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總愛和“茶”緊密聯(lián)系。當(dāng)春風(fēng)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從南向北漸次吹過,山坡上、嶺壩上的茶樹,都探頭出門相送。作為常綠草木中的名門望族,茶樹總顯得彬彬有禮,溫情有余。就在那“春風(fēng)吹又生”中,片片嫩芽攜著早春的信息,傳遍大地。
和所有的植物都不一樣,茶樹是老葉出嫩芽,一葉頂著一葉。一年最是新春好。那帶著最初信息的芽葉,“猶抱琵琶半遮面”。它們聽得懂鳥語嗅得到花香,銜著春光攜著云霧,終在一場春雨后,生出雀舌般的葉芽。那一副水嫩水嫩的面孔,如出水芙蓉般雋秀,看著就讓人亮眼可心。那一片片或長形或橢圓形的茶葉,如春天的請柬,盛邀人們趕來采茶。
有茶樹的地方就有青山綠水。茶樹總愛長在向陽的山坡上,如犍牛飲水,將頭扎進(jìn)清凌凌的山溪,尾巴卻在身子后面甩打出一陣山風(fēng)。那里陽光明媚,風(fēng)清云淡,草木蔥郁,景色迷人。
我曾在蘇州到過早春的茶園。一面坡上,茶樹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綠得耀眼。戴著斗笠的茶農(nóng),斜挎竹兜,站在茶園里宛如一棵松,靈巧的雙手如雞啄食般快捷,游魚一樣從那些茶樹上一一劃過。緊隨著,一枚一枚嫩芽便被請進(jìn)腰間的竹兜。人們常說:“一斤碧螺春,四萬春樹芽?!蔽液茈y想象,這一斤茶葉,需要在穿梭、彎身、采摘、放入中輪回四五萬次才行。于我,那是怎樣的一個瑣碎和不厭其煩啊。茶農(nóng)們額頭熱氣騰騰,如云霧散開,笑容里溢滿茶香。采過葉芽的茶樹便沒了春的盎然,只有春的繼續(xù)。遠(yuǎn)遠(yuǎn)望去,綠色的茶園里,那些埋頭的采茶者如一朵朵各色的花,繡在綠色的錦緞上,分外好看。
采茶不易,制茶也不簡單。我曾在云南觀看過傳統(tǒng)的手工制茶,那豈是一個辛苦所能表述的?采摘下來的茶葉特別嬌氣,需要盡快除去水分,否則就會發(fā)苦生臭。溫暖的陽光下,一片片新綠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茶簸,經(jīng)過日光萎凋或高溫炒制后,就在茶簸里,被茶農(nóng)用雙手輕揉著。那是一種看似有力卻是柔軟的揉法,粗糙中見細(xì)致。不同的茶其揉捻程度也不一樣。大多數(shù)的茶葉被滾動揉成了卷曲狀,也有以布巾包裹茶葉使其成為一圓球狀,再以手工或布球揉捻機(jī)來回搓壓、團(tuán)揉,最終形成半球形或球形的。有些茶葉還進(jìn)行搖青,萎凋的茶葉被放在竹篩內(nèi),先輕后重,來回篩動,讓葉片在摩擦碰撞中,氣味相投,漸漸氧化。不同的茶搖青的手法不一樣,次數(shù)也不一樣。這一連串的晾青、殺青、揉捻、渥堆、干燥、緊壓等過程,讓茶葉如孩童一般,逐漸成長。但它還沒有真正成為茶葉,必須再經(jīng)過篩分、剪切、拔梗、整形、風(fēng)選、覆火、熏花、焙火、摻和、陳放等一系列過程,才算完全制成。
當(dāng)一片片茶葉泡入水中,氤氳的不僅是滿鼻清香,還有天地靈氣,日月精華。茶中有山,茶里藏河,可謂是胸有丘壑。一壺茶在手,如天人合一,如撫日托月,如捧著千山萬水。鄭板橋品茶曾邀“一片青山入座”,蘇東坡喝茶感嘆“從來佳茗似佳人”。它是一味解毒的藥,讓“神農(nóng)嘗百草”;它走過了飲汁食葉的羹飲,最終變成今天享譽(yù)世界的三大飲品之一;它是茶馬古道的千年穿行,讓生命歷經(jīng)枯萎、重生、綻放,如人世的修煉;它締結(jié)出了中華血性與千年文化,讓世界幻想著東方的神奇。
一片茶葉,看起來細(xì)小、纖弱,無足輕重,卻又是那樣地微妙、坦蕩、豪放。它感受了土地和手掌的溫度,行走萬里,與水融合,呈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它勾通了天地生命,融合了人與自然,傳遞出一縷醉人的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