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吟
那個初夏,父親穿過家門口的樹林走上公路,手搭涼棚望向深處的那座大山。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大半遠山籠罩在陰影里,只有稀稀疏疏的陽光,給山頂扣了一頂蛋黃色的鍋盔帽。
我跟上去,和他并排站立。他寬大褲腳里露出一小截瘦削小腿,青筋畢現。?
“天氣好啊,幺女,我們去山里捉蛇?!?/p>
“嗯?捉蛇?我怕蛇的嘛?!?/p>
“賣了給你當下學期的學費,你下學期還想讀書不嘛?”我父親咧了咧嘴角。
我很少見他笑。他的笑總是剛起來就在嘴角消失不見,好像笑開了是讓他為難的事情。
碧空如洗,天氣果然好過了頭。
那個初夏,41歲的母親應姑父姑母之邀,帶著剛滿16歲的哥哥去了廣州一家塑料花廠,做出口塑料花。
母子倆沒單獨離開過家,但母親執(zhí)意要出門,父親苦勸無用。
“在家要聽話。”母親說。我只能一抹眼淚,轉頭去看父親。父親摸摸我的頭說,“莫哭,爸爸在屋陪你?!??
除了我家,村里一切如故。田里總是缺水,河上時不時大霧彌漫。村民們在搶奪水源時大打出手,有時夜里都能聽到嚎叫和咒罵。
父親是村里唯一不和村民爭搶水灌農田的人。母親無奈地說,“反正一發(fā)了工資,我就把錢寄回來給你和幺女?!??
那個初夏,父親的生活開始像一口新奇的時鐘:坐在家門口的木凳上拉已破舊不堪的二胡;坐在昏黃的燈下,用我寫不完的作業(yè)本寫詩、寫文章;記下他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所有可以投稿的電臺地址,并在趕集時將詩歌和文章,通過郵筒投遞去遠方。
除此之外,父親還背著我做了如下幾件事:開始去他年輕時期教過書但已廢棄的教室里坐老半天;在黃昏獨自出門,去后山及地里巡查我祖祖、我爺爺的墳地;有一個晚上,收留了一個遠道而來的乞丐,用家里唯一一只豬蹄招待了他。
至于那個初夏的周六清晨,父親帶我去深處的那座大山里捉蛇的情形,是這樣的。
父親帶著干糧,牽著我,往大山進發(fā)。一路上他一言不發(fā),讓我很沒趣。
在進大山的叢林入口,一條碩大的菜花蛇從路旁樹林里竄出,攔在離我們腳下兩米遠的位置,不前進,也不朝我們進攻。?
父親慢悠悠地在身邊的石堆上坐下來,拍拍他身邊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
“我們還捉不捉它?”我問父親。
蛇開始蠕動身軀,朝叢林深處游去。
“我下學期的學費怎么辦?” 我替自己擔心。
這個已經過了44年滄桑人生的中年男人,說了句我當時聽得云里霧里的話: “何處求生?何處不能求生?幺女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