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祖父曾是個家無恒產(chǎn)的羊倌兒。像他這樣的人,在鄉(xiāng)下人眼里,就是那種麻繩提豆腐——提不起來的人。無論兵火,無論爭斗,都跟他擦肩而過,全因為他是個羊倌兒。
羊倌兒在人生競技場上是個邊緣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生活就是無味的、枯寂的,相反,在隱忍中,他充盈而自足,感受到了常人所無從感受的美。
比如,他對羊的品位。
祖父喜歡一只羊,管它叫“二美”。問他為什么如此喜歡二美,他嘿嘿一笑,說:“因為它最像羊。”
仔細(xì)看,二美與周圍的羊并沒什么區(qū)別?!拔抑滥愕男乃??!弊娓刚f,“為什么說它最像羊?你把它趕到羊群中去,不管多么混亂,一眼就能認(rèn)出它。不信,你試試看?!?/p>
我當(dāng)然不信,便把二美趕到羊群中去,且把羊們攪得一團糟。祖父點點頭:“你去找二美吧,你會一下子就找到它的。”
奇跡出現(xiàn)了,羊剛剛平靜下來,我居然一下子就認(rèn)出混在羊群中的二美,雖然我才見了它一面。我把它牽出羊群,對祖父說:“就是它。”那種自信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祖父說:“沒錯,就是它?!?/p>
我便坐在二美身邊仔細(xì)地觀察它。它真的跟別的羊沒什么不同,但我的確又覺得它真的與眾不同——嘴上雖無法形容,心里卻真實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到了不惑的年齡,我才恍然有所悟:這可能就是一種叫“神韻”的東西。正如在美人堆中的一個“她”,雖艷光迷亂,卻只有她能一下子吸引住你。
雖然我體會得晚了些,但我毫不感到慚愧。因為深刻的東西,僅僅靠思考是得不出的,更主要的是靠閱歷、靠天啟。
祖父之所以得到了這種天啟,既是上天悲憫,感于他曠日持久的孤獨,賜予他的一份獨特禮物,也是他不輕賤小日子,活得用心的緣故。我曾經(jīng)問他:“既然二美這么與眾不同,這么好辨認(rèn),您干嗎不讓它做頭羊呢?”
“讓它做過的,可它就是不肯,就愿擠在羊堆里。”祖父答道。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祖母,隨口說道:“我奶奶可是個好人,對您好得都叫人眼饞?!?/p>
“這倒是不假。”祖父說。
祖母知道祖父愛吃一些稀罕的小吃食,如黑棗、毛栗、樹莓、仙人果之類,每有采集,怕被小兒們偷吃,便把它們藏到高高的房脊上去。等到祖父想吃了,便豎起梯子爬上房去把藏品取下來。那梯子的橫撐很窄,祖母只有一寸的小腳,卻也上下靈動。每一憶及,祖父都甜蜜得像孩子一般。
“那年發(fā)大水,把你奶奶沖到咱們村,當(dāng)時濕淋淋的,模樣長得并不扎眼,可我一眼就看上了她。”祖父說?!澳媸亲觳粚π?,奶奶長得還不扎眼?到老還清秀得像大戶人家出來的?!?/p>
“你這樣說,是因為她是你奶奶,在咱眼里,她就是不扎眼哩?!?/p>
我便故意逗弄他:“那么多扎眼的姑娘您不選,沒后悔過?”
“后悔個啥?”祖父瞟了我一眼,“那些個扎眼的大姑娘,人懶、心花,張狂、霸道,都不服自己的漢子管,只有你奶奶這樣的,才一心一意跟男人過日子?!?/p>
“跟一個不扎眼的女人過了一輩子,您也不覺得乏味?”
“你說錯了,你奶奶很女人哩?!?/p>
整天泡在馴順的羊群里,祖父的性情也馴順了。祖母本來就是個逃水災(zāi)的,不存有更多的期待,反而能嫁給一個好脾氣的男人,豈止認(rèn)命,豈止知足,簡直是天降大福哩,祖母做得很女人便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羊、男人、女人,他們是一種互相涵養(yǎng)著的關(guān)系。有很羊的二美、很女人的祖母,祖父這一輩子也別無期待,活得很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