刀刺向蘇水月時,金陵下意識就撲了過去。他確實恨蘇水月,但她是他的母親,他內心深處依舊不能割舍。
林桐茶飯不思,終日捧著盛放鳳棲骨灰的盒子失魂落魄。鳳棲最后說,要和林桐一起離開。金陵想,林桐應該是和她說了些什么,但他到底沒能問出口。畢竟林桐,也是他所不能割舍的。金陵尋了個機會,將自己的墨玉扳指放入她的骨灰盒中,算是聊慰相思。
鸞鳳臺依舊,卻是鳳去臺空。金陵獨坐其上,憶起從前他晚歸,總要去看一眼鳳棲才能安心。月色傾灑在她安寧睡顏和烏黑長發(fā)間,映出霧蒙蒙的微光。金陵鬼使神差般伸手去撫,裝睡的鳳棲卻忽然長睫眨動,得意而狡黠地輕笑出聲。
音容猶在,只是金陵再伸出手時,掌心已空蕩到連一絲風也無。沒有人能比面上棲著鳳凰的她笑得更明艷。想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寧可親手毀去。這句話,鳳棲說了一輩子。
然而到了最后,她終究沒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