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愛勇
(1. 中共中央黨校,北京100091)
“一帶一路”倡議實施以來,取得顯著效果,特別是不少發(fā)達國家與中國合作開拓第三方市場,不僅為“一帶一路”倡議走實、走深開創(chuàng)了新的實施路徑,也為中國與一些發(fā)達國家開展互利合作探索出新的合作模式。周邊地區(qū)作為中國安身立命之所、繁榮發(fā)展之基,也是“一帶一路”倡議的重點實施區(qū)域。但隨著第三方市場合作在周邊的推進,一個反差極為明顯的問題也浮現出來:為什么日本、澳大利亞等周邊強國愿意與中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卻對“一帶一路”倡議反應冷淡?更進一步講,第三方市場合作到底折射出什么樣的周邊態(tài)勢,以至于產生如此大的吸引力?作為一種開放包容的新型合作模式,它對中國周邊外交的開展又會產生怎樣的現實啟示?本文認為,周邊的地區(qū)強國是指在地區(qū)或次地區(qū)層面具有傳統影響力,或優(yōu)先影響力的國家。在地區(qū)合作進程中,作為后來者的中國,在該地區(qū)的合作活動對其傳統或優(yōu)先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競爭甚至挑戰(zhàn)。它們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關鍵動因在于所能獲取的政治收益,而非單純的經濟收益,但這一政治收益又根植于周邊地區(qū)的地緣格局以及由地緣格局決定的周邊關系格局。下文論述共分為五部分,第一部分簡要介紹第三方市場合作在周邊地區(qū)所取得的進展;第二部分回顧周邊強國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既有解釋,并基于周邊地緣格局提出新的解釋框架;第三部分從周邊地緣政治格局和周邊關系格局出發(fā),解釋周邊強國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政治收益動因;第四部分分析第三方市場合作帶給周邊外交的現實啟示;最后是本文的簡短結論。
第三方市場合作是指中國企業(yè)與有關國家企業(yè)共同在第三方市場開展的經濟合作。作為開放包容的國際合作模式,第三方市場合作有助于中國企業(yè)與各國企業(yè)優(yōu)勢互補,共同推動第三國產業(yè)發(fā)展、基礎設施水平提升和民生改善,實現1+1+1>3的效果。(1)“國家發(fā)展改革委發(fā)布《第三方市場合作指南和案例》”,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19年9月12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jshz/rlzykf/201909/20190902898692.shtml。這一概念始于2015年6月李克強總理訪問法國時,兩國簽署的《關于第三方市場合作的聯合聲明》。繼法國之后,中國先后與西班牙、加拿大、英國等十四個國家就第三方市場合作達成諸多共識,在實踐中取得豐碩成果(參見表1)。尤為值得關注的兩點:其一,中國與相關國家建立起諸如第三方市場合作工作組、合作論壇、合作基金、戰(zhàn)略對話等機制性的第三方合作平臺,為后續(xù)合作的開展提供了制度性的合作機制和溝通協調平臺。其二,明確了第三方市場合作所應遵守的原則。《中法關于第三方市場合作的聯合聲明》指出,中法第三方市場合作應當遵循“企業(yè)主導、政府推動”“平等協商、互利共贏”“互補、互利、開放、包容”等原則;《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合聲明》強調,“第三方市場合作項目應由相關企業(yè)按市場原則來決定,透明公平的競爭條件是其前提?!?2)“第四輪中德政府磋商聯合聲明”,新華網,2016年6月13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6/13/c_1119035292.htm。這些合作規(guī)則的確立提高了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透明度,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一些國家對第三方市場合作的疑慮。
表1 中國與十四個國家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情況
續(xù)表
作為一種新型國際合作形式,第三方市場合作意在“通過開展國際產能合作,將發(fā)達國家的高端技術同中國的中端技術裝備相結合,可以更好地適應發(fā)展中國家需求,擴大發(fā)達國家先進技術和產品市場,也可以助力中國產業(yè)結構升級,是三方受益之舉”。(3)“李克強與德國總理默克爾共同出席中德經濟顧問委員會座談會”,新華網,2019年9月6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19-09/06/c_1124970604.htm。這一界定似乎限定了兩個前提:合作對象為發(fā)達國家、合作面向的市場為發(fā)展中國家。但實際上,中法兩國開展首次第三方合作的目的地并非發(fā)展中國家,而是英國市場。在2015年召開的中英工商峰會上,中國廣核集團有限公司與法國電力集團(EDF)正式簽署了在英國新建核電站的合作協議,成為第三方市場合作提出以來的首個成功案例。此后,中法逐漸明確將非洲作為兩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主要區(qū)域。(4)“中廣核與法國電力簽訂英國核電項目最終投資協議”,人民網,2016年9月30日,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6/0930/c1002-28751538.html。這也說明,第三方市場合作具有極大的延展空間和操作彈性,關鍵是要實現各方優(yōu)勢互補和多方合作共贏。
在周邊地區(qū),中國先后在2015年10月、2017年9月、2018年5月和2019年4月分別與韓國、澳大利亞、日本和新加坡達成了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共識(參見表2)。由表2可見,最早開展的中韓第三方市場合作發(fā)展得較為均衡,在合作實踐中已取得不少成果,如科威特新建煉油廠項目、厄瓜多爾太平洋煉油廠項目、越南山陽港項目、埃塞俄比亞通信網和電網建設合作等。(5)“中國駐韓大使邱國洪:第三方市場合作將成中韓經貿新增長點”,中國經濟網,2019年2月22日,http://cen.ce.cn/more/201902/22/t20190222_31541869.shtml。中澳第三方市場合作受兩國關系整體環(huán)境的影響,進展有些遲緩。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雖然起步較晚,但達成的合作意向規(guī)模最大、規(guī)劃也最為詳細。2018年5月9日,在李克強總理訪問日本期間,兩國政府簽署了《關于中日企業(yè)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備忘錄》。雙方同意建立推進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工作機制,設立并舉辦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論壇,推動第三方項目合作與兩國企業(yè)間交流。2018年10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訪華期間,同李克強總理共同出席了首屆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論壇,兩國簽署了52項合作協議,金額超過180億美元。在實踐中,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也呈現出鮮明的特點:一是雙方建立了涵蓋政府部門、金融機構和經濟團體的跨部門、多層級、多主體的合作機制。二是將東南亞尤其是泰國確立為雙方優(yōu)先合作區(qū)域,把泰國“東部經濟走廊(EEC)發(fā)展計劃”作為兩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重點項目。將某一個國家作為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重點區(qū)域,這在第三方合作框架中尚屬首次。三是兩國明確將基礎設施、金融、信息技術、健康醫(yī)療、物流等作為雙方合作的重點領域。(6)王競超 :“中日第三方市場合作:日本的考量與阻力”,《國際問題研究》,2019 年第3 期,第83-84頁。中日第三方合作的開展雖然得益于兩國關系的整體轉圜,但隨著合作進程的深入,第三方市場合作所搭建的機制性合作交流平臺,也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利益團體,如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日本經濟同友會、日本商工會議所等經濟力量,提供了一個獲取新的經濟收益和施展政治影響力的舞臺,第三方市場合作也隨之成為穩(wěn)定和推進中日關系發(fā)展的重要力量。這表明,第三方市場合作在開啟一種新型合作模式的同時,也在逐漸顯現出穩(wěn)定和推動國家間關系的政治外溢效應。此外,最晚開展的中新合作業(yè)已啟動,值得期待。
表2 中國與韓日澳新等周邊國家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情況
日澳等周邊強國對中國提出的第三方市場合作表現出較高的參與熱情,它們的積極性到底源自何處?對此,存在兩種比較經典的經濟學解釋。一是合作邏輯使然。就目前的國際貿易治理而言,主要解決競爭規(guī)制問題,并未建立起優(yōu)勢互補的合作促進機制。在既有的國際貿易規(guī)則框架下,如果世界貿易組織等無法推動國家間的合作時,尋求新的合作模式也就成為必然。第三方市場合作突破了傳統國際貿易中同行業(yè)領域過于強調競爭的一面,著眼于不同的市場需求,利用差異化比較優(yōu)勢,尋求強強聯合。(7)鄭東超 :“中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意義、實踐及前景”,《當代世界》,2019年第11期,第77頁。從全球的背景看,在世界經濟復蘇乏力、南南合作和南北合作進展不暢的情勢下,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開啟無疑提供了新的推動力量。從具體的工程建設項目看,開展多方合作也勢在必行。在周邊地區(qū)的基礎設施建設領域,據亞洲開發(fā)銀行估算,2030 年前亞洲對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需求約26萬億美元,其中電力投資需求14.7萬億美元、交通投資需求8.4萬億美元,平均每年約為1.7萬億美元。(8)“Infrastructure Needs, Asia and the Pacific”, ADB, https://data.adb.org/dataset/infrastructure-needs-asia-andpacific,訪問時間:2020年3月25日。但是,當前亞洲基礎設施的投資供給僅為實際需求的一半左右,包括亞洲開發(fā)銀行在內的多邊開發(fā)銀行(MDB)也只為亞洲基礎設施建設提供了2.5% 的資金,基礎設施建設存在巨大的資金缺口。(9)“How Much Should Asia Spend on Infrastructure?” ADB, https://www.adb.org/news/features/how-much-should-asiaspend-infrastructure,訪問時間:2020年3月25日。如此大規(guī)模的資金需求顯然超過了任何國家和金融機構所能單獨承擔的范圍,引入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資金相對充裕的國家進行投資合作建設就成為一種現實的選擇。
二是基于經濟結構的解釋。不同的國家因為發(fā)展程度不同和經濟結構的差異而擁有不同的市場占有率。中法之間最早達成第三方合作協議,中國在世界市場占有率居前十名的出口產品主要集中在國際貿易標準的第六、七、八此三類,法國則集中在第一、三、五類。而在國家貿易標準的大類之中,中國的比較優(yōu)勢居前十的有五類,而法國有六類。(10)李靖云 :“推動第三方市場合作深入發(fā)展”,《21世紀經濟報道》,2018年10月31日,第4版。這種經濟結構差異構成了兩國基于優(yōu)勢互補開展合作的經濟基礎。同樣,中日兩國也存在經濟結構的差異。日本在高科技、核心技術等領域具有領先優(yōu)勢,同時擁有豐富的海外運營經驗與網絡,中國則在人員、項目執(zhí)行、成本、資本和工業(yè)產能等方面優(yōu)勢明顯,兩國共同尋求在第三方市場開展合作的機會,有利于達成雙贏的結果。(11)Jiang Yuechun,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nd China-Japan Economic Cooperation”, China International Studies, March/April 2018, p.166.類似的結構差異也存在于中韓、中澳及中國與新加坡之間。(12)金旭、董向榮 :“推進中韓第三方市場合作”,《世界知識》,2018年第15期,第34-35頁。這就為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開展提供了必要的經濟互補基礎。
客觀地講,這兩種觀點都為周邊國家尤其是地區(qū)強國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提供了合理的經濟收益動因解釋。但同時也都忽視了這些國家的主觀偏好,所有分析都建立在中國具有與這些國家合作的“意愿”的基礎上,從而使得三方合作變成一種基于中國意愿的單維度合作?;趪H交往的常識,合作必然會產生收益,而收益反過來會激發(fā)國家開展合作的意愿。但如果周邊強國參與三方合作單純出于經濟收益考慮,那么“一帶一路”框架下龐大的市場規(guī)模所帶來的經濟收益必然會超越單一的地區(qū)和國家收益,為什么這些國家卻對此興致索然?顯然除了經濟收益的需求,它們還有其他更為深遠的動機考慮。
對于地區(qū)大國而言,經濟收益固然重要,但地區(qū)政治收益顯然更為關鍵,這關系到大國的國際地位和國家榮光。回顧國際關系史,似乎可以發(fā)現這樣一個規(guī)律:大國對周邊輻射影響力,乃至建立勢力范圍可能是國際政治的鐵律之一。這一政策首先受地緣政治這一恒量因素的驅動,而非受政治家個人的經歷、喜好、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影響。(13)梁強 :“從‘近鄰政策’到‘向東看’:烏克蘭危機與普京的戰(zhàn)略決策”,《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 132頁。也就是說,地區(qū)大國所追求的地區(qū)政治收益集中體現為在某一地區(qū)擁有強大的影響力,這也成為觀察地區(qū)強國的一個關鍵指標。從大國地區(qū)政治收益生成的角度看,更多的是由國家在地區(qū)舞臺上的“國際定位”所決定,首先是國家的實力定位和地緣戰(zhàn)略定位。(14)王緝思 :“中國的國際定位問題與‘韜光養(yǎng)晦、有所作為’的戰(zhàn)略思想”,《國際問題研究》,2011年第2期,第4-5頁。國家的實力定位鑲嵌于地區(qū)既有的地緣政治格局之中,地緣戰(zhàn)略定位則外化為國家間互動的關系格局?;诖?,從周邊地區(qū)的地緣政治格局和國家間關系格局出發(fā),探究周邊國家尤其是周邊強國的地區(qū)政治收益,可以為周邊強國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提供一個較有說服力的解釋視角。
周邊地區(qū)有小周邊和大周邊兩種界定。小周邊大致等同于和中國領土領海直接相鄰的二十個國家。大周邊則包括東北亞、東南亞、南亞、中亞、西亞和南太平洋地區(qū)六大板塊。(15)參見凌勝利 :“中國周邊地區(qū)海外利益維護探討”,《國際展望》,2018年第1期,第33頁;祁懷高、石源華 :“中國的周邊安全挑戰(zhàn)與大周邊外交戰(zhàn)略”,《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 年第6 期,第44 頁;祁懷高 :“關于周邊外交頂層設計的思考”,《國際關系研究》,2014年第4期,第14-15頁。整體看,在大周邊的這些板塊中,俄羅斯、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亞等地區(qū)大國分別在中亞、東南亞、南亞和南太平洋地區(qū)保持著傳統或相對優(yōu)先的影響力,是為周邊強國。這四個地緣板塊的具體情況如下。
(1)日本與東南亞地區(qū)
日本認為,“東南亞對日本具有生死攸關的重要性,日本沒有恢復在東南亞的地位,就不能恢復日本在世界的地位”。(16)吳學文主編 :《日本外交軌跡》,時事出版社,1990年版,第65頁。二戰(zhàn)結束后不久,日本就對東南亞國家開展賠償外交,以期實現重回東南亞。(17)關于日本的賠償外交參見田野 :《戰(zhàn)后日本賠償外交研究(1945—1977)》,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1956年之后,日本經濟步入高速增長階段,日本經略東南亞的意愿更加強烈。1957年上臺的岸信介明確提出,“用日本的工業(yè)力量和技術,幫助東南亞各新興國家確立經濟基礎,同時擴大日本的市場,由此而在政治上也緊密地結合起來,這就是今后日本外交前進的道路”。(18)[日] 信夫清三郎著,天津社科院日本研究所譯 :《日本外交史》,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818頁。隨著經濟實力的增長,日本的東南亞政策由賠償外交逐漸轉向以“獲取東南亞國家資源、搶占東南亞市場”為目的的經濟外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經濟外交更加注重金融手段的運用,池田內閣設立海外經濟合作基金,佐藤內閣倡導并參與創(chuàng)設亞洲開發(fā)銀行,以服務于日本對東南亞的經營。(19)趙毅達 :《冷戰(zhàn)時期美國亞洲戰(zhàn)略框架下的日泰關系》,云南大學博士論文,2011年,第48頁。隨著日本的經濟外交日漸成熟,其在東南亞的影響力也逐漸擴大。至1967年8月東盟成立時,日本已經超過美國,成為東盟最大的貿易伙伴;在東盟引進的外資中,日本的比重已達33%,遠遠超過美國的23%。(20)郭炤烈著 :《日本與東盟》,知識出版社,1984年版,第 15頁。1978年8月7日,福田赳夫提出了新的東南亞政策——“福田主義”,調整了日本對東南亞的經濟外交政策,第一次規(guī)定了日本與東盟關系的政治原則,確立了日本對東盟的基調。(21)方連慶、劉金質、王炳元主編 :《戰(zhàn)后國際關系史(1945—1995)》(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35頁。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已成為印度尼西亞、泰國和馬來西亞等國實現工業(yè)化最主要的外部因素。
2012年底第二次執(zhí)政的安倍內閣同樣重視東南亞地區(qū),將首次出訪地鎖定為東南亞國家,從2013年1月到2014年10月完成對東盟十國的親自到訪。在訪問印尼期間,安倍還宣布了旨在實現與東盟建設伙伴關系等五大目標的“安倍主義”。(22)劉雅楠 :“安倍政府的東南亞政策評析”,《亞非縱橫》,2015年第2期,第54-55頁??梢哉f,日本已經在東南亞經營了六十余年,日本的跨國公司也牢牢占據著東南亞價值鏈、產業(yè)鏈和供應鏈的頂端。日本對于該地區(qū)經濟的影響不僅僅是資本、技術和商品的輸出,同時其成功的發(fā)展經驗也成為該地區(qū)國家效仿的對象,而東南亞也成為日本實現大國抱負的重要場所。
(2)印度與南亞地區(qū)
印度的大國夢源自開國總理尼赫魯許下的印度要當“有聲有色”世界大國宏愿,這也成為歷代印度領導人首要的執(zhí)政理念,基于此,尼赫魯時代的大國思想、印度中心思想以及“實力對實力的思想”至今仍在印度戰(zhàn)略文化中居主流地位。1991年7月,印度開啟全面經濟改革,外交攻勢也日趨明顯。近三十多年來,印度在政治、經濟、軍事、安全、文化及軟實力等方面的建設成就顯著,在地區(qū)及全球的存在感不斷增強。(23)藍建學 :“冷戰(zhàn)后南亞地區(qū)形勢演變的重要趨勢”,《印度洋經濟體研究》,2017年第6期,第2頁。在地區(qū)層面,經過多年的經營,南亞地區(qū)已成為印度傳統的地緣政治范圍,被印度視為生存和發(fā)展的核心地區(qū)。2014年5月莫迪政府上臺,印度將外交戰(zhàn)略聚焦于周邊地區(qū),提出“周邊第一”的口號,尋求進一步將南亞鄰國與印度“捆綁”。(24)張根海、王穎 :“印度周邊戰(zhàn)略及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認知與反應”,《理論視野》,2018年第3期,第81-82頁。印度前總統普拉納巴·慕克吉表述得更坦率,“歷史、文化、文明和地理的緊密結合,為南亞人民提供了一個異乎尋常的機會,開創(chuàng)一種共同的命運,一起走向未來的繁榮”。(25)“On the Eve of India’s 70th Independence Day”, Sainik Samachar, Vol. 63, No.16, 2016, p.6.印度尋求大國地位的歷史折射出這樣一種軌跡:從南亞大國到亞太大國,再到世界大國。南亞,始終是印度大國抱負的根基和出發(fā)地。
(3)俄羅斯與中亞地區(qū)
在很長時間內,中亞一直是個地理概念,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中亞五個加盟共和國獨立,中亞的地緣政治意義才凸顯出來。中亞五國作為俄羅斯傳統的地緣政治范圍,一方面由于五國歷史上與俄羅斯同為蘇聯的加盟共和國;另一方面,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更直接地意識到這些加盟共和國對于俄作為一個世界大國的極端重要性。蘇聯解體后不久,俄羅斯的多位高官先后指出,后蘇聯空間對俄重構大國地位、維護地緣政治安全、建立共同經濟空間、確保境外俄羅斯族人口的生活意義重大。這些國家是俄真正的鄰國,是俄地緣政治利益中至關重要的地區(qū)。(26)梁強 :“從‘近鄰政策’到‘向東看’:烏克蘭危機與普京的戰(zhàn)略決策”,《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 130頁。葉利欽更是親自呼吁聯合國認可俄作為“蘇聯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保障者”的地位。(27)S. Schmemann, “Yeltsin Suggests a Role for Russia to Keep Peace in Ex-Soviet Lands”, The New York Times,March 1, 1993, p. A1.繼任的普京總統和梅德韋杰夫總統也延續(xù)這種認知。俄格戰(zhàn)爭后,時任總統梅德韋杰夫直接宣稱,“這里就是俄的勢力范圍,像世界其他大國一樣,俄羅斯在特定地區(qū)有自己的‘特殊利益’。我們和這些地區(qū)內的國家有著歷史的特殊關系”。(28)同④。為進一步鞏固俄羅斯在前述地區(qū)的影響,普京在2011年10月提出了歐亞聯盟構想,無論其前景如何,隨著俄羅斯“近鄰政策”的實施,未來一段時間內,俄羅斯對中亞五國的影響依然深遠且無可替代。
(4)澳大利亞與南太平洋地區(qū)
雖然具有地理臨近的優(yōu)勢區(qū)位,但澳大利亞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才意識到太平洋島國作為天然屏障的戰(zhàn)略價值:任何想對澳大利亞發(fā)動攻擊的強國,首先要在西起安達曼群島東到新喀里多尼亞之間的小島上爭取建立前沿基地和補給站。(29)Ross Babbage, “Australian Interests in the South Pacific”, in Henry S. Albinski ed., The South Pacific: Political, Economic, and Military Trends, Brassey’s, 1989, p.63.1944年1月21日,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簽署《堪培拉協定》,該協定也直接促成了1948年南太平洋島國委員會的成立。此后,澳大利亞開始將太平洋島嶼地區(qū)視作自己的后院,并以簽訂《協定》的方式向世界聲明澳大利亞對該地區(qū)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30)姜蕓 :“太平洋島國對澳大利亞地緣戰(zhàn)略影響的歷史考察”,《世界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第144頁。
二戰(zhàn)結束以后,澳大利亞開始對太平洋島國實施援助戰(zhàn)略,從政治、經濟和安全等方面開展有針對性的援助計劃,以強化其地區(qū)影響力。例如,自巴布亞新幾內亞1975年獨立之初,澳大利亞就為其制定了全面、系統的援助計劃,涵蓋政治、經濟和社會各領域,巴新的政治、司法制度基本上都由澳協助制定。(31)沈予加 :“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戰(zhàn)略重要性”,《現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5期,第56-57頁。澳大利亞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的研究顯示,2006年至2013年間,澳大利亞向南太平洋地區(qū)提供了68 億美元的雙邊援助。(32)徐秀軍 :“中國的南太平洋周邊外交:進展、機遇與挑戰(zhàn)”,《太平洋學報》,2016年第10期,第36頁。隨著援助戰(zhàn)略的實施,南太國家不僅在經濟領域對澳大利亞存在著高度的依賴,其先治理、后發(fā)展的國家治理模式也深受澳大利亞的影響。隨著澳大利亞作為地區(qū)主導國家地位的確立,澳大利亞開始將本地區(qū)國家的安全與穩(wěn)定視為僅次于本國國防的優(yōu)先戰(zhàn)略事項。(33)“2016 Defence White Paper”, Australian Government, Department of Defence, http://www.defence.gov.au/WhitePaper/Docs/2016-Defence-White-Paper.pdf,訪問時間:2020年3月28日
這四個區(qū)域板塊的地緣態(tài)勢表明,周邊的地緣政治格局并非一個完整統一的整體,而是由幾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組成。這些地理單元具有兩個明顯特征:一是地區(qū)強國對該板塊的影響相對要高于其他大國,地區(qū)國家對強國也存在較高的不對稱依賴。二是具有一定的排他性,強國作為本地區(qū)主導國地位的確立,意味著其他國家在本地區(qū)的利益拓展和影響力滲透,都是對它的沖擊和威脅,從而招致強國的強烈抵制。這在本質上也體現了四個周邊強國的地區(qū)政治利益訴求:維護在本地區(qū)占據優(yōu)勢地位的影響力,以此作為地區(qū)大國地位的根基。
這一地緣政治格局也直接影響著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格局,中國周邊外交在多個方向都存在著“中強鄰”關系的格局。此“鄰國”一方面是中國的周邊國家,同時又與某個強國有著深厚的傳統關系,其外交政策也深受這個強國的影響。(34)周方銀 :“周邊環(huán)境走向與中國的周邊戰(zhàn)略選擇”,《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第38頁。這種關系格局主要分為四組:(1)中國—日本—東盟國家;(2)中國—俄羅斯—中亞國家;(3)中國—印度—部分南亞國家;(4)中國—澳大利亞—部分太平洋島國。這種關系格局在外交實踐中極易導致兩種擔憂 :“鄰國”擔心因為中國推進與強國的關系而被邊緣化,強國則擔心因為中國改善與“鄰國”的關系而導致其地區(qū)影響力削弱。當強國的這種擔心上升到一定程度,進而轉化為具體政策時,中國與強國在地區(qū)層面的競爭就會隨之凸顯出來。例如,澳大利亞將中國與南太平洋島國開展的合作視為不友好的競爭行為,是對澳大利亞地區(qū)存在的刻意忽視;(35)筆者在2014年、2017年赴澳大利亞,與羅伊研究所、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悉尼大學的學者交流時,他們普遍持這一看法。而印度則將中國視為其主導的南亞地區(qū)的重要競爭對手;大約從2014年起,中國在東南亞的每一個鐵路投資項目總是遇到日本的激烈競爭;中亞鐵路雖經十年談判卻難以最終實施,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俄羅斯的顧慮。
周邊地區(qū)的地緣政治格局和關系格局,一方面表明周邊強國的政治收益集中體現為,在各自板塊擁有強大的影響力甚至主導地位,域外國家的介入都會引起強國的強烈警覺和抵制。另一方面,相對于在這些周邊板塊已經確立起強大影響力的周邊強國而言,盡管中國的地區(qū)影響力拓展迅速,但相比而言仍然是一個后來者,那些強國則是守成者,兩者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一對結構性的矛盾。中國與周邊強國基于何種規(guī)則和模式進行互動,如何破解強國政治收益的難題,進而實現中強鄰共同獲益,也就成為開展周邊合作面臨的一個關鍵問題。
中國影響力向周邊地區(qū)延展是一個不以人的主觀意愿為轉移的客觀過程。21世紀初就有學者斷言,隨著中國與地區(qū)國家經濟聯系的日益緊密,“美國雖然支配著地區(qū)的權力平衡,卻已無法駕馭地區(qū)影響力的平衡”。(36)David Shambaugh, “China Engages Asia: Reshaping the Reg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9, No.3, Winter 2004/2005, p.66.十幾年過去后,中國在周邊地區(qū)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從經貿投資的角度看,中國已經成為東南亞、南亞、中亞地區(qū)和太平洋島國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在東南亞,自2009年至今,中國一直是東盟的第一大貿易合作伙伴。截至2018年底,中國和東盟雙向累計投資額達2 057.1億美元,中國對東盟的直接投資規(guī)模與日本逐漸相近。(37)“2018年度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統計公報”,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19年9月16日,http://hzs.mofcom.gov.cn/article/date/201909/20190902899156.shtml。在南亞地區(qū),到2018年,中國已經是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馬爾代夫的最大貿易伙伴國,是尼泊爾和斯里蘭卡的第二大貿易伙伴國。同時,中國也是南亞最主要的外資來源國。(38)林民旺 :“中印戰(zhàn)略合作基礎的弱化與重構”,《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34頁。在太平洋島國地區(qū),2018年中國與當時8個建交太平洋島國的貿易額為43.2億美元,同比增長 25.5%,增幅超過其他國家;目前,中國是所羅門群島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和出口市場,巴布亞新幾內亞、斐濟的第二大貿易伙伴,薩摩亞的第三大貿易伙伴。中國對南太島國的直接投資從2013年底的9億美元增至45.3億美元,增長了400%。(39)“商務部召開例行新聞發(fā)布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19年10月17日,http://www.mofcom.gov.cn/xwfbh/20191017.shtml。在中亞地區(qū),中國已成為中亞五國最重要的貿易和投資伙伴,2019年中國是吉爾吉斯斯坦、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最大貿易伙伴,哈薩克斯坦的第二大貿易伙伴,塔吉克斯坦的第三大貿易伙伴。(40)參見“2019年中國為哈薩克斯坦第二大貿易伙伴”,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20年2月18日,http://kz.mofcom.gov.cn/article/jmxw/202002/20200202937039.shtml;“2019年1月至11月,塔對外貿易總額約為40億美元”,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19年12月18日,http://tj.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912/20191202923488.shtml;“烏茲別克斯坦上半年貿易總額196.8億美元 中國為最大貿易伙伴”,人民網,2019年7月23日,http://yn.people.com.cn/n2/2019/0723/c378441-33173130.html;“2019年1至11月吉爾吉斯斯坦前五大貿易伙伴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2020年2月10日,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jyjl/e/202002/20200202934927.shtml。在投資方面,中國在2019年是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第一大投資來源國,(41)“烏茲別克斯坦2019年新增中資企業(yè)531家”,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2020年1月14日,http://www.gov.cn/xinwen/2020-01/14/content_5468781.htm。同時也是其他三國重要的投資伙伴。
中國在上述四個周邊板塊影響力的擴展帶來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沖擊了日印俄澳四個強國的地區(qū)主導地位和地區(qū)影響力,它們的地區(qū)經濟收益尤其是政治收益因此呈下降態(tài)勢。由此可見,一方面,中國與周邊強國的經貿聯系日益緊密,另一方面,它們對中國的疑慮也越來越重。從博弈論的角度看,此時四國的選擇有二,其收益情況也截然不同:第一種選擇是與中國競爭,以此護持原有的地區(qū)收益,尤其是地區(qū)影響力的主導地位。但中國已成為地區(qū)綜合實力最強的國家,姑且不論能否在競爭中獲勝,即便在競爭中占優(yōu),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預期的地區(qū)收益也無法實現,反而為其他大國介入地區(qū)事務提供了契機。例如,自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在東亞地區(qū)合作中始終存在著中日誰來主導合作進程的問題。為了與中國爭奪主導權,日本甚至提出了以東盟為核心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RCEP)建議,以此來削弱中國在東亞乃至亞洲日益增強的主導作用。(42)金仁淑 :“中日與東盟區(qū)域經濟合作戰(zhàn)略及其經濟效應”,《日本學刊》,2018年第3期,第82-100頁。中日競爭的結果,一方面使得東盟主導了地區(qū)合作的規(guī)范進程;另一方面直接導致東亞地區(qū)大市場始終存在著東北亞和東南亞市場相互分離的局面,為美國提出和實施自身的地區(qū)合作戰(zhàn)略提供了機會。這也是當時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風靡一時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就是說,周邊強國與中國競爭的結果是,中國的地區(qū)政治和經濟收益無法達到預期,強國的利益受到損失,但鄰國或域外國家從中獲益。
第二種選擇是與中國開展互利合作,尋求各方都能接受的收益分配結果。合作必然產生收益,對于周邊強國而言,推動地區(qū)強國與中國開展合作的關鍵動力,并非強國在合作過程中獲得多么高的經濟收益,而在于能否有效護持其地區(qū)影響力的政治收益。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實踐已經證明,能夠通過合作實現三方共同獲益,具體到周邊地區(qū),鄰國的收益將直接表現為國家的發(fā)展進程提速。例如,2018年6月,日本政府更新了基礎設施出口戰(zhàn)略,明確將推動中日企業(yè)在第三方市場的合作,力爭在2020年將日本的基建出口規(guī)模提升至30萬億日元,其重點投資對象為泰國、印度尼西亞、菲律賓、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的智慧城市建設計劃,涵蓋高速鐵路、電力、信息通信等領域。(43)周貝貝 :“第三方市場合作為‘一帶一路’注入新動能”,《新產經》,2019年第5期,第30頁。東南亞國家對此表示出高度的參與意愿,可以預計,隨著第三方市場合作進程的推進,鄰國在相關領域的發(fā)展將大大提速。當然,鄰國歡迎第三方合作在很大程度上也包含著政治收益的考慮:兩個強國同時參與到合作進程中來,可以避免被單一大國所壟斷,增加了回旋空間,從而處于居中平衡的有利地位。而中國在合作中既有經濟收益,同時也有影響力拓展的政治收益。強國在合作中獲取經濟收益的同時,因為合作第三方為所在地區(qū)板塊的國家,從而也維持了地區(qū)影響力和地區(qū)國家對其強國地位的認同。
以中日兩國合作參與的泰國“東部經濟走廊(EEC)發(fā)展計劃”為例,該走廊是指泰國在東部沿海的差春騷、春武里和羅勇三府設立的經濟特區(qū),通過大力發(fā)展基礎設施建設及實行一系列投資優(yōu)惠政策,吸引高附加值產業(yè)到此投資。在該合作計劃中,中日兩國面臨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合作標準由誰制定。日方不認可中國的標準,并且對中方的施工質量、投資規(guī)范性存在質疑;執(zhí)行日方的標準,顯然又不是中方的首選。對此兩國企業(yè)已進行多次協商,認為一種可行的辦法就是由泰方承擔起組織者與主持者的角色,牽頭制定標準,這也是國際通行的規(guī)則,然后邀請中日參加,可以避免惡性競爭和重復建設。(44)張?zhí)N嶺 :“把‘在第三方合作’坐實”,《世界知識》,2019年第6期,第72頁。從中可以看出第三方市場合作的三個特點:其一,對接既有的國際規(guī)則。強國不必擔心合作規(guī)則的傾向性可能會對某一方產生絕對傾斜的收益,這也是日本極為關注的。如2017 年6 月初,安倍首相就日本參與“一帶一路”倡議基礎設施建設合作提出了前提條件:開放、透明、公正、考慮項目合理性。(45)楊伯江、張曉磊 :“日本參與‘一帶一路’合作:轉變動因與前景分析 ”,《東北亞學刊》,2018年第3期,第4頁。其二,開放包容的合作進程。不存在中國或某一方主導合作進程、包辦一切的情況,即便是東道國,也只是發(fā)揮了組織者的作用,強國不必擔心會被排斥在共享合作成果之外。其三,合作的主體是企業(yè),政府的角色主要是給予政策支持和優(yōu)化合作的環(huán)境。換言之,企業(yè)主導、政府推動、遵守規(guī)則、優(yōu)勢互補、實現共贏是第三方市場合作的主要內涵。這些特點表明,第三方市場合作在擴大企業(yè)影響的同時,也刻意弱化政府的角色和作用,其實依然遵循的是經濟與政治相互分離的二元做法。這樣一來,強國在第三方市場合作過程中政治收益的獲得就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因為限定了政府的作用,既有的政治收益并沒有因為相對單純的企業(yè)經濟合作而受到損失,強國依然保持了既有的地區(qū)影響力,特別是當鄰國試圖在兩個大國間實現居中平衡時,鄰國對強國的依賴反而在上升。二是經濟影響擴大帶來新的政治收益,強國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地區(qū)產業(yè)鏈、價值鏈上,也越來越與鄰國的發(fā)展前景關聯起來。
由此看到,在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進程中,中國與周邊強國之間的結構性壓力依然存在,但表現得更為清晰和具體化:一方面,結構性壓力作用于周邊強國的一個直接表現是,它們更為關注地區(qū)影響力的護持等高政治領域的收益,對此也更為敏感,而對低政治領域遵循國際規(guī)則的經濟合作依然持開放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結構性壓力主要集中在政府層面而沒有滲透到企業(yè)層面,企業(yè)依然遵循市場原則,尋求可以獲益的合作。正是因為周邊強國可以在合作進程中獲得預期的政治收益,盡管存在結構性壓力,但它們仍然選擇與中國開展合作的策略。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日澳等強國對“一帶一路”建設反應冷淡,但卻對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表現出較高積極性。
處理好周邊強國對地區(qū)政治收益的關切,是周邊地緣政治格局和關系格局對中國周邊外交提出的現實課題。第三方市場合作之所以得到強國的認可和參與,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此。進而言之,它所蘊含的規(guī)則意識、開放包容的理念、合作共贏的利益訴求,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周邊地緣格局現狀和周邊地區(qū)發(fā)展趨勢,這也為思考周邊外交一些重大問題帶來有益啟示。
十八大以來,秉持“親誠惠容”理念,與周邊國家一道推動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成為新時期中國周邊外交的一個長期愿景。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一方面需要做大各方共同利益,增強利益的共享性,另一方面也需要探索可行的建設路徑。第三方市場合作目的就在于實現合作各方的優(yōu)勢互補、合作共贏,它的開展毫無疑問可以厚植構建命運共同體的共同利益基礎。但更重要的是,第三方市場合作有助于拓展雙邊命運共同體的實踐途徑。
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需要牢固的雙邊關系,從雙邊命運共同體做起。為此,中國先后向老撾、柬埔寨、越南、巴基斯坦、緬甸、尼泊爾、烏茲別克斯坦等國提出了打造雙邊共同體的倡議(參見表3)。從這些倡議可以看出:一是已達成的倡議中并沒有周邊強國,說明它們對命運共同體的倡議依然持疑慮的態(tài)度。二是達成協議的鄰國,多是發(fā)展程度相對較低的國家,這也預示著構建共同體所需的物質性投入相對較高。為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可借鑒第三方市場合作的實踐,將這些國家納入與強國的第三方市場合作規(guī)劃和進程中來,一方面,強國的加入可以相應降低中國的物質投入,另一方面,通過包容開放的合作做大三方的共同利益,以共享性的利益降低強國對中國倡議的疑慮。雙邊命運共同體的構建路徑就此可以在“中國+鄰國”的基礎上拓展為“中鄰+強國”的方式,其實踐空間也由此得到釋放。
表3 中國在周邊地區(qū)打造雙邊命運共同體的倡議
續(xù)表
周邊外交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如何推進東亞的地區(qū)合作進程。東亞地區(qū)合作在2008 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呈現出衰落趨勢,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東亞缺乏一個商品、服務、資本、信息、技術和人力等經濟要素能自由流動的地區(qū)共同市場,使得東亞國家不得不依賴美國對這些經濟要素的供給,從而在根本上制約了東亞的一體化進程。(46)John Ravenhill,“U. S. Economic Relations with East Asia: From Hegemony to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in Mark Beeson ed., Bush and Asia: America’s Evolving Relations with East Asia, Routledge, 2007, pp. 42-63.而東亞共同市場難以形成的一個關鍵原因則在于日本對中日韓三方自由貿易區(qū)(FTA)的猶疑不決,這導致東北亞共同市場始終難以建立,更遑論東北亞市場和東南亞市場的整合。
值得關注的是,隨著第三方市場合作的推進,中日韓三方合作正逐漸衍生出“中日韓+1”和“中日韓+X”這樣的“四方合作”與“多方合作”新模式(參見表4)。對于三國而言,這些合作模式的出現可以避免彼此之間的重復競爭,最大限度發(fā)揮三國的潛力,實現合作的正和收益。特別是以三國為基礎的三方合作、四方合作和“X”方合作的實踐,事實上在重構地區(qū)業(yè)已存在的由產業(yè)間分工向產業(yè)內部分工的產業(yè)鏈、價值鏈和供應鏈,也就是重塑地區(qū)的生產要素市場。由此一來,地區(qū)市場建構的路徑有可能從以前那種由國家間達成協議,然后推進市場融合的方式,轉向由產業(yè)內部分工推動的整合方式,即從外部政策推動轉向內部生產驅動。更為重要的是,隨著三國多方市場合作的推進,一方面,三國的共同利益和共同訴求在增加;另一方面,三國的政策協調、政治互信和社會交往的基礎也在增強,這也為三國自由貿易區(qū)的最終達成提供了有力支撐。同時,“中日韓+X”合作一方面強調三國作為合作一方其政策的協調性和利益的一致性,另一方面?zhèn)戎赜谂cX方合作的可行性。合作的過程既是收益評估的過程,更是合作機制、合作路徑逐步構建的過程。隨著合作過程的深入和持續(xù),“中日韓+X”有可能生成一種新的次區(qū)域合作形式,從而開創(chuàng)新的地區(qū)合作路徑。
表4 “中日韓+X”合作模式的演變歷程
中國周邊地區(qū)由強國占據相對優(yōu)勢地位的幾個獨立的地理單元所組成。隨著中國地區(qū)影響力的持續(xù)擴大,強國護持所在地理單元主導地位的努力也在上升,兩者相對構成了一對結構性矛盾。如何處理這一矛盾,實現與周邊強國的共生共贏,是中國周邊外交面臨的一個越來越突出的現實問題。
回顧周邊外交的實踐,改革開放以后,經濟建設成為中心工作,外交也隨之調整,經濟外交的權重越來越突出。邏輯上看,經濟外交的預期在于外溢效應,中國希望通過經濟合作能形成相互依賴,從而提升國家間的政治互信,甚至推動安全合作。但事實上有難度,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對于懷有地區(qū)抱負的強國而言,經濟合作的收益并不完全能補償因為地區(qū)影響力大打折扣而帶來的政治收益的受損。就此而言,中國與地區(qū)強國之間的經貿往來作為雙邊關系的“壓艙石”大概只能維持兩國關系基本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可能無法讓雙邊關系得到更大的提升。與此同時,中國也嘗試與一些鄰國打造牢固的雙邊關系,以此塑造更為有利的周邊環(huán)境。但從實踐中看,打造與鄰國牢固的雙邊關系可以實現,但代價卻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與所在地理單元強國戰(zhàn)略互信的達成。(47)包括印度外長蘇杰生在內的許多印度戰(zhàn)略界和知識界人士堅持認為,影響中印關系的最大因素既不是邊界糾紛,也不是達賴問題,而是巴基斯坦。2019年6月筆者赴印度訪問期間,在與印方交流時,這一觀點非常普遍。這也說明,在周邊關系中理想中的雙邊關系可能并不存在,中強鄰的“小三邊”更契合周邊的地緣格局。
現在看,第三方市場合作可以比較好地平衡經濟外交和中“鄰”雙邊外交,由于強國的參與,很大程度上減少了鄰國在“中”與“強”之間“選邊站”的顧慮。更為重要的是,強國一直強調的政治收益也因為參與到合作進程中而得到基本的保障,同時還可以獲取合作帶來的可觀經濟收益。三方尤其是中國與強國的共生共贏,也因為合作的開展而擁有了相對可以預期的共同利益基礎。即便第三方市場合作未能發(fā)展為中國與周邊強國共生共贏的相處模式,但它所蘊含且得到強國認可的理念——對接國際規(guī)則、開放包容與合作共贏——也為中國和周邊強國探尋新的共生共贏之道提供了有益借鑒。
作為一種對接既有國際規(guī)則的開放包容的新型國際合作模式,第三方市場合作的一大貢獻在于,突破了既有規(guī)則框架只能解決競爭規(guī)則的制定而難以建立合作促進機制的痼疾。周邊強國參與第三方市場合作,固然有經濟收益的考慮,但周邊強國在各自地理單元占據優(yōu)勢的地緣政治格局和中強鄰的關系格局表明,推動地區(qū)強國與中國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的關鍵動力,并非在合作過程中獲得多么高的經濟收益,而在于能夠獲取有效護持其地區(qū)影響力的政治收益。這也說明,未來影響第三方市場合作進程的關鍵問題,依然是合作進程中的利益分配,尤其是周邊強國對獲得預期政治收益的認同。盡管如此,實現了多方共贏的第三方市場合作,至少在推動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推進東亞地區(qū)合作進程,以及探索中國與周邊強國如何實現共生共贏的相處之道等重大周邊外交問題上,帶來新的思考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