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勇
中國傳統(tǒng)插花,是美好的藝術(shù)。它與中國茶藝術(shù)有深厚的淵源,可謂是姊妹藝術(shù)。
明代袁宏道著有插花名著《瓶史》,寫的是儒生文士的插花韻味,其中提到茗賞:“茗賞者上也,譚(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避p即飲茶賞花。茶之清逸,更適合文士高雅之品味,比譚賞、酒賞都要高。
事實上,在茶室或舉辦茶會的庭院、山林間設(shè)茶品飲、賞花,或就在山林野花間品茶賞花,即茗賞的源頭,其來源實在很早。這是由熱愛宇宙自然山水的傳統(tǒng)審美精神而來。唐代茶圣陸羽所撰《茶經(jīng)》里,即寫陸羽最提倡的飲茶環(huán)境,是于野寺山園、松間石上、瞰泉臨澗之際;就是在自然界中最好,不需那么多茶具:“若方春禁火(寒食)之時,于野寺山園叢手而掇,乃蒸,乃春,乃以火乾(干)之,則又棨、樸、焙、貫、相、穿、育等七事皆廢。其煮器,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稿薪、鼎櫪之屬……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這比之城邑之中、王公之門的飲茶環(huán)境要好得太多了。
唐代文人呂溫《三月三日茶宴序》,記載在上巳節(jié)以茶代酒,在繁花里飲酌:三月三日,上巳楔飲之日也。諸子議以茶酌而代焉。乃撥花砌,愛庭陰,清風(fēng)逐人,日色留興。臥指青靄,坐攀花枝,聞鶯近席而未飛,紅蕊拂衣而不散?!迸娙缩U君徽《東亭茶宴》詩詠山亭中舉行的優(yōu)雅茶宴,有山色、弦管、水聲、幽篁、芳槿之景色:“閑朝向曉出簾櫳,茗宴東亭四望通。遠(yuǎn)眺城池山色里,俯聆弦管水聲中。幽篁引沼新抽翠,芳槿低檐欲吐紅。坐久此中無限興,更憐團扇起清風(fēng)?!?/p>
唐代畫家周昉《調(diào)琴啜茗圖》,繪仕女在花樹下彈琴、飲茶。白居易、杜牧等詩人都寫到賞花與品茗。如白居易《北亭招客》詩,寫花、竹間宜飲酒、飲茶、下棋。杜牧《題禪院》詩道:“觥船一掉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fù)公。今日鬃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fēng)?!币稀缎酉住ば铀犯鼘憹M山杏花香月卿品茶之賞:“不與江水接,自出林中央。穿花復(fù)遠(yuǎn)水,一山聞杏香。我來持茗甌,日屢此來嘗?!辈柘闩c花香互相融合,是宜人的。古人又有以花薰香茶之法。(明代顧元慶《茶譜》曾總結(jié)說:“木樨、茉莉、玫瑰、薔薇、蘭蕙、橘花、桅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諸花開時,摘其半含半放蕊之香氣全者,量其茶葉多少,摘花為茶?!保┻@樣,對花飲茶而賞的雅潔境界就逐漸形成了。
宋代,傳為宋徽宗所畫《文會圖》,畫文士們于園苑中設(shè)巨榻,陳列瓶花,酒肴,茶具,飲酒、飲茶,即在竹叢、松樹、凌霄花之下。
南宋陸游《南窗》詩句,描寫道梅花邊煎茶:“暄妍一窗日,的皪數(shù)枝梅。小鼎煎茶熟,幽人作夢回……”
南宋張镃撰《梅品》,是記述文士賞梅花之雅篇,記”花宜稱“也有掃雪煎茶一條。
直到清代曹雪芹的偉大小說《紅樓夢》,還記述湘云請賈母等宴飲,在桂花樹下煎茶;還有妙玉,收梅花雪煎茶。
詩人趙師秀有《葉侍郎送紅芍藥》一詩,也寫插花飲茶之趣:“雕欄迎夏發(fā)奇葩,不擬分來野客家。自洗銅瓶插欹側(cè),暫令書卷識奢華。舊游尚憶揚州夢,麗句難同謝眺夸。應(yīng)被花嗔少風(fēng)味,午窗相對一杯茶?!睂χ讶怂蛠淼拿垒猓阉胖迷跁S里,思戀揚州舊夢(揚州芍藥最知名),午日窗前一杯清茶,意蘊深遠(yuǎn)。
宋代已有形成文士四般閑事: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道:“蓋四司六局等人,抵直慣熟,不致失節(jié),省主者之勞也。欲就名園異館、寺觀亭臺,或湖舫會賓,但指揮局分,立可辦集,皆能如儀。俗諺云:‘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是為文士之雅風(fēng)。一幅宋人佚名《人物圖》(圖一,宋人《人物圖》),即表現(xiàn)了文士于書齋中燒香、點茶、掛畫、插花,插花史研究名家黃永川先生已經(jīng)指出。
茗賞,也與佛家以茶供佛有關(guān)。以茶供佛,吃茶悟禪,禪茶一味,流行于寺廟中。陸羽《茶經(jīng)》已經(jīng)記載武康小山寺釋法瑤,敦煌僧人單道開,八公山沙門(出家人)曇濟,皆喜飲茶。東晉名僧慧遠(yuǎn),在廬山種茶飲茶。佛家禪宗史書《五燈會元》載唐代高僧趙州從諗禪師,以“吃茶去”之語引導(dǎo)弟子參禪,留下“趙州茶”之典。五代《云仙雜記》記載,唐代僧人用上等茶“紫茸香”供佛。茶與花一起供佛、參禪,也就日漸常見了。
南宋真山民《三峰寺》詩有句:“廊下蝸黏沿砌蘚,佛前蜂戀插瓶花。竹床紙帳清如水,一枕松風(fēng)聽煮茶。”把供佛瓶花、清雅齋室內(nèi)煮茶都寫到了。當(dāng)時杭州徑山寺的茶宴也很著名,并流傳至日本,是為日本茶道之祖。
南宋明州(今天的寧波)《五百羅漢圖》中有羅漢會一幅,畫出了花、香、茶薈萃:以瓶插牡丹、香爐、茶盞供奉羅漢。
南宋詩人葛紹體《詢上人房》寫到一位僧人的禪房,在窗下生火煎茶,插梅花小枝,春意便生;茶、梅芳香淡淡,便是世外禪韻:“自占一窗明,小爐春意生。茶分香味薄,梅插小枝橫。有意探禪學(xué),無心了世情。不知清夜坐,知得若為情?!?/p>
元代昆山名士顧瑛,有花竹邊煮茶詩,其《湖光山色樓》一詩,寫在昆山玉山草堂種滿竹子的樓頭賞桅子花、芭蕉花與品茗之雅,引用紫茸香之典,為著名的文士玉山雅集之一:“紫茸香浮詹卜樹(桅子花),金莖露滴芭蕉花。幽人倚樓看過雨,山童隔竹煮新茶?!?/p>
明代蘇州詩僧讀徹(蒼雪)有《折梅》詩,寫松竹與梅三友宜共賞,寫插梅賞月煮茶之趣,也隱含禪思:“未曾折得意先消,宜伴松堂與竹寮。瓦擊插來朝晚看,茶爐移出外邊燒。推窗引月頻相慰,小勺添泉敢憚勞。正是游思春夢里,一聲青鳥度山凹?!?/p>
明代文士茶會飲茶、插花賞花常見詩畫中,常是把茶與文士風(fēng)雅、僧侶禪思相融合。因而袁宏道有《戲題黃道元瓶花齋》詩,將瓶花與“傍佛楊技水,人碗酪奴茶”共襯。所撰《瓶史》也載花快意之一,即門僧解烹茶;并直接記述了茗賞。文人茶花正式形成,
明代畫繪文士飲茶插花的如陳洪綬《品茶圖》,畫飲茶的文士,對著桌上瓶插白荷花,悠然自得。(圖二,陳洪綬《品茶圖》)
陳洪綬又一幅類似的《品茶圖》(香港藝術(shù)館藏),畫著茶桌上瓶插白荷、小菊。畫家王鑒《白描人物圖》中,也畫有一文士以白瓶插白荷花,身邊有童子對著爐子扇火煮茶。又如唐寅《烹茶圖》,繪數(shù)名文士園中清賞,將傳統(tǒng)文人品茶、焚香、插花、讀書、賞花、觀石、游山水的七大雅舉綜合起來。芭蕉迎風(fēng),玲瓏瘦漏的奇石襯于蕉前,竹蔭扶疏,后景是清淡幾筆畫出的遠(yuǎn)山。一名文士于茶爐邊火烹茶,另一文士對坐、凝望著他。竹茶爐后瓶插花卉,并設(shè)香爐。又有茶碗、水槽、書帙等物,甚是齊備。
茗賞之花常用小件齋花;皆為心花、香花、靜花,喜素雅或悅目之色,不求繁麗。宜選花之清香者與茶香共匯合,如荷花、茗花(茶葉樹之花)、梅、蠟梅花芳香可人,就可用于茶席。著名的明代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中本說:“茗花,即食茶之花。色月白而黃心,清香隱然。瓶之高齋,可為清供佳品。且蕊在枝條,無不開遍?!泵鞔辣井彶枳V書《茗芨》,載飲茶時的玄賞,便提及用茗花插放:“人論茶葉之香,未知茶花之香。余往歲過友大雷山中,正值花開,童子摘以為供。幽香清越,絕自可人,惜非甌中物耳。乃予著《瓶史月表》,以插茗花為齋中清玩。而高濂《盆史》,亦載‘茗花足助玄賞云?!?/p>
清代畫僧石濤《墨醉圖》之一(故宮博物院藏),畫一茶壺,一瓶梅花,題詩道:“廟后秋茶發(fā)細(xì)香,窗前枝影斗明妝。未妨水厄傳新語,好與梅精作醉鄉(xiāng)?!泵坊ㄏ闩c茶香相融,令人心醉。(圖三,石濤《墨醉圖》之一)
若是色艷之花設(shè)于茶席,牡丹、芍藥等一兩朵便可。
明代以來,出現(xiàn)了紫砂壺,為飲茶不可缺少之雅器。清末《古今名人畫譜》中一幅,繪大盂插菊花,小盆菖蒲,與茶壺共襯,為秋日茶會。吳友如繪《茶余遣興》,嬌麗的虞美人與茶壺共襯。
浙江博物館藏清代李方膺《梅蘭圖軸》(圖四,李方膺《梅蘭圖軸》),繪一瓶梅,一盆蘭,襯一壺一杯。題詞寫明是吃峒山秋片茶,用無錫惠山泉水沖泡,貯砂壺中;在蘇州光福梅花開時賞花吃茶,自是清韻:“峒山秋片茶,烹惠泉。貯砂壺中,色香乃勝。光福梅花開時,折得一枝歸,吃兩壺,尤覺眼耳鼻舌俱游清虛世界,非煙人可夢見也。”按此題跋在《陽羨名陶續(xù)錄》一書中載見于板橋道人(鄭板橋)梅花圖,煙人作煙火人。又李鱓《壺梅圖》(天津博物館藏)亦有此題跋。足見吃茶賞花趣味流傳之廣。
或直接取紫砂壺作插花之具,清代畫家任預(yù)、周閑、吳昌碩皆有繪。
所謂茶禪一味,飲茶品花的茶之花正是與此味相合。茗賞,可有文人之思,有禪、道之味。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