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萍

王維一生都有追夢“桃源”的情結(jié)。它隱藏在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是一種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牽引著詩人追求更美好的心靈境界。從少時隱居南山，到中晚年隱居輞川，桃源的追尋一直貫穿在他的生命歷程中。

壹

王維19歲寫了《桃源行》，建構(gòu)了一個靜謐奇妙的仙人樂土，隨著人生經(jīng)歷的不斷變化，他的“桃源”情結(jié)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

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開元七年（719），詩人正在長安謀求仕進，但一首《桃源行》開啟了他人生追求的別調(diào)。王詩接受了《桃花源記》的故事情節(jié)，依陶詩結(jié)構(gòu)所寫，但對“桃源”世界進行了重塑。而王維認(rèn)為居住“桃源”的原因是修煉成仙，“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神仙遂不還”，具有宗教色彩。桃源中人身份由凡人變成了仙人，而且由原先的被動避世變成了主動不還。陶淵明筆下逃避亂世的理想樂園被改變?yōu)椤办`境”“仙源”般靜謐奇妙的仙人樂土，王維將一個政治烏托邦重塑為宗教的烏托邦。

正當(dāng)盛世，正值青春的王維，為何會塑造一個仙境桃源呢？這與他早期的經(jīng)歷和道教神仙信仰有關(guān)。

王維15歲遠(yuǎn)赴長安，初張羽翼就體驗了人生冷暖和歷史滄桑。最早的詩作《過秦皇墓》，15歲少年面對著長滿野草的大墓，感喟深重。此詩立意不在批判始皇暴虐，而在慨嘆世事變幻，包含對歷史對榮華的思考。17歲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寫出獨在京城的孤寂，“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詩情流淌，悲情共載。而18歲作《哭祖六自虛》，面對友人的仙逝，“未省音容間，哪堪生死遷”，充滿了人生的哀嘆。而這一時期兩首詠史詩《洛陽女兒行》《李陵詠》則寫出了不遇之嘆，表達(dá)了一種渴望理解而終被誤解的無奈。

初入長安，王維感受最深的不是帝都的宏偉，而是盛衰之變、別離之悲、不遇之嘆，生死之別，這是生命中的悲傷與無奈。人生初期的這種憂傷、焦慮的體驗，使王維內(nèi)心深處更向往無拘無束，自由永恒的平靜生活，更渴望尋找心靈的家園，而道教的神仙樂土正契合了他桃源夢想的構(gòu)筑。

王維18歲前有求仙的經(jīng)歷，“南山懼隱逸，東洛類神仙”，神仙世界高蹈絕塵、自由自在的人生方式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桃源行》中與世隔絕，沒有沖突，自由逍遙的靈境，折射著王維對自由長生和心靈平靜的向往。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仙化桃源雖遙不可及，但是一個遠(yuǎn)比眼前的盛世更為美好的自由、和諧的塵外世界，人可以免除世間之煩憂與生命之無常，獲致豐盈完美的理想境界。王維對仙境的描繪成為他精神生活中潛伏的暗流，預(yù)敘了詩人的生命走向，表現(xiàn)出他在年少之時除了“建功立業(yè)”之外，心中還并存著“追慕自由”的價值觀念。

進退出處是中國文人內(nèi)心最大的糾結(jié)，王維雖然渴慕桃源仙境，但最終還是進入到主流文化中。干謁求宦、交結(jié)王族，進入到以岐王為核心的王府群體中。擢進士第，解褐太樂丞，又因黃獅子案被貶濟州，經(jīng)歷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起大落。與諸王交往，讓他在人生初期即獲豪右青睞、盛名廣傳，獲得高端生活體驗，瞬間的貶逐又讓他產(chǎn)生了深度的失意之悲，心靈投下了苦悶灰暗的陰影。經(jīng)歷了五年的貶謫，他重新審視人生，尋找精神歸宿，再次尋找“桃花源”。

《藍(lán)田山石門精舍》作于王維居輞川期間。這首詩與青年時期所寫《桃源行》結(jié)構(gòu)相似，皆是乘舟游于山水間時意外發(fā)現(xiàn)桃源，但“桃源”境界卻大不相同。不再是“不辨仙源何處尋”的縹緲仙境，而是偶與前山通的人間佛國?！袄仙奈迦耍羞b蔭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禪山更寂”，僧人們在松柏蔭下參禪念經(jīng)，在朝暉夕陰、花開花落中領(lǐng)悟禪機，充實而不枯燥，清靜卻不枯寂，這是一個超脫塵俗、心凈無礙的宗教桃源。正如皮述民先生《王維探論》所說：

如果說陶公的桃花源是“人間樂土”，那么王維的《桃源行》中的桃源則是“人間仙境”，而《藍(lán)田山石門精舍》所展現(xiàn)的佛國桃源，應(yīng)可說是“人間凈土”才對。

輞川位于陜西省藍(lán)田縣城南約四公里處的峣山之間，是秦嶺北麓東段一條風(fēng)光秀麗的川道。因兩岸山間諸多河水匯流入川，水紋旋轉(zhuǎn)像車輞環(huán)輳，因此將其稱為輞水，而此川也被命名為輞川。這里秀峰林立，溪水潺潺，自古“終南之秀帥藍(lán)田，茁其英者為輞川”。

王維將輞川這一相對隔絕的天地視作安放心靈的空間。這里不僅地理形貌上猶如桃源，在生態(tài)上也如同桃源?！坝曛胁萆G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輞川別業(yè)》），“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保ā短飯@樂》） “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春園即事》） “桃李雖未開，荑萼滿其枝?！边@里不再是只存在于文本中的烏有鄉(xiāng)，而是一個真實的地方，一個詩人可以棲居的真實存在的歸所，是重構(gòu)自我，安頓心靈的場所。王維以歸來人，以桃源中人的眼睛去諦視這個相對逼仄的山谷，將與世俗隔絕的輞川地理空間與人的精神性活動溝通起來，從而使其具有了文化意義。

貳

王維將自我生命注入到輞川這個地理空間。開元九年（721）第一次貶官，《被出濟州》詩云：“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州陰”，此微官帶著委屈和怨言。天寶三年（744）《漆園》再次提到“微官”，“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借莊子自況言說自己既然缺少治世之才干，那就做一微官偃息于林下吧。二十年來的仕宦經(jīng)歷使他在對自我的清晰體認(rèn)下不再糾結(jié)于仕隱的二難選擇，而是選擇消融二者之間的矛盾。“不廢大倫，存乎小隱。跡崆峒而身托朱紱，朝承明而暮宿青靄”（《暮春太師左右丞相諸公于韋氏逍遙谷宴集序》）。將立身與安心分開，身心相離、理事具如，身守君臣之義，心求精神自由，讓心靈止泊于輞川，如蕭馳先生云“輞川乃其生命棲居存在中的桃花源”。

王維將文人的高雅情懷、悠游閑適融入其中，構(gòu)建出契合文人士大夫的詩意棲居的生存模式。輞川既有村墟、牛羊、牧童、桑麻、煙火的田園牧歌生活，如《酬諸公見過》云：“屏居藍(lán)田，薄地躬耕。歲宴輸稅，以奉粢盛。晨往東皋，草露未晞。暮看煙火，負(fù)擔(dān)來歸”；又有酌酒抱琴、閑暇賦詩的文人閑適生活。王維賦予了輞川桃源新的蘊涵，使它成為詩意棲居、自由生存之地，回歸本真、心靈皈依之所?！短飯@樂》詩云：

采菱渡頭風(fēng)急，策杖村西日斜。

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

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

南園露葵朝折，東谷黃粱夜舂。

這里沒有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的辛苦農(nóng)作，只有文人的高臥東窗、閑聽落花、酌酒臨泉、倚松抱琴的悠游自在。王維帶著空靈明徹之心境，追尋無塵累之生活，使日常生活處在審美觀照之下，從而構(gòu)成詩意棲居?！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時倚檐前樹，遠(yuǎn)看原上村”（《輞川閑居》）“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這種閑適生存忘卻俗世，沒有形役物累，體現(xiàn)出人的“本真狀態(tài)”和“自由存在”。王維所構(gòu)建的高雅脫俗、回歸本真的詩意生存方式，為后世的文人士大夫提供了生存范本。

輞川是詩人的心靈歸所。王維詩中一再出現(xiàn)歸、還、返、守等字， “渡頭燈火起，處處采菱歸”（《山居即事》）“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山中送別》）“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酬張少府》）“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保ā遁y川別業(yè)》）“悠然遠(yuǎn)山暮，獨向白云歸”（《歸輞川作》）“一從歸白社，不復(fù)到青門”（《輞川閑居》）。輞川成為詩人生命的止泊之地，成為真正的故鄉(xiāng)和生命的歸宿?！吧街辛?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積雨輞川莊作》），詩人幽棲林下，在清齋習(xí)靜中去除機心，與世無爭，由定入慧。安史亂后，王維扈從不及而身陷偽職，內(nèi)心充滿著自責(zé)和懺悔，“安得舍塵網(wǎng)，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保ā犊谔栍质九岬稀罚┹y川仿佛內(nèi)心的修復(fù)地，每次在俗世中遭遇痛苦，這里都成為他有處可逃的心靈家園。

王維筆下的山水大多是為人所不知，但在不為世俗所知中透露出一種自在自為的和諧與靜謐。明代吳寬《書畫鑒影》云：“右丞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澈，水鏡淵停，洞鑒肌理，細(xì)現(xiàn)豪發(fā)，故落筆無塵俗氣?！泵鎸ψ匀?，詩人融入其中，淡化自我，避免“不平靜”的情感因素，在寧靜的自然山水中感悟自在永恒，對一切境遇不生憂樂，不起粘著，自給自足的和諧圓滿，創(chuàng)造出空靈的意境，由此為中國詩歌開拓了從未有過的山水美感。

李從軍《唐代文學(xué)演變史》說：

在王維的詩歌里，存在著雙重意境，畫面的和諧與美感構(gòu)成了他詩歌的“第一意境”；而在“第一意境”后面，是更為高級的，充滿空靈和神韻的“第二意境”。

在王維筆下，沒有山水的對峙與沖突，更多的是和諧與寧靜，呈現(xiàn)的是詩人內(nèi)心所渴望的桃花源，沒有主觀性、沒有目的性，沒有外物的束縛，只有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生命回歸自然，心靈回歸自由。這與《壇經(jīng)》所描述的“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的境界相契合。

山水成為詩人的心理意象，情感符號，心靈境界，成為詩人無為而自適、無形役而自由的生命意識的象征。王維在山水詩中用詩美話語建構(gòu)了哲理性的桃源世界，使山水詩空靈蘊藉，成為中國山水詩歌的典范。

王維在地理空間、文化空間、詩性空間上建構(gòu)了現(xiàn)實而存在的桃源世界，使輞川成為具有現(xiàn)實性的人間樂土和心靈家園，為后代文人提供了精神上的詩意棲居和文學(xué)上的詩美話語。

（作者系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西安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本文系教育部基金項目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