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張武齡開明的家風和教育,造就了10個絕倫兒女。張家女孩子的名字都帶兩條腿,男孩子的名字中都帶有“宀”,而女孩的內心要強大,男孩的心里要顧家
張武齡開明的家風和對教育的理解,造就了10個絕倫兒女:
大女兒張元和成為昆曲名家,與同為昆曲名家的顧傳玠結婚,兩人一唱一和,琴瑟和鳴。二女兒張允和成為雜志主編,與“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結為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近70年。三女兒張兆和是著名作家、編輯,丈夫是一代文豪沈從文。四女兒張充和在哈佛執(zhí)教20余年,與漢學家傅漢思發(fā)展了一段異國戀,兩人攜手弘揚中國傳統文化。
除了四姐妹外,張武齡的6個兒子同樣出類拔萃,各有建樹。
男孩的心里一定要顧家,女孩的內心一定要強大
除了宋氏三姐妹,張氏四姐妹是近現代最負盛名的閨秀。臺灣導演侯孝賢最想拍張氏四姐妹的故事,但計劃一直被擱置,因為“絕不可能找到演員”。
1914年初夏,張武齡的第4個女兒出生。由于前三胎都是女孩,夫人陸英只看了孩子一眼便哭出聲;婆婆唉聲嘆氣,沮喪至極;在產房門口等待恭賀的親戚,都提著禮物悄悄走了。張武齡卻沒有男尊女卑的世俗偏見,相反,他很高興。他緊緊握住夫人的手,滿目深情,感謝她又為張家添了新成員。
后來,家里連續(xù)生了6個男孩,一共10個孩子(第10個孩子是繼室所生),張武齡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張武齡的4個女兒乃4朵金花,每人都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大女兒張元和文靜端莊,在上海大夏大學讀書時被稱為“大夏皇后”,一生癡迷昆曲;二女兒張允和擅詩書格律;三女兒張兆和英語系畢業(yè),后成為著名作家、編輯;四女兒張充和工詩詞,通音律,能度曲,善吹玉笛,才華甚至受到蔣介石的稱贊。
葉圣陶曾感慨:“九如巷張家的4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p>
張武齡從不干涉女兒的婚姻。張家是大戶人家,但幾個女婿都不太“門當戶對”。顧傳玠是在那個時代被人看不起的戲子,周有光、沈從文當時都是家世清貧的讀書人,傅漢思是外國人。
1938年,全面抗戰(zhàn)次年,張家手足離散,兄弟姐妹撤退到大后方。大姐張元和接到了二妹張允和的信,“四弟與四妹都在四川,你也來吧”。張元和此時正在為自己的婚禮苦惱。她已經29歲了,心系昆曲小生顧傳玠。這位昆曲“傳”字輩的名家比張元和小3歲。不過,年齡不是問題。她擔心的張武齡與他的四個女兒,前蹲者為張充和、張允和,后立者為張元和、張兆和是:自己顯赫的家世與當時戲子低下的社會地位相差太大,兩人的結合會引起閑話。
思忖多時,她給二妹回信:“我現在是去四川還是到上海,一時決定不了。上海有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好,但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事?!彼傅氖墙Y婚。妹妹允和卻不覺得,她回了姐姐一句。“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如此,張元和下定決心,婚禮如期舉行。
18歲那年,張允和跟同學的哥哥周有光相愛。談婚論嫁時周有光擔憂地寫信給她:我很窮,恐怕不能給你幸福。張允和馬上回十幾頁信,鼓勵他:幸福是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的。四姐妹后來都成就了令人羨慕的愛情與婚姻。
周有光曾將自己與張允和的感情形容為“流水式的戀愛”,從1933年結婚到2002年張允和去世,兩人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近70年,這樣一段如涓涓細流、綿長深遠的婚姻,恐怕少有人能企及。
除了四姐妹,張家六兄弟同樣出類拔萃。老大張宗和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歷史系,曾任教西南聯大;二弟張寅和是位低調的詩人,早期在《申報》工作;三弟張定和是中央歌劇舞劇院的作曲家;四弟張宇和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為南京中山植物園研究員;五弟張寰和繼承父業(yè),擔任樂益女中校長,始終從事教育工作;最小的張寧和26歲時便成為中國交響樂團第一任指揮,后為比利時皇家樂隊成員。
正是張武齡開明的家風和對教育的理解,造就了這10個絕倫兒女。
他給兒女們取的名字,也極為講究。張允和回憶:
父親對我們4個女孩子尤其鐘愛,他為我們起的名字不沾俗艷的花草氣: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后來有人在文章中說,張家女孩子的名字都帶兩條腿,暗寓長大以后都要離開家。我想,父親從小給了我們最大限度的自由發(fā)展個性、愛好的機會,讓我們受到了盡可能好的、全面的教育,一定是希望我們不同于那個時代被禁錮在家里的女子,希望我們能邁開健康有力的雙腿,走向社會。
張武齡兒子的名字中都帶有“宀”——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寧和,是期望他們傳承家風,光耀門楣,男孩的心里要顧家,而女孩的內心要強大。他們的名字都帶有父親美好的祝愿——“和”,張武齡希望孩子們做人謙和、家庭和睦、凡事以和為貴。
張家的傭人、保姆都讀書
1917年,張家舉家搬遷,來到了柔潤秀麗的蘇州寶地。蘇州的張家大宅,成為孩子們放開手腳、嬉戲胡鬧的城堡?!懊刻煳覀冎灰x開了書房,放鳥歸林,這里就不再安靜。我們有時學王羲之‘臨池洗硯,更多的時候是瘋瘋癲癲爬山、玩水?!?/p>
家中的任何地方,孩子們都可以自由進出。父親最珍愛的藏書,孩子們也可以隨性翻閱。
張家一樓有4個大書房,父親母親各一間、孩子們共享兩間;二樓則是藏書房,有數以千計的古籍書卷、古文雕版。張武齡除了休息外,其他時間都花在讀書上。潛移默化中,孩子們也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習慣。他們看書遇到不懂之處,會找張武齡解惑,觀點不一致時,他們便圍坐在一起積極討論。
張武齡的讀書愛好不僅影響著子女,就連家里的傭人、保姆都染上了書卷氣。
在張家,到處都是書,但張武齡的妻子陸英覺得,家里的文化氛圍不能只停留在父母和子女身上。于是,陸英下定決心教保姆們識字。
每天早上保姆來梳頭時,陸英便在她們面前擺上20個生字塊,梳完頭,字也剛好認了20個。保姆們在九宮格紙上練大字,在煤油燈下讀小說,以互認生字塊為樂……陸英愛看報紙,在報紙上發(fā)現了趣味數學題,就用來考保姆們。
孩子們則負責教自己的保姆認字,有的快,有的慢,落后的那一組總是心急火燎地想趕上來,最終大家的學識都水漲船高了。多年后,張兆和嫁給沈從文,一個保姆去探望她,順手就把沈家書房里巴金和茅盾的書全部看完了,走時還不忘點評一番。
張充和后來在《張家舊事》中說:
父親的藏書我們可以自由翻看,他從不限制,書籍給我們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快樂。但鐘鳴鼎食、詩書傳家的生活并沒有使父親滿足,他想讓更多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接觸新思想,接受新生活,用知識和文化的力量,使她們擺脫舊的陳腐的道德觀念的束縛,成為身心健康的對社會有用的人。父親辦了一個幼兒園,他的初衷是想完成一個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系列規(guī)劃,但因力所不及的種種原因,真正辦成并堅持了17年的只有樂益女中。
張武齡的教育自由而嚴謹
張家子女可以“瘋瘋癲癲爬山、玩水”,但并不是毫無規(guī)矩。姐妹們回憶:“記得小時候家里來客,小孩子一定要站在客廳一側規(guī)規(guī)矩矩打招呼,待傭人端著糖果盒子上來后,要馬上安靜地依次退出,從來沒有出現在客人面前鬧著要糖果的?!?/p>
張允和回憶:
我們四姐妹中,大姐元和文靜端莊,是典型的大家閨秀;三妹兆和忠厚老實、聰明膽小但有時也非常頑皮,因為是家里的第三個女孩子,沒有人嬌慣她,她也習慣了在做了錯事后挨罰,老老實實的,不哭也不求饒,處罰決定都是媽媽做出的,大多是罰坐板凳或關在房間里不讓出來;四妹充和聰慧乖覺,規(guī)規(guī)矩矩,加上從小過繼給了二祖母當孫女,很少和我們在一起,印象中她從不“惹是生非”。
我是家里男女孩子加起來的頭號頑皮大王,從小體弱多病,仗著父母的疼愛“無法無天”,有時還欺負好脾氣的父親。父親年紀輕輕就有些禿頂,沒有幾根頭發(fā)卻很歡喜篦頭,一有空就靠在沙發(fā)上說“小二毛,來篦頭”。我站在沙發(fā)后面很不情愿地篦,篦著篦著他就睡著了。我拿梳子在他腦袋上邊戳邊說:“煩死了,煩死了,老要篦頭。”他只好睜開眼睛躲著梳子:“哎,哎,哎,做什么,做什么戳我?”我順勢扔了梳子,父親并不真生氣,自己把頭發(fā)理好找話逗我開心:“小二毛,正在看什么書?”
家里小孩子多,各種大大小小的雜事也多,大大(母親陸英)一時顧不上管教我們,干干(保姆)又寵著我,我得意起來就無法無天霸道得很。小時候有一次吃飯,我顧不得有一大桌人,兩個胳膊拉開架勢趴在飯桌上,既不雅觀也不禮貌,邊上三妹兆和被擠得碗都端不安穩(wěn)。爸爸看見了,隨即念了一首打油詩:“好吃無如王二麻,未曾入座手先抓。常將一箸擒三塊,貫將雙肱壓兩家。咬到口邊流白汁,叉翻碗底露青花。細看席上無余物,閑倚欄桿剔臭牙。”
一家大小聽了哈哈大笑,一向得意的我很是下不來臺,狠狠戳了身邊的三妹一下:“笑什么笑!”她嚇得不做聲了,我連忙把胳膊放了下來。從此以后,我時刻記住餐桌上的禮儀。幾十年后,我們姐妹一起說笑時三妹又提起,我說:“沒有這回事,我完全記不得了,爸爸說的不是我?!逼鋵嵾@首打油詩我一直記到今天。
我是急性子,說話快,走路快,做什么事都快。我看書一目十行,父親更快,一目十二行。我做過試驗,和父親同看書,我還有幾行沒看完他已經翻頁了。
張武齡很注重兒女的興趣養(yǎng)成,張家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可以自由地發(fā)展愛好。
為了培養(yǎng)孩子們的愛好,張武齡實施的是鼓勵式家教。1921年除夕,不少傭人被特許玩骰子、玩骨牌,一盤只下幾分錢的注,孩子們也跟著去湊熱鬧。對于賭博,張武齡深惡痛絕,但他沒責罵孩子,而是跟他們約定:如果你們不賭博,我就給你們請昆曲教師,做全套戲服!聽到這個約定,孩子們歡呼雀躍,紙牌、骰子是什么?全不知道了。
于是,每周的昆曲課就此開始。從曾祖父張樹聲開始,昆曲一直是張家人不離不棄的摯愛。
余心正(昆曲評論家)說:“張家孩子的昆曲興趣是從讀書開始的,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讀《紅樓夢》了,這本書里有很多昆曲的常識。張武齡本身就是昆曲行家,且下了很多功夫。在父親的志趣熏陶下,‘張氏四蘭不僅一生結緣昆壇,這優(yōu)良傳統的古老藝術,也潛移默化培養(yǎng)出她們高貴不俗的氣質,各個風華絕代,后世里再找不到那樣的佳人?!?/p>
張充和近百歲還照樣唱得余音繞梁,與其扎實的功底是分不開的。中國的昆曲能夠選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與張充和在海外的教學和推介不無關系,而這也是張武齡留下的福蔭。
張武齡不僅身體力行地讓孩子樂于接受詩書戲曲的熏陶,還請來名師為孩子授課,并設置了全面而講究的課程。孩子幾歲大時,請來老師教授方塊字,讓孩子從小接受漢字啟蒙。孩子稍大,又請老師教授《三字經》《唐詩三百首》等典籍。再大些,就教授古文、國語、地理、歷史,并布置作業(yè)。他還請老師教授算學、自然、音樂、舞蹈、體操,讓孩子汲取各學科知識,培養(yǎng)多方面興趣。
張武齡為孩子設置了豐富的課程,但從不給孩子設限,讓他們隨著內心去發(fā)展興趣。后來,張武齡的十個子女,有昆曲名家、作家、植物學家、音樂家、教育家……他們都在自己的事業(yè)上有一番作為。
“爸爸教小學生和大學生都不在行,10個子女后來都當了或當過出色的教師”
子女略大一點兒,張武齡就把他們當朋友對待。他經常給他們講故事,問他們對某本書或某首詩的看法、對時政的看法。他還會把自己正在思考的問題拿出來詢問子女的意見。
在子女們心中,張武齡經常會有奇趣的想法冒出來。他重聽,幾乎不聽電話,但他讓兒子幫他拍攝聽電話的照片。他曾想改裝自行車為三輪車,想自制滑冰鞋,打算開個溜冰場。有一次,他把家里的紫檀紅木桌子鋸成兩半,說這樣就能給兩個人用了。
張武齡喜歡古文字。張允和回憶:
爸爸愛好文字學。家里小黑板、磚地甚至醬缸蓋上盡寫的是篆字。我正上小學,覺得很有意思,便把背得出的唐詩用“篆”體一本正經地寫在小本子上。無非是把字的每一筆頭尾都拉長,向上下彎起來,倒也龍飛鳳舞,很得意。爸爸翻到本子,笑著說:“不能杜造?!彪S手用粉筆在方桌上邊寫邊講。桌面不夠,蹲下在方磚上寫了一大片。我當時不是不甚了了,而是甚不了了。心想,我的篆字倒多少還看得出是什么字;你的大多沒法識。自然聽不進去。等到他發(fā)現所教的是我這個孺子后,也只好笑笑,把自己寫的一地字欣賞一遍走了。
大表伯劉麟生當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院長時,曾請爸爸去講文字學。據說去南京三天就回來了,足見他教小學生和大學生都不在行。倒是他的10個子女,我們后來都當了或當過出色的教師。
讀初中時,張宇和品學兼優(yōu),獲過獎學金。有一次,他被校長“勒令退學”,理由是“書面侮辱老師”。張武齡問他詳情,得知老師講黨義課,講得無聊且有大段空白時間,宇和致信質疑,惹來如此“后果”。張武齡輕松地說:“你沒有錯。”然后問他下步怎么辦。張宇和說:“考別的學校!”張武齡點點頭,一拍手,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
張武齡在家里從不擺架子,傭人犯錯也從不訓斥。他延續(xù)著“主仆親和”的關系,保姆和工人的孩子們常常借住在張家,一起學習,一起生活,有的還成為樂益女中的免費生。
張家保姆汪干干為治療偏頭痛,迷信民間偏方。這個偏方還有“儀式”:選一個吉日,待別人入睡后,端著偏方繞水井向右走三圈,再向左走三圈,整個過程不能出聲。
張武齡聽到水井邊有動靜,趕緊起身去看,只見汪干干手端著碗正在繞井轉圈,喊她也不應,因為儀式不能出聲。后來被問急了,汪干干沒好氣地說:“我在治頭痛。”張武齡聽了不氣不惱。
張武齡雖然痛恨傭人偷偷賭博,但他從不痛打痛罵。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對一人下了“殺手”,請他吃“毛栗子(用指頭敲腦門)”。張允和回憶:
爸爸討厭人賭博。壽寧弄宅院很大,長工會躲在柴房等僻靜處打麻將。爸爸有一次突然出現,走避不及的(賭徒)都嚇壞了。可他沒有發(fā)話,也沒有發(fā)脾氣,只笑微微地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牌走了。緩過神來的賭徒們垂頭喪氣,等待發(fā)落。結果老不見消息,反倒一直惴惴不安。后來他們說是聽見(爸爸)把牌拋向二樓瓦屋頂上去了;又說有人看見撒進花園大池塘里了??傊?,結論是去說也無益——其實是誰也不敢去。少了好幾張的牌自然打不成了。
張武齡身上保留著傳統文人的風尚雅韻,孩子們耳濡目染,同樣延續(xù)了這種風尚雅韻。即使時代再跌宕起伏,生活再顛沛流離,張武齡的子女始終保持著非凡的個性和涵養(yǎng)。張氏四姐妹被譽為“中國最后的閨秀”,張充和更是被譽為“民國最后一位才女”。
(責編/袁棟梁 責校/陳小婷 來源/《合肥四姊妹》,金安平著,三聯書店2007年12月第1版;《張家舊事》,張允和口述、葉稚珊編撰,三聯書店2014年7月第1版;《流動的斯文——合肥張家記事》,王道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張武齡家的不動產 向內尋求精神富有》,佚名/文,《北廣人物》2017年4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