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英
長灘人尚“禮”“仁”,敬文字尊圣人,蒙館的孩童下學,第一件事就是西去風雨河,跨踏水橋往侍紙坊,把自己一天所習的字整齊地碼放在侍紙臺上,由蒙館的伍先生統(tǒng)一燃燒。
夏熱趟河倒能給人幾分涼快。秋、冬河床干涸,也可踩著踏水橋上的踏板石過河??擅康酱杭荆L雨河上游的潘河水漲,冰涼的春水沒過踏板石,伍先生每每帶孩子們過河,都會打濕鞋底。
伍先生去長灘街找石匠郭唐旺,郭唐旺自遭土匪浪里云飛洗劫后,重操了舊業(yè)。他雖在錢財上失了卯,技藝上卻是愈發(fā)精湛。都說他雕在石門上的龍,下雨天能鳴;刻在窗楣處的花,到深夜能聞到香。這些伍先生不信,但他知道石匠郭唐旺手里的那柄鑿刀,真能在片刻間給你雕一個會笑的憨娃娃來。
伍先生想再請郭唐旺鑿幾塊不會打濕鞋的踏板石。
伍先生來的時候,郭唐旺正在鑿一方麻石磨,打完招呼,他用火柴幫伍先生點了一袋煙,又繼續(xù)忙自己手里的活兒。聽完伍先生講明來意,石匠郭唐旺呲呲鼻停下手里的活兒:“這倒是些小事。可是老先生,都民國了,您老還信敬字就是敬圣人噥?您那些紙,白白燒了怪可惜的,不如留在蒙館,待我隔日取了來,徒弟們上廁所正缺手紙……”
伍先生氣得當場拂袖而去,自己借了一輛獨輪板車去礦場,又請銀匠花喜幫忙磨去石棱子,墊在踏板石上。
再遇郭唐旺,伍先生總是眼一瞪,頭一偏,猛一甩衣袖,遠遠繞了去。
郭唐旺膝下有一子名郭定,與德公之女夏喬自幼青梅竹馬,兩人年滿十八后,經雙方媒妁,只等八月十五花好月圓夜,拜父母,行合巹禮。德公在長灘素有賢名,掌上明珠出嫁,也有意為愛女樹淑德,遂向準親家提議不收郭家分文彩禮,由德公出石料,郭家出匠工,把原先風雨河中的踏水橋改為拱石橋,取作“夏喬橋”作記念。
誰知郭唐旺一聽就來氣:“西去除了座可有可無的侍紙坊,就是廢荒山,你建橋就為“夏喬橋”?這橋我不建。”
德公臉上掛不?。骸斑@是為子女造福嘛!”
“我呸!你盡整這虛玩意!有這閑錢,你給我打兩小酒潤潤喉,興許還能給你唱倆小曲兒?!惫仆捖洌豢谕履略谑终朴掷^續(xù)干活兒,嘴角向身后片好的青石板一挑:“這些活兒都夠我忙到年底了,你還盡給我添亂。”
氣得德公寒牙青臉甩袖離去。
幸得雙方子女情投意合,一樁喜事才不至于泡湯,但倆人從此生了隙。德公與人聊起此事時,一聲感嘆:郭唐旺就是一孤寒命!
寒來暑往幾載,伍先生老了,隨著長灘小學建成,老蒙館關閉,鮮少人行走的踏板橋隨著上游的潘河沖刷,風雨河的河床加寬,一場春潮過后徹底塌了。
又是寒來暑往幾載,西山更荒,石匠郭唐旺更老了。
一日,一名身著舊軍裝的高個男人一身泥血撲進郭唐旺兒子郭定的鑿石鋪,父子倆來不及攙扶來人,那人便暈倒在地。等老石匠請來郎中,處理好他身上遍布的傷,來人悠悠醒來后說:“長灘風雨數(shù)百年,為何就容不下一座毗連的西山?再這么荒下去,長灘街離毀也不遠了!”
郭唐旺不以為然:“一座荒山而已,怎么就扯上了毀長灘街?小兄弟莫在這危言聳聽嚇唬人嘛。”
來人一聲長嘆:“西山多年荒蕪,下有潘河沖刷,山體多年受到風化剝蝕,已多處滑坡,任這樣下去,泥石流一來,會卷走整個長灘……”
郭唐旺聽完,當即怔在原地。
門外傳來踢踏的嘈雜聲,郭唐旺回過神來探頭望,只見銀匠花喜慌慌張張跑過來:“壞了,壞了!新來的縣長前幾日來長灘,上了西山后,人就沒了……”
老石匠望向屋內,竹床上的舊軍裝男子搖搖頭,一臉苦笑。
老石匠突然召集了他所有的徒子徒孫,一連多日,鑿石鋪里的片石聲日夜嗡嗡,大錘小錘叮咚交錯。風雨河上整夜亮過馬燈后,河上架起了一座嶄新的青石橋,圓的橋洞,弧的橋背,青石鋪就的橋面嵌著萬福,拱橋身上的雕龍刻鳳,栩栩如生,弧拱身正中處,刻著三個剛勁的大字——風雨橋。
有好事者看到,在建橋期間的某一天清早,老石匠郭唐旺提了一刀臘肉登了德公的家門。德公隨后和老石匠去了趟西山,倆人返回鑿石鋪后,關門談了大半日,隨后一起去了縣城。至于談的什么,沒人曉得。
只是不久后,德公去縣城請來最好的黃梅戲班,風雨橋上鼓樂齊鳴過后,西山上黑壓壓都是忙碌的人。
冬去春來。
老蒙館的伍老先生一日拄著拐棍,腋下夾著幾沓廢紙來找老石匠喝茶。走在長灘街,向著西山時他瞇著眼喃了一句:“咦,那西山新栽的樹們,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