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瑛
一
到了青海,天空忽然變得低矮,哈達一樣的白云,像是直接從大地上蒸騰而成。它們懶懶地浮在矮矮的雪山上,讓人覺得驚異——我長年居住的小城,于平地上測到的海拔常常是零米,稍高一點的地方,也不過幾十米,想要看云,得仰起頭,看久了,脖子會酸。而在這里,我看那些云時,視線分明是平的,仿佛只要走到雪山那里,人便可以直接穿云而去。
草地或蒼黃或青蔥,連綿不絕無比開闊,那些默默低頭吃草的白色的羊、棕色的馬、黑色的牦牛沒有人看管,自由自在地散落在各處,半天才稍微動一動,像草叢中緩慢滾動著的一塊塊白色的石頭、棕色的石頭、黑色的石頭。更遠一些的,是白色的點、棕色的點、黑色的點。那些草一律低矮,連沒腳都不能,不知道它們是剛剛抽芽,還是只能長這么高。
客車慢悠悠地在公路上繞來繞去,一直往西,往更接近天空的世界里去,忽遠忽近藍色飄帶一樣的青海湖,時而出沒在視線里,隨隨便便用傻瓜一樣的相機拍一張,都似明信片一般……
然而,面對這樣的美景,我卻沒有輕松的心境去應(yīng)和。
從西寧出發(fā)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可是在半道上,我卻覺得頭昏昏然起來,好像喝了好幾口酒,意識有一些模糊,掙扎著,卻始終不能清醒。這種使不上力的感覺消減了原本該有的熱情。
經(jīng)過橡皮山,司機師傅將車停在道旁的空地上,指著一塊標著“海拔3817米”的牌子告訴車里的人,這兒便是一路上的最高點了,然后下車抽煙去。
我慢慢摸下車,站在公路上,被呼呼的冷風包裹著,非常狼狽地給自己拍了一張紀念照,青白的臉色,非常亂的頭發(fā),猛一看,像個山鬼。
走回車上的時候暈乎乎的,兩只腳像踩在棉花里。我不會喝酒,不知道這是不是酒勁上來時的感覺。坐下的時候,像剛做了一件超過自己體力許多倍的事情,就要虛脫了一般。
早上從旅館出來時,我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仰躺在吧臺附近的圈椅里吸氧,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他的孱弱,覺得他一定是和許多只會坐著用腦、四肢慢慢退化的年輕人一樣,只能待在溫室里,完全經(jīng)不得風浪。同時,我也為自己在這個海拔兩千多米的地方毫發(fā)無損而內(nèi)心得意。
沒想到,我高估了自己。
我從背包里取出一罐醫(yī)用氧氣來吸。三十元一罐的氧氣,不過十幾分鐘就被吸完,還吃了兩顆紅景天膠囊、三顆椰子糖,閉上眼睛深呼吸好多次,情形依舊沒有絲毫好轉(zhuǎn)。
我向來不是一個嬌氣的人。讀高中那會兒,體育老師一個人教三個班,他記性不好,雖然相處了兩年多,卻還是不記得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這便讓同學們有了作弊的可能。高三畢業(yè)前體能測試,我所在的第一組跑完后,休息了半小時左右,我又替第五組的瑋跑了一次,她沒比我胖多少,是天生的沒有力氣,仰臥起坐我一分鐘可以做五十個,她卻連五個都做不了,躺上墊子讓人干著急。
可是,在這里,身體完全不像是我的了。我也想像別人一樣下車去草地上歡呼跳躍一會兒,擺各種造型留影,結(jié)果卻只能神情懨懨地癱坐在位置上,被動地聽當?shù)毓媚飼约t介紹青海湖的種種。她建議我們到八月份的時候再來一次,那時候,油菜花開了,青海湖不知道有多美。
聽她這樣說著,感覺這個地方季節(jié)是亂的。眼下正是五月中旬,在我居住的小城,油菜花在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開謝,街頭的女孩們長裙飛舞,神采飛揚,早已進入夏季模式。沒想到到了青海,遇見的卻仍是令人瑟縮無法伸展的冬。
我希望她能多說一些什么,好讓我忘掉我的頭痛,可是又怕她多說,一路上,車窗玻璃震動發(fā)出的聲音、沉悶的引擎的聲響,還有陌生人彼此的高聲交談,都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不出聲地獨自和這種不適抗爭。
她果然還是說到了海子。我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我讀過海子寫青海湖的詩,喜歡他的那句“青海湖上/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讓人有一種內(nèi)心空曠的感覺。雖然我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三十年后才來到他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卻還是能感覺到那種深切的絕望和悲傷。我覺得,他的詩不是寫給某一個人的,應(yīng)該是寫給許多內(nèi)心柔軟的女子——只有她們才能被詩里的每一個字詞擊中,然后為他那種無助的痛楚心碎落淚。
但是,這種感覺,我不想隨隨便便就與什么人說。
后來,我的耳朵開始轟鳴。
二
在很久以前,我曾問過自己,為什么常常會想要去完全陌生的遠方,難道我所生活的小城還不夠好嗎?雖然我在這里所擁有的只是一個簡陋的小家,但是我喜歡我的小院子,里面種著一棵無花果樹,一棵金橘樹。無花果樹內(nèi)秀,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花,卻總是在夏天收獲它的果實,多的時候,一天可以摘到二十幾顆。金橘樹會開米粒一樣白色的小碎花,花朵沒有香氣,果實卻酸甜可口——那些小小的圓形的小果,起初的時候隱在濃密的綠葉里不易察覺,等下過秋霜,成熟了,才會變得金黃耀眼。我喜歡把它們留在樹上,直到冬,下過一場雪,因為沾了雪花,果子涼涼的,會特別清甜。
在小院里閑走、靜坐,從初春到歲暮,總有或樸素或美麗的花草來與我相遇,化解我的寂寞,不知不覺間在我心底染上馨香。
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抗拒不了一些誘惑,尤其是有人用隨隨便便的口吻跟我說:前幾次去西班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斗牛節(jié)目遠不如小吃來得勾人心魄……或者跟我說:這次去新西蘭,除了看見瓦納卡湖中那棵特立獨行的樹,去南島東海岸時,剛巧碰到退潮,居然看見上一回沒有見過的可愛的圓石……
這些話總是讓我心底的火明明滅滅,有時候會想,我活得那樣淡然,與世無爭,已經(jīng)夠好了吧。但是偶爾也會有一絲疑惑,我的人生是不是算是失敗的?在已經(jīng)過去的這么漫長的年月里,我還從來不曾用過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出幾句類似的話來。很多時候,“去遠方”只能是一個空空的夢想。
戊戌年過去后,己亥年悄無聲息地來了,這是我的本命年。有一天,我好像突然從夢里醒來,想到這樣的年份,十二年才遇見一次,人的一生當中可以遇見幾個?一般不會超過八個吧。難道也要把它過得像以往一樣稀松平常潦草隨意?可不可以借著這個緣由做一點什么,或者,干干脆脆地去一次遠方?即便到不了那么遠,稍微遠一點總可以吧,比如新疆、西藏或青海,迥然不同的景致,或許可以讓我在內(nèi)心得到一次不同尋常的深層的滋養(yǎng)吧。
有人曾說過,青海湖,像無邊大地上一顆藍色的眼淚。
那就去看一看這顆與眾不同的眼淚吧。
三
在到青海之前,我有許多個設(shè)想,這畢竟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去遠方”,不謀劃謀劃是不可能的。一來一去,單單飛機就要坐七個小時以上,從大地到云端,然后復(fù)回大地。在青海要住三天,如果能有兩個以上的晴天,那就一天看日落,一天看日出。我想,自己應(yīng)該盡可能地不睡,多記取一些異鄉(xiāng)風物。
然而,當來到青海湖二郎劍景區(qū),站在無邊無際的藍色的湖水邊時,我非常分明地感覺到,我的身體遭受了困厄,越來越深的頭痛,好像用看不見的手,在往我太陽穴的兩邊繞繩子,起先是一圈,后來慢慢地,成了兩圈、三圈。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清鮮的空氣進不來,我只好一次一次深呼吸,像跳到岸上來的魚。
對著湖邊飄揚的經(jīng)幡,我默默地在心里念:天空、云朵、火焰、江河和大地的神靈啊,請化解我——一個匆匆過客此時的困境吧!
經(jīng)幡在風中舞動,上下翩飛,神靈們聽見了我誠心的祈禱了嗎?不知他們何時才會回應(yīng)我。
之前的午餐是在離青海湖不遠的一個餐館里吃的,上來的菜,顏色是重的,用鹽也多。大概因為是高海拔的緣故,茄子特別硬,而且成,米粒有些夾生,讓人難以下咽。能吃的只有狗澆尿油餅和老酸奶,這讓我不禁懷念起我平素愛吃的涼拌海蜇、蒜蓉金針菇、細米面炒番薯藤,還有鮮美嫩滑的雞蛋羹及撒了小蔥的柔軟的茄條……
還沒有到青海湖邊,我就已經(jīng)開始想回家了。
幾個手上掛著大把五彩絲線的婦女,看我傻呆呆的樣子,好幾次過來問我要不要結(jié)彩辮子,可以添一份吉祥,起初時說五元一根,最后降到十元五根,但我沒有這樣的心情。身體的無比沉重,讓那些色彩斑斕的想法一一消散。
四
青海湖的水是清澈的,無邊的藍色,讓天空和大地變得界限不明。
渡輪載著我們到了沙島上,同行的人,他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難受。我不愿意說,因為覺得就算說了,我的難受也不會減少一點點,而且怕在那些行動自由的人眼里成為一個拖累。
喝了幾口水,邁動艱難的腳步,沿著木棧道,我遠遠地跟在眾人身后,往沙地更遠處去。
直到再也走不動了的時候,我坐下來,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湖水。這顆無邊大的眼淚,是咸的吧,我想嘗一嘗到底有多咸,就慢騰騰走到水邊,把手伸進湖水,沒想到居然是那樣的冰冷,驀然間,就好像有一把細針戳過來。沒有防備,我一下子跌坐在沙地上。
曉紅姑娘終于看出我不舒服,過來照顧我,像對待一個生了重病的人,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話。
我不想讓她擔心,就撐著,問她知不知道倉央嘉措究竟是怎么在青海湖消失的。
她想了想,說她也不清楚。
之后就是長長的沉默。
這個世間,有很多事找不到答案,這個我知道。但是我又想,他的消失畢竟只是傳說,沒有人親見,如此清澈的湖水,想要藏住一個人,怕是不容易吧。我希望他只是遁去一個美麗的地方,平靜卻幸福地度過他作為詩人的余生,或者作為有情人的余生,在無邊的草原上寫可以撥動心弦的詩,唱可以使人忘卻憂傷的歌。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有那么一天,我的身體會變得這樣弱不禁風,好像一陣風就能把我吹倒,好像一把沙子就能把我擲出一個窟窿。
為啥有很多人說本命年容易出不好的事,現(xiàn)在我有些想明白了,大概可能是因為,人們常常會在這個特別的時間里決定做一些平素不敢做的決定,不自量力地去試圖實現(xiàn)一些不同往日的夢想吧。
我靜靜地坐著,由著正午的驕陽在沙地上描出我的身影——肥胖的、粗笨的,像一只推不動的磨盤。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一層層白云覆蓋著……”還是海子的詩,這么美的地方,無邊遼闊的湖水、無比干凈的黃沙,我卻沒有福氣消受,我難過地想,幾次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
如果能不管不顧地躺下來就好了,我要把沉重的頭、前額、蒼白的臉貼在荒涼的沙土上,貼在那一叢開著水滴一樣紫色小花的野草上,放勻我的呼吸。
一只白羽的鳥兒忽然張開翅膀飛起來,它的姿態(tài)是那樣的從容不迫、輕盈而優(yōu)美,離得那么近,卻沒有聽到它翅膀扇動的聲音。我有一絲疑惑,或許,我遭遇的并不是一只真正的鳥兒,不過是在我虛弱并疲憊至極的境況下所見的一個幻影。
就像那些登山者,在體能達到極限的時候,心神也渙散無法凝聚。身外的世界已然靜止,耳畔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肉身沉重直到再也無法承受,靈魂也只能脫殼而去。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