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瑩

我養(yǎng)了許久的馬蹄蓮始終沒有開花，我一直期盼著那潔白的喇叭狀花瓣裹著的金黃色花蕊能夠冒出來——卻得知那白色的不是花瓣，而是變形了的葉子，也就是佛焰苞，形容它如佛像前點燃的火焰飄搖而上，只有中間那個黃色細長的圓柱形的肉穗花序才算是花。原來，我一直誤會了它。無論白色、紅色還是黃色的馬蹄蓮，它們的“花瓣”都是冒牌貨，它們只是靠這些艷麗的苞片招蜂引蝶，繁殖后代。

在墨西哥壁畫大師的筆下

大多數(shù)植物都是兩性花，即雌雄同株，馬蹄蓮也如此。它的雄花集中于花序上部，雌花集中于花序下部。也就是說，拜托來采集花粉或花蜜的小昆蟲沿著黃色花蕊，從上到下走一圈，馬蹄蓮就能懷孕了。

馬蹄蓮原產(chǎn)南非，現(xiàn)在是一種常見花，除南極洲外，其余六大洲都有它的身影。17世紀中期出版的巴黎《皇家花園》記載，那個時期的歐洲就有了馬蹄蓮。它的生命力頑強，一年四季都可以生長，常出現(xiàn)在葬禮、婚禮和一些慶典活動上。

人們喜歡上馬蹄蓮卻是最近100多年的事兒，尤其是兩位藝術(shù)家——墨西哥畫家迭戈·里維拉和美國畫家喬治亞·歐姬芙，他們將馬蹄蓮大畫特畫，為它贏得不少粉絲。

里維拉是墨西哥壁畫三杰之一，他被視為墨西哥國寶級人物。他更知名的身份是我喜歡的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羅的“大象”老公。因為里維拉又胖又大，而弗里達嬌小瘦弱，他們兩人的結(jié)合被喻為“大象與鴿子”。

馬蹄蓮是一種雕塑感很強的花，也是墨西哥茂盛植物的典型代表。20世紀40年代，里維拉畫了好多幅以馬蹄蓮為主題的作品，包括《賣馬蹄蓮的人》《背馬蹄蓮的人》《裸女和馬蹄蓮》等。在這些作品中，馬蹄蓮每次都被捆綁得整整齊齊、規(guī)規(guī)矩矩，而農(nóng)民都穿著頗具民族色彩的服裝。這些作品呈現(xiàn)了墨西哥本土文化之美，也體現(xiàn)了農(nóng)民和自然的關(guān)系。同時，在墨西哥文化中，馬蹄蓮是一種和葬禮、死亡有關(guān)的花，畫家以此隱喻當?shù)厝说目嚯y。

里維拉畫筆下的馬蹄蓮作品，大多充滿墨西哥本土文化之美。

里維拉畫的馬蹄蓮與美人，則富有性感的暗示。

但我不禁又想，馬蹄蓮整株都有毒，把有毒的植物和農(nóng)民的豐收聯(lián)系在一起，里維拉你是什么用意呢？

里維拉也畫過馬蹄蓮性感的一面。他為社交名媛娜塔莎·戈爾曼畫了一幅肖像：金發(fā)女郎娜塔莎穿著低胸、吊帶的白色敞口喇叭裙，慵懶地斜坐在藍絲絨沙發(fā)上，像是一株馬蹄蓮，她的身后堆著兩束巨大的馬蹄蓮。畫中女子性感、火辣，充滿誘惑力，撩撥著看客的心。此處的馬蹄蓮含有性感的暗示。

看到這樣的畫，老婆大人弗里達必然很生氣。她也給娜塔莎畫了一幅肖像。結(jié)果，女畫家筆下的娜塔莎裹著一件裘皮大衣，目光呆滯，儼然是嫁入豪門的闊太太模樣。

“馬蹄蓮夫人”歐姬芙

把馬蹄蓮和性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始作俑者是大名鼎鼎的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在1905年出版的《性學三論》中指出馬蹄蓮含有性暗示。面對這樣的聯(lián)系，里維拉可能會一笑了之，歐姬芙卻很氣憤，她一輩子都在與之作斗爭。

歐姬芙喜歡畫花，她畫過很多花，但最鐘愛馬蹄蓮。她畫筆下的馬蹄蓮柔美巨大，白色的苞片像是洶涌的海浪，隨時會將人類吞噬。她只用簡單的幾種顏色、曲線和組合，就呈現(xiàn)出神秘而充滿生命張力的馬蹄蓮。站在她的花面前，人類像是來采擷的蜜蜂。上世紀20年代，她的馬蹄蓮畫作售價2.5萬美元，成為當時美國最貴的畫。她1928年的畫作《紅背景的馬蹄蓮》被藝評人默多克·彭伯頓譽為“教科書式”的作品。

1929年，《紐約時報》刊登了墨西哥漫畫家柯瓦盧畢亞斯的一幅漫畫：瘦長的歐姬芙手持一枝馬蹄蓮，畫名是《我們的馬蹄蓮夫人：喬治亞·歐姬芙》。人們開始不約而同地稱呼歐姬芙為“馬蹄蓮夫人”。

藝評人認為歐姬芙畫的花柔滑圓潤，有質(zhì)感，而它原柱形肉穗花序的花軸，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男性，并特別把弗洛伊德認為馬蹄蓮有性暗示的觀點和她畫的馬蹄蓮放在一起解讀。歐姬芙嚴詞拒絕這樣的說法，甚至威脅如果再有人胡說八道，她就罷工。她強調(diào)，人們不應因為她是女性，就把她的作品和性感聯(lián)系在一起。實際上，這個噱頭多少也是她后來的丈夫——美國著名攝影師阿爾弗雷德·史蒂格利茲的餿主意，他認為有利于賣畫。

被稱為“馬蹄蓮夫人”的美國女畫家歐姬芙。

當有人指出她畫的花的某個局部類似女性身體時，歐姬芙豪不掩飾輕蔑的態(tài)度：“我希望你能好好觀察，看到我所看到的東西，你把你對花的聯(lián)想都擱到我的花上來，評價我的花，好像我看到的、想到的，和你看到的、想到的一樣似的，但并非如此。”歐姬芙表示她畫的只是她看到的東西。她說，“上世紀20年代，紐約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所以我想畫和崛起的高樓大廈一樣大的花”。歐姬芙說自己之所以對花著迷，不是因為花和性感的關(guān)聯(lián)，而是她被花本身的結(jié)構(gòu)和呈現(xiàn)出的那種復雜怪異感所吸引。

其實也沒啥好爭論的，所有花都是植物的性器官?；▋河妹利惖耐庑?、鮮艷的顏色、迷人的香氣，吸引誘惑小昆蟲來幫它們授粉，好繁殖下一代。將馬蹄蓮，以及其他花和性感聯(lián)系在一起，也是人之常情。

歐姬芙熱愛大自然，花很多時間觀察花。她曾說：“沒人去觀察花，我們都沒有時間，看花需要花時間，如同交朋友也需要花時間?！?/p>

我不禁想，今天喜歡花的你我，又花了多長時間去觀察花呢？

象征獨立的徽章?

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馬蹄蓮是美國和墨西哥藝術(shù)家熱衷的繪畫主題，但同一時期的歐洲畫家卻鮮有人將馬蹄蓮入畫，估計歐洲畫家更喜歡色彩艷麗、怒放張揚的花朵，比如向日葵、蓮花、芍藥等。馬蹄蓮的外觀內(nèi)斂保守，自然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但愛爾蘭人喜歡馬蹄蓮，馬蹄蓮是愛爾蘭獨立、自由的象征。選擇它的是一個女性組織——愛爾蘭共和女子會（Cumann na mBan）。她們號召人們在復活節(jié)期間佩戴馬蹄蓮形狀的徽章，紀念1916年復活節(jié)起義的犧牲者和為愛爾蘭獨立付出熱血的戰(zhàn)士。

歐姬芙畫的馬蹄蓮。

漫山遍野的馬蹄蓮。

1883年，英國出版的《熟悉的花園之花》中的馬蹄蓮版畫

歐姬芙鐘愛馬蹄蓮。她畫筆下的馬蹄蓮柔美巨大，白色的苞片像是洶涌的海浪，隨時會將人類吞噬。她只用簡單的幾種顏色、曲線和組合，就呈現(xiàn)出富有感染力、神秘而充滿生命力的馬蹄蓮。

這次起義是愛爾蘭歷史上的大事件，它由愛爾蘭共和派以武力發(fā)動，力爭從英國獲得獨立。愛爾蘭自中世紀就被英國統(tǒng)治，但英國人主要信奉新教，愛爾蘭人主要信奉羅馬天主教。都鐸王朝時期，越來越多的英國新教徒移民愛爾蘭，他們在當?shù)叵硎苷o予的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而愛爾蘭本地人則遭受歧視。19世紀中期，一種名為馬鈴薯真菌霜霉的病菌使大量的馬鈴薯作物腐爛，這對一直把馬鈴薯作為重要糧食作物的愛爾蘭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100多萬人失去生命，還有100多萬人背井離鄉(xiāng)，一時民怨沸騰，但英政府置之不理。

愛爾蘭共和派發(fā)動了1916年復活節(jié)起義，盡管失敗，卻點燃了愛爾蘭獨立運動的火苗。愛爾蘭獨立戰(zhàn)爭緊隨其后，最終迫使英政府做出讓步，簽訂《英愛條約》。除北愛爾蘭留在英國外，承認愛爾蘭獨立。

1925年，愛爾蘭共和女子會倡議人們在復活節(jié)期間佩戴馬蹄蓮徽章，紀念烈士，表達對和平的熱愛。馬蹄蓮徽章上含有三種顏色，綠色、白色和橙色，這三種顏色也正是愛爾蘭共和國三色旗的顏色。這些崇高的使命，也倒是很符合馬蹄蓮肅穆圣潔的氣質(zhì)。

我注意到，愛爾蘭人常用“復活節(jié)百合”稱呼馬蹄蓮，不知情的話，很容易將它和百合花混淆。我查閱了愛爾蘭歷史上號召人們佩戴馬蹄蓮徽章的數(shù)幅宣傳頁，有圖有真相，確定他們所指的“復活節(jié)百合”就是馬蹄蓮。

既性感又保守，可以充滿誘惑又能緬懷先烈，看上去簡潔安然的馬蹄蓮真是一種奇怪的花兒?。∪缤绹餍莿P瑟琳·赫本在1937年的電影《摘星夢難圓》里對它的評價：“馬蹄蓮又開花了。它是如此奇怪的花，適合所有的場合。我在我的婚禮上捧著它們?，F(xiàn)在，我將它們放在這里，紀念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東西。”

不過話說回來，人們會孜孜不倦地對奇怪的事物進行了解和思考——比如，馬蹄蓮的英文名是“Calla Lily”，含有“百合”字眼，是誰為它起了中文名“馬蹄蓮”？這個名字里有蓮，但它不是蓮花，甚至不是水生植物。

關(guān)于植物，奇怪的事情還有很多，我該去研究一下，我的馬蹄蓮為何遲遲不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