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斌
如果不是逢年過節(jié)和走親戚,山里的孩子幾乎是沒有零食可吃的,但山野里有,山野里的零食一年四季都有,只是藏著,需要捉迷藏似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
春天里,刺泡是第一樁美食。刺泡,跟現(xiàn)在水果店常賣的草莓很相似,只是它極少有那么大個的,而且也長在一種刺樹上。事實上,我們鄉(xiāng)下也長草莓,鮮紅的,個頭挺大,我們從不吃,叫它蛇泡,說這是蛇最愛吃的,有時故意連蔸拔起,丟入生產(chǎn)隊池塘里,傳說草魚吃了會翻肚子,但我從沒有撿到過。后來翻《本草綱目》,里面說蛇莓,又叫地莓、蛇蔗、蠶莓,甘、酸、大寒,有毒,能治多種炎癥,水火燙傷等。
結(jié)刺泡的刺樹應(yīng)該是灌木的一種,在幾場春雨后,迅捷地拔節(jié),路邊、坎邊、土邊、茶園、菜園到處都是,刺桿有大人的手指那么粗,長滿了尖銳的刺。刺泡就結(jié)在刺桿頂上和枝丫間,大的有算盤珠子大,小的有花生米大,青的就能吃,只是味道有差了很多,如果碰到一樹變紅了的刺泡,那就有口福了,那味道真的就甜得釀人。
我不知道字典里有沒有“甜得釀人”或者“甜得漾人”之說,但我們鄉(xiāng)人都這樣說,意思是甜到了極致,人都要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變成酒了,或者說是甜得整個肉身都要一層層蕩漾開來。
我常拿著一只搪瓷把碗,到對門嶺上去尋找刺泡,有時能摘上滿滿的一碗紅刺泡來,只是手也被刺掛得鮮血淋淋的。
當(dāng)然山上能吃的,遠遠不止這一種,還有桃米粒、茶泡、禾泡、茶耳朵、貓耳朵、野栗子、地蠶、冷話子、楊桃子、楊梅、金櫻子,等等等等,好多好多。桃米粒大多長在長坡里的狐貍巖,比較遠,我們刻意去那斫柴,有一年在剛剛回暖的山溪里,捉到不少海馬,我至今還想不通那個地方怎么有海馬,但此后再也沒有看到過了。桃米粒長得就像一粒米,只是比米要大許多,米白色的,特酸,濃濃的酸中帶著一絲淡淡的甜味。它也像一豆燈火,鄉(xiāng)下有個燈火的謎語是這樣說:
桃米粒大,
桃米粒長,
放到廳里一廳,
放到房里一房。
茶泡結(jié)在油茶樹上,像電燈泡般大小,也像電燈泡般地吊著,白色的,肉質(zhì)疏松,爽脆清甜。有的茶泡中間沒有脹開,一片一片的,我們叫它為茶片,同樣好吃。還有茶花也是很好吃的,將茶花摘下,看看有沒有蟲蟻,有就將蟲蟻吹走,沒有就對著花蕊撮嘴一吸,吸出花蜜來,
在鄉(xiāng)下時,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是不刻意去找這些野果的,都是在砍柴、放牛、尋豬草或者干其他農(nóng)活時,一不小心便碰到了。因此,干活多的孩子碰到的機會就大,得到的野果就多。這算是大自然對勞動者的一個獎勵吧。
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有一種叫猴棗子的野果。猴棗子不好找,它長在深山里,我居住的地方準(zhǔn)確地說是段里,周圍都是淺山,到深山去,至少得走十里山路。八歲前,母親不要我去,我一般就吃別人從深山里帶回來的,八歲后,母親不攔了,我便跟著大伙背著書包袋到深山去撿猴棗子。
說撿猴棗子,一是因為猴棗子樹實在太高大了,我不敢上去,只好去撿能上去的人打下來的猴棗子;二是結(jié)在樹上的都是青的,而變黃了后,它會自動落到地上來。這種黃皮猴棗子是最好吃不過的了。猴棗子不同于棗子,它是渾圓的,有半個乒乓球那么大,棗核也很大,能吃的,就是棗皮與棗核間那么一層白色的、糊狀的黏稠物,我們稱它為“鼻涕凍”。那味道比現(xiàn)在的什么果凍的味道都要好,屬于甜得釀人之類,我常常因舍不得吐掉核,而不知不覺把核吞進了肚子。
鄉(xiāng)下小調(diào)《采花》,唱出了吾鄉(xiāng)一年主要的花:
正月采花無花采,
二月采花花正開;
三月桃花紅似火,
四月陽雀倚墻開;
五月梔子鬧端陽,
六月荷花飄清香;
七月菱角滿池塘,
八月桂花滿園香;
九月菊花家家有,
十月茶花遍山崗;
冬月月季朵朵艷,
臘月梅花傲雪霜。
這十二個月中,能做菜吃,并且感覺好吃的,我認為是梔子花和菱角。山嶺上的梔子花不多見,也許是人們看到后,往往會挖下來,栽到自家的陽溝邊,或者井堪上,花一開,滿屋香,如果開得多,便采下來,燒鍋開水汆一下,曬至半干,炒斑椒可好吃了。我家沒有梔子樹,所吃過的幾頓,都是人家送的。
有我印象中,野生的梔子樹,長得茂盛的,要算對門山下堰凼邊上的那一蔸。小河流水到這里時,筑堰攔水,灌溉農(nóng)田。而河堰下面,經(jīng)過落差一丈有余的瀑布沖擊,形成一個滿是鵝卵石的堰凼,正常水位時,深處約有三米,邊上淺處一米四五的樣子。這便成了一個天然的澡堂子,散工后的男人們,都到這里洗冷水澡。作為孩童,如果沒有自己家長帶著,那是不準(zhǔn)在此處下水的。然而,這樣的禁令,哪里制止得住作為孩童的我們,一背著大人,便偷偷下水了。短褲和衣服脫在堰壩上,用石頭壓住,免得被風(fēng)吹入水中,光著屁股便下了堰凼。有些時候,玩得正開心,抬頭一看,家長已站在岸上,一手拿著我們的衣褲,一手拿著一根竹條,等待我們的,自然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狂抽。后來我們學(xué)精了,將短褲藏在梔子樹下,那茂盛的梔子樹下,有幾個大石縫,短褲、褂子塞在里面非常好,一旦大人在岸上出現(xiàn),我們便取了衣褲從對岸逃之夭夭。
我六七歲時,便在這里學(xué)會了游泳,并且還救過兩個人。那是個大雨后的中午,大人們都午睡了,我和福根、紅桶蓋三人,偷偷來到堰凼邊,從堰壩攀援而下。我和福根會游泳,紅桶蓋不會,平時是騎坐在福根肩膀上,由福根閉氣潛水過去,到灘頭淺水處玩。這天下過雨后,由堰壩沖下的水流很大,在堰凼里形成巨大的回旋,福根扛著紅桶蓋過水時,被漩渦牽著往深水處卷。福根在水中,發(fā)不了聲音,紅桶蓋見勢不妙,大聲叫喊,救命啊,毛伢嘖救命??!我想都沒想,撲過去,一把抓住紅桶蓋的手臂,幾下拉到了淺水處,福根也就浮了出來,臉色慘白,說,喝了好多口水!
而在這梔子樹下發(fā)生的第二樁忘不了的事,是另外一次游泳。12歲,我小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前學(xué)校搞了個篩選,成績好的,留下考初中,不好的,便回家務(wù)農(nóng)。成績公布那天,我和另外8位沒篩選上的男同學(xué),收拾書包離開學(xué)校后,看看時間還早,決定去堰凼里洗個冷水澡,慶祝慶祝再也沒有老師管、作業(yè)煩的日子。我在他們中間,開心地甚至有點夸張地高興著,但慢慢地,我感到有點涼了,那會梔子剛剛打苞,還沒有開放,離伏天還有點時間。但此前我們便已洗過多次冷水澡了,溫度應(yīng)該不是原因。
我記得我看著那樹梔子花,站了起來,最先也許是想去摘幾朵的,但莫名其妙的,我站到了堰壩上,光著屁股,發(fā)呆了。我開始還聽到他們的吵鬧聲,還有人叫我的聲音,但一下我什么都聽不見了,我忽然感覺自己站在了梔子花之外、事情之外、流水之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落下了個病根,一些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總是在朋友們很熱鬧的時候,莫名其妙的發(fā)呆了,感覺自己站在了事情之外、流水之外……
盛夏上山斫柴,山間的美味,不得不提毛栗。毛栗長相與板栗一樣,只是比板栗要小很多號,純野生,結(jié)在一種叫栗楂的灌木上。栗楂星羅棋布地長在山間的許多灌木中,枝丫四散長開,葉大枝直,是一種很好的柴。但我們斫柴,也沒有說刻意要斫一擔(dān)栗楂,總是斫著斫著,不經(jīng)意間,便將一叢叢的栗楂斫在柴把中。這和我們吃毛栗一樣。
關(guān)于這毛栗的長相,鄉(xiāng)下山歌是這樣說的:
娘家做女愛風(fēng)流,
日梳三次九搽油;
嫁到人家為媳婦,
三年冇見一滴油,
頭上成了個毛栗球。
明明知道山上有很多毛栗了,但我們只吃順手的。比如走過羊腸小道,走過野雞路,看到路邊的毛栗長得實在飽滿,就停下來,斫下枝丫,找一個稍稍平整的背陰的路面,或者某棵大樹下,蹲著或坐著,開始搓毛栗;比如斫柴時,在一大片灌木中,一下斫到大把好毛栗,如果就陰,有時會就地搓開,吃了,有時則要等到山坡下的土邊再搓。
至于搓毛栗,這里得說說。由于毛栗也像板栗那樣渾身是刺,無處下手,因此,得將它放在地上,踩在鞋底,前后搓動,將毛栗便搓成筒狀,兩邊的刺還堅挺著,中間的就搓平了。這個時候,有兩種方式把它剝開,一是用鉤刀尖扎,一是牙齒咬。
用鉤刀尖扎的好處是感覺很干凈,但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容易把里面的栗子扎爛。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很少用鉤刀的,大家都用嘴咬。將搓好的毛栗小心放到牙門,接著合攏牙齒,在搓平的地方咬出一道縫來,然后兩手一扳,將藏在里面的栗子便連皮帶肉摳出來。
在咬毛栗的同時,嘴巴呸呸地吐兩下,算是清潔了嘴里的泥土。因為毛栗在鞋底搓,自然沾上很多泥土,這泥土隨著毛栗進入口中。鄉(xiāng)下的孩子,從來不覺得泥土有多臟,相反,覺得吃一點泥土是對身體有好處的??纯淳椭溃介g的野果、土里的生芽、田里的谷麥,哪一個不是從泥土中長出的?它們吃著泥土長大的,人吃一點泥土,自然不會沒有好處。再說,在鄉(xiāng)下單方中,就有一些是必用泥土的,比如灶心土、陳石灰,直接煮水飲用,就能治愈上火、驚搐等病。當(dāng)然,這也有另外一個原因,當(dāng)毛栗出殼,肚中早已饞蟲大動,哪里能顧得上什么泥土不泥土的!
盛夏的嫩毛栗,軟嫩香甜,漿汁飽滿,是山間里的野味大餐,深得孩子們的喜歡,因此,這搓毛栗的技術(shù),似乎也是與生俱來的,個個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