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認知分歧、戰(zhàn)略試探與外交博弈貫穿于中美建交第一階段的談判過程之中。談判前,雙方在建交問題上的分歧使整個談判歷時五個多月之久。在此期間,中美兩國努力開辟溝通渠道、認真確立談判方略并進行了六次正式會談。為避免談判破裂,前四次會談主要以商討正常化后的美臺關系來試探對方的“談判底線”,尚未涉及談判的實質(zhì)問題。談判停滯期內(nèi),雙方適時做出了加速建交談判的決定。美國在對臺軍售問題上主動“攤牌”,促使第五、六次談判得以圍繞實質(zhì)性的軍售問題展開交鋒。應當說,建交第一階段的談判,為鄧小平在談判最后階段以“擱置爭議,先行建交”的偉大決策推動中美關系實現(xiàn)正?;?,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關鍵詞]中美關系;正?;?建交談判;臺灣問題
1978年5月,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的訪華之旅為停滯不前的中美關系正常化(以下簡稱“正?;保┳⑷肓藙恿?。出于反對蘇聯(lián)霸權主義和維護國家利益的雙重需要,籌備中美建交談判以消除誤解、解決分歧,進而建立正式的外交關系成為兩國政府的必然選擇。從1978年7月5日談判正式開始到1978年12月16日《中美建交公報》發(fā)表,兩國共進行了十次相關會談。前六次談判主要由中國外交部長黃華、副部長韓念龍與美國駐華聯(lián)絡處主任伍德科克進行會談,而后四次談判則主要由鄧小平親自同伍德科克進行。這些談判為理清正常化談判期間中美關系的發(fā)展歷程、剖析兩國外交人員的談判方式與談判策略提供了有力證據(jù),更為進一步深化中美關系史研究提供了可能。需要指出的是,中美建交第一階段的前六次談判為鄧小平在談判最后階段以“擱置爭議,先行建交”的偉大決策推動正?;峁┝吮匾那疤帷1]當前,國內(nèi)史學界對中美建交談判的相關問題多有著墨①,但多依據(jù)雙方談判當事人的回憶錄和口頭文獻進行宏觀層面上的探討,或主要關注建交談判過程中的臺灣問題,對前六次建交會談的談判細節(jié)和發(fā)展脈絡未作充分闡述。本文依據(jù)美方解密檔案及前人的研究成果,對中美建交第一階段談判的歷史進程進行更全面的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一、建交談判前中美的認知分歧與談判方略
一直以來,中美在考慮一系列與建交密切相關的問題時存在較大差距。隨著認識的進一步加深,雙方均努力開辟溝通渠道,并制定符合自身原則的談判方略。
(一)談判前中美兩國在建交問題上的分歧。1978年6月13日,為了給即將到來的建交談判做準備,美國國務卿萬斯在名為《與中國的下一步:伍德科克的方法》的備忘錄中談及了正?;臅r間與幾個實質(zhì)性問題。而在這些問題上,中美雙方的考慮存在著較大的分歧。
首先,關于建交的時間。考慮到美蘇限制戰(zhàn)略武器談判可能在年內(nèi)完成,到時新一屆國會可以一起審議這兩個問題,萬斯認為“公開宣布承認中國的最佳時間為十二月中旬”[2]。因布熱津斯基跟鄧小平講過“總統(tǒng)準備盡可能迅速而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無意人為地拖延下去”,萬斯建議在國會辯論通過限制戰(zhàn)略武器的決議前應該提前審議正?;瘑栴}。[3]而在該問題上,中方雖沒有明確的時間表,但希望兩國盡快建立外交關系。早在1978年5月布熱津斯基訪華時,鄧小平就曾表示,如果美國認為建交的時機已到并下定決心滿足中國的“建交三原則”(即美國從臺灣撤軍、與臺灣斷交,廢除美臺《共同防御條約》),“我們雙方隨時都可以簽訂正?;奈募盵4]。
其次,關于建交后的美臺關系問題。萬斯建議沿用國際紅十字會和與哥倫比亞特區(qū)進行合作的模式來處理同臺灣殘留的關系。但強調(diào)進行如“原子能合作、軍售和紡織貿(mào)易”等相關政府性活動時,都必須得到法律的授權。[5]此外,萬斯還表明:正?;竺婪脚c臺灣任何非官方協(xié)議均沒有“兩個中國”的意圖,美方也不要求北京公開承諾“和平解決”臺灣問題。[6]而中方一貫的立場是:臺灣問題是正?;暮诵膯栴}和主要障礙,是美國無理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產(chǎn)物。因此,要實現(xiàn)正?;绹仨氉袷刂袊摹敖ń蝗瓌t”。此外,為體現(xiàn)“一個中國”的原則,正?;竺绹谂_灣不該留有官方機構和代表,只可以保持民間往來。
再次,關于建交時發(fā)布的公共聲明的問題。為保持正?;瘎蓊^并減少臺灣的“恐慌”,美方認為發(fā)表“建交后美國不會減少由中國‘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期望”的聲明對推動正?;侵陵P重要的,并希望中方能重申“致力于‘和平解決臺灣問題”[7]。而中方則始終堅持臺灣是中國神圣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國對臺灣擁有無可辯駁的主權。對解決臺灣問題,中國不容許任何國家干涉。中國如果承諾不使用武力,“實際上便切斷了解決臺灣問題的途徑,包括和平解決的途徑。我們不能承擔任何義務,但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用和平方式解決”[8]。因此,與美方的立場相對應,中國也會聲明解決臺灣問題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
最后,關于建交后的美國對臺軍售問題。在美方看來,維持對臺軍售是美國在正常化問題上的“底線”,美國應該用一種“非直接”的方式與中國協(xié)商可出售給臺灣武器的類型和數(shù)量。[9]此外,政府必須適時向國會表明將繼續(xù)出售防御性武器給臺灣的立場,以免激起民眾對正?;牡种啤10]而對中方來說,中國不可能接受繼續(xù)對臺軍售的立場。一直以來,中國希望正?;竺琅_之間應該斷絕所有軍事聯(lián)系。美國繼續(xù)對臺軍售無疑將增強臺灣的防御能力,這不僅嚴重干涉中國內(nèi)政、侵犯中國的主權,更在為兩岸統(tǒng)一制造障礙。
如上所述,談判前雙方在建交相關問題上仍然存在著較大分歧,但兩國未曾在正式場合中把各自的立場準確地傳達給對方。因此,雙方準備盡早通過談判了解對方的目的與意圖,化解雙方的矛盾與分歧,進而推進正?;M程。
(二)開辟溝通渠道與建交談判方略的確立。布熱津斯基訪華后,正?;€(wěn)步向前推進。為了談判順利有序進行,中美兩國共為建交談判開辟了三個溝通渠道:(1)黃華和伍德科克在北京舉行正式談判。因為在北京談判不但利于保密,而且會使談判進行得更加從容不迫。(2)布熱津斯基同中國駐美聯(lián)絡處主任柴澤民、副主任韓敘在華盛頓接觸。這個渠道不涉及正?;木唧w問題,主要闡述國際形勢和戰(zhàn)略問題,目的是使中方確信美國同中國建立長期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真心實意”。(3)霍爾布魯克同韓敘接觸。這個渠道用來接收中國對臺灣問題的任何抗議,目的是使伍德科克和黃華的正常化談判不受影響,順便防止布熱津斯基和中方陷入不必要的爭論。[11]
為減輕美國國內(nèi)對建交談判“高期待”的壓力,并避免“支持臺灣的人士聯(lián)合采取反對行動”,卡特倡議采取秘密談判的形式。早在1978年3月13日,卡特在評估對華政策為布熱津斯基訪華進行準備時就曾指出:“你此行的最中心戰(zhàn)略就是讓中國愿意在建交時采取秘密外交的方式?!盵12]卡特宣布其訪華決策后,布熱津斯基馬上向中方表明“為了防止泄密,只愿意參加一個由5—6名官員組成且沒有媒體的陪同的小型會談”[13],“以避免被公眾貼上‘失敗的標簽”[14]。訪華時,布熱津斯基向鄧小平提出建議,建交談判“應該是機密的,不應該事先進行宣傳,在保密的范圍內(nèi)將使某些政治復雜性降到最低,并使談判更有可能成功”[15]。美方倡議的秘密談判方式也得到了中方的認可,鄧小平隨即向美方闡明:“請你們放心,我們確信中國的保密環(huán)境比美國要好得多?!盵16]
至此,雙方的建交談判策略逐漸明晰。美方的方針是在絕密的狀態(tài)下,遵循先易后難的原則,一次只著重談一個問題,意在摸清中方的態(tài)度,再亮出底牌?!斑@種策略的核心是在有節(jié)制的速度下,逐漸展開美國的建交立場,其目的是要保證談判一次性成功”[17]。而鄧小平基于外交部確定的談判原則,也為中方擬定了總體的談判方案,即吸引美國先闡明其建交的底線,等他們攤牌后再做最后表態(tài)。由于估計到美國對臺軍售問題一時難以達成協(xié)議,在談判時中方一般不主動提出這個“敏感”的問題。但如果美方提及軍售問題,中方就一定表示反對。[18]
很顯然,雙方都不想立即亮出底牌。這種“小心翼翼”的談判策略延緩了談判中“實質(zhì)”問題的提出。但應當說,同時開辟三條溝通渠道的做法構筑了一種正式會談與非正式會談相互穿插、相互配合的談判模式。這使得雙方在談判中既能進一步了解彼此的立場,又能在某一渠道發(fā)生爭論時及時通過另一渠道進行溝通并減少誤解,避免正?;勁型ǖ酪虿豢深A見的麻煩而關閉。就這樣,建交談判第一階段的前四次會談在一系列周詳?shù)陌才畔碌靡岳_序幕。
二、中美兩國在前四次建交談判中的外交博弈
1978年7月5日到9月15日,雙方共展開了四次正式會談。前兩次主要是伍德科克與黃華就闡明正?;笈_灣問題的性質(zhì)、如何履行“建交三原則”和發(fā)表關于建交的聲明等議題來試探對方的“建交底線”,并未觸及建交談判的實質(zhì)問題。第三、四次會談過后,經(jīng)歷數(shù)次交鋒,雙方的建交立場逐漸明晰。
(一)以建交后的美臺關系互探對方建交底線。7月5日,中美建交談判正式啟動。伍德科克首先指出,美方“準備按照中方提出的三項條件的框架解決正?;膯栴}”,并提出四項議程:“1.正常化后美國在臺灣的存在的性質(zhì);2.正?;瘯r美方的聲明;3.正常化后美臺間的貿(mào)易關系;4.聯(lián)合公報以及關系正?;姆绞健雹赱19]。同時,伍德科克向中方建議“每兩周談一次,一次只談一個問題,就一個問題達成諒解后再談下一個問題,并要求保密”[20]。而黃華則重申中國政府的原則立場,即“正?;竺绹仨毬男袛嘟?、撤軍、廢約三原則;在實現(xiàn)正?;?,美國可以與臺灣保持民間交往;臺灣問題純屬中國內(nèi)政,他國無權干涉③;對于美方提出的議程,中方將在研究后下次答復并探討”。會談過后,伍德科克在給卡特的報告中稱,“黃華在談判中十分謹慎,但中方或許已經(jīng)感受到了美方對提升中美關系的認真態(tài)度”[21]。
7月14日,雙方舉行第二次正式會談。伍德科克攤開未來美臺關系合作的框架,表明美國期待同臺灣保持全面的文化、經(jīng)濟和其他關系。[22]黃華回應了美方的議程,并闡明了中方的談判態(tài)度,建議美方首先全面闡述對各項重大問題的立場。[23]這些立場既包括美方對建交公報的總體看法,也包括美方對“建交三原則”的具體安排。黃華提出,正?;闹饕系K是臺灣問題,“既然美方接受中方的‘廢約、撤軍、斷交三個條件,就應將實施這三條的具體打算和對正?;?lián)合公報的具體意見一并提出來”[24]。對于黃華的回應,伍德科克向卡特政府總結(jié)道:現(xiàn)階段中方的態(tài)度并不能說明其不熱衷于與美方建交,除非已經(jīng)知曉美方的全部“底牌”,否則中國不會輕易做出表態(tài)。[25]
從雙方的前兩次會談可以看出,中國的態(tài)度顯然是想讓美方把底牌先亮出來,再相應地提出評論或反建議。而美方企圖就每一個敏感的問題來試探中國的反應,他們也不想過早地亮出底牌。于是,不太認可美方“漸進性”談判策略的伍德科克向卡特建議道:“希望在下一次的談判中向中方提供一些詳細的說明,以示美方并不只是抽象地談論雙方關系?!盵26]布熱津斯基在研究后向伍德科克建議:下一次與中國會談時,先談首次會談中美方提出的第一個議題——即“正常化后美國在臺灣的存在的性質(zhì)”問題。而在這個問題上美方的立場是正常化后美國與臺灣保持當前的商業(yè)、文化和“其他”關系。
應該指出的是,在解密檔案中“其他”一詞被做了特殊標記。鑒于雙方之前在外交場合從未使用過“其他”一詞,美方企圖以此來暗示“過渡期內(nèi)美國將逐漸減少臺灣的官方代表”。文件中還標明,如果這種說法遭到中國的質(zhì)詢,則向中方闡明“這種非官方機構”在本質(zhì)上是“私人的”。這實際上表明此時美國并不想完全遵循中國的“建交三原則”,即與臺灣徹底“斷交”。[27]盡管這樣,這兩次緩慢進行的談判依舊可以視為中美建交談判的前哨戰(zhàn),而雙方只是在“建交三原則”的基礎上相互摸底,并未觸及軍售一類的敏感性問題。
(二)第三、四次談判后雙方建交立場的明晰。8月11日,中美第三次建交談判如期舉行。伍德科克首先就正?;竺绹谂_灣存在的性質(zhì)問題向黃華解釋道:“中美建交后會有國會的介入,立法部門將要制定相關法律來替代華盛頓與臺北之間現(xiàn)存的雙邊協(xié)議?!盵28]而黃華則用犀利的語言表達了中方對兩個問題的關注,一是中國反對美國在臺灣保留軍事力量,二是美國是否要求必須和平解決臺灣問題。[29]黃華還質(zhì)問美方:“何時斷絕與臺灣的外交關系,何時撤回臺灣的大使館,何時停止同臺灣的一切官方或半官方往來?何時撤走美軍和在臺軍事設施,并斷絕同臺灣的一切軍事聯(lián)系?何時廢除與臺灣的《共同防御條約》,其他一切條約也歸無效?”[30]一番交鋒過后,雙方還探討了正?;瘯r雙方要發(fā)表的公共聲明,希望“把雙方關于和平解決的表述結(jié)合進去,但保證任何一方的說法都不能同對方發(fā)生直接的抵觸”[31]。除此之外,伍德科克還建議在下一次談判中討論正常化后美國同臺灣的貿(mào)易問題。
9月15日,雙方又舉行了第四次正式會談。對于上次會談黃華的質(zhì)問,美方依然重申先前的立場:“首先,美方提出正?;蟮拿琅_關系將存在一個過渡期,在此期間美國將繼續(xù)保持與臺灣的文化、商業(yè)等其他關系。其次,美國打算保留在臺灣的非政府代表機構,并利用它們來處理美國政府和臺灣當局的關系;此外,關于美臺貿(mào)易問題,正常化后的臺灣商品將享受與現(xiàn)在一樣的美國市場準入。”[32]最后,因與臺灣締有《共同防御條約》,因此美國必須進行立法調(diào)整來確保未來美臺間的非政府關系并發(fā)表希望“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聲明。[33]然而,對于其他問題,伍德科克并沒有具體回答,僅舉例美臺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協(xié)議、民間航空機構協(xié)議還將繼續(xù)發(fā)揮作用。[34]黃華“雖拒絕承諾‘和平解決臺灣問題,但也未要求美方放棄單方聲明”[35],只是再次詢問美方何時、如何實現(xiàn)三原則,還表示中方將盡快回復美方的表態(tài)。但這一次,美方足足等了一個多月。
應當說,經(jīng)過四次交鋒,雙方的建交立場逐漸明晰。中方的立場是:(1)美國接受中國的“建交三原則”;(2)臺灣問題純屬中國內(nèi)政,其解決方式和時間由中國人自己說了算;(3)正?;竺绹乖傧蚺_灣出售武器。而美方的立場是:美國可以接受中國的“建交三原則”,但也要求中方接受美方的“三條”,即(1)不反駁美方希望“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聲明;(2)同意美方與臺灣保持經(jīng)濟、文化等非官方關系;(3)美國能繼續(xù)出售武器給臺灣。需要指出的是,美方的前兩個要求并不是非常重要,只是為了增加其與中方進行討價還價的籌碼,“正?;罄^續(xù)對臺軍售”才是美方的核心要求與底線。鑒于軍售問題的敏感性,雙方都避免在正式會談中提及這個問題,這也是導致建交談判進行得十分緩慢的重要原因。于是,美方?jīng)Q定在接下來的談判中以“攤牌”的形式向中方提出。
三、中美兩國在第五、六次建交談判中的外交博弈
第四次會談過后,談判停滯了一段時間。但兩國沒有停止對話,而是積極利用各種渠道交換彼此意圖,并在停滯期內(nèi)做出了加速談判的決策。而由于美方主動“攤牌”,后兩次談判雙方得以圍繞實質(zhì)性的軍售問題展開交鋒。
(一)談判停滯期內(nèi)雙方?jīng)Q定加快正?;M程。9月中旬,卡特調(diào)處埃以沖突后,決定加速正?;?9日,卡特會見柴澤民。會談前,布熱津斯基建議卡特“直截了當?shù)仃U明如果他們想在建交三項原則的框架內(nèi)實現(xiàn)正?;?,就必須容忍美國繼續(xù)向臺灣銷售武器,且不得同我們‘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聲明相抵觸”[36]。于是,卡特向柴澤民闡明美國愿意遵守“建交三原則”,但正?;竺婪酱蛩憷^續(xù)向臺灣出售一些經(jīng)過謹慎選擇的防御性武器,而這只是為了維護美國的信譽,并不會危及中國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和平。[37]卡特進而指出,如果軍售問題和中方不反駁美方希望“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聲明這兩個問題得到“滿意”的解決,正?;筒粫腥魏蔚恼系K。[38]
面對卡特的陳述,柴澤民再一次嚴正闡明“我們的原則是承認只有一個中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至于中國何時、用何種方法解放臺灣,完全是中國的內(nèi)政。不僅要遵守“建交三原則”,而且堅決反對美方違反《中美聯(lián)合公報》(也稱上海公報)精神的任何對臺軍售行為。至于如何解決兩國的關系問題,中方認為最好的是“日本方式”,建交后美國只能與臺灣保持民間、商務往來,堅決反對美國與臺灣保持任何官方和半官方的關系。[39]由于卡特與柴澤民會晤后雙方并未展開正式會談,因此,對軍售問題比較權威的回應來自10月3日萬斯同黃華在聯(lián)合國的會晤。黃華指責美國試圖以“一種新的形式”重提已經(jīng)被中國拒絕的立場,正?;罄^續(xù)軍售是違背上海公報精神的,是對中國內(nèi)政的干涉,表明美國還沒有下決心實現(xiàn)正?;??!懊绹鴳撁靼?,這是一個涉及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問題,是一個原則問題。中方在原則問題上從來是堅定不移的……我們希望美方不要再沉溺于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盵40]
10月11日,卡特召見回國述職的伍德科克,要求評估1979年實現(xiàn)中美建交的可能性。伍德科克建議卡特直接向中方呈遞建交公報草案。[41]卡特表示同意,并將1979年1月1日作為中美建交的目標日期,還指示布熱津斯基立即起草一份建交公報草案讓伍德科克帶回北京。據(jù)布熱津斯基回憶,“提交公報稿的行動消除了中方對卡特是否認真想實現(xiàn)關系正常化的最后一點懷疑”[42]。10月30日,布熱津斯基會見柴澤民,表示卡特希望加速談判進程。他解釋說,卡特認為現(xiàn)在是實現(xiàn)正?;摹耙粋€特殊時期”,美方希望明年國會一開始先辯論中美關系問題,如屆時中美兩國未實現(xiàn)建交,美蘇核條約或其他問題將列入議程,正?;瘜⒊霈F(xiàn)困難,并推遲到1979年秋以后。[43]
柴澤民把這一情況傳回國內(nèi)后,鄧小平馬上敏銳意識到美方放棄了在具體問題上的徘徊,想要加快正常化的進程。11月2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說:“美方想要加快正?;?,我們也要抓住這個時機,談的時候不要把門關死,同美國關系正常化的步伐要加快。”[44]外交部立即根據(jù)中央的指示,做出了加速談判的具體部署,建交談判在停滯了近兩個月后終于得以繼續(xù)向前推進。
(二)因美方“攤牌”而觸及“實質(zhì)”的談判。在11月2日的第五次會談中,美方通過提交公報草案的方式來顯示與中國建交的決心。該草案共十六條,基本亮出了美方的“底牌”。[45]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1)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為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2)僅同臺灣保持非官方關系;(3)美國對“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的立場不提出異議,重申對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關切。[46]黃華則就上一次會談提出的五個問題要求美方做出回答,即:(1)過渡期是什么意思?將持續(xù)多長時間?什么時候開始?(2)過渡期內(nèi)及正?;竺绹c臺灣保持文化、商業(yè)和其他關系性質(zhì)、內(nèi)容是什么?(3)美國在臺灣的非政府代表機構的任務、組成人員及其與臺灣當局的關系是什么?(4)美國改變對臺關系需進行的立法調(diào)整的含義是什么?(5)美國說“臺灣產(chǎn)品將享受與現(xiàn)在一樣的美國市場準入”這句話是什么意思?[47]對于美方提交的公報草案,黃華并沒有做出回應,只是表明中國將很快做出回復。但黃華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使美方看到了正常化的希望。因為“這是黃華第一次不再爭辯式地反復強調(diào)中國的立場”,并首次提出一些諸如建交后需要什么樣的立法來維持美臺非官方關系等十分具體的問題。[48]美方提交草案的舉動以及草案內(nèi)容顯示出美方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整談判的節(jié)奏,鄧小平在看過草案后當即指示外交部加快談判進程,強調(diào)“最重要的是不要錯過時機”[49]。
12月4日,由于黃華生病,由中國第一副外長韓念龍與伍德科克進行第六次談判。伍德科克先對上次會談中黃華提出的五個問題做了回應。伍德科克指出:“美國對臺灣將繼續(xù)有限制地銷售一些精心選擇過的防衛(wèi)性武器,不會危及這一地區(qū)的和平前景和中國周邊態(tài)勢?!盵50]隨后美方又就中方關切的幾個問題表明立場:“(1)公報發(fā)表后,美國將終止美臺《共同防御條約》,撤銷對臺灣的承認,關閉美駐臺使館,一年內(nèi)撤出一切軍隊和軍事設施。(2)美國將保持與臺灣的商務、文化聯(lián)系,包括美國私人投資公司仍向美國在臺灣的企業(yè)提供資助、信貸和信用保證。繼續(xù)美臺原子能合作,但保證其非軍事性質(zhì)。繼續(xù)保持美臺航空和海運聯(lián)系,現(xiàn)行關稅安排仍然有效。(3)美在臺設立非官方機構,由不在政府任職的人員主持,這和日本的做法一樣。(4)由國會通過立法調(diào)整原來與臺灣的關系,但不會構成對臺灣的外交承認?!盵51]
美方陳述過后,韓念龍再一次表明中國的立場:(1)臺灣問題上美國對中國是欠了債的,解鈴還需系鈴人;(2)美方應在公報中明顯地表示接受“建交三原則”;(3)中國同意于1979年1月1日發(fā)布聯(lián)合公報,但反對尚不明確的“過渡期”[52];(4)美國可以在臺灣保留非政府機構,但所有的官方和半官方聯(lián)系必須終止,所有的官方協(xié)定無效;(5)美國不應該讓臺灣掌握核武器,強烈反對建交后美國繼續(xù)對臺軍售;(6)中國不可能單方面承諾放棄使用武力解決臺灣問題,中方可以不去反駁美方希望“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意見,但會聲明這是中國的內(nèi)部事務。[53]此外,韓念龍還宣讀了一篇事先準備好的聲明,闡述了軍售問題與和平解決這兩個關鍵的安全問題。[54]
此次會談讓美方感受到了中方顯示出的加速正?;嫩E象:一是中方第一次提出,“中國歡迎美國在‘一個中國和中國建交三條件的基礎上對待正?;薄6侵蟹酵鈱?979年1月1日作為建交日期。這標志著建交有了共同的時間表。三是中方透露,鄧小平將會直接介入建交最后階段的談判。這些跡象使得美方欣喜不已。中美建交第一階段的正式談判、戰(zhàn)略試探與外交博弈至此結(jié)束。
四、結(jié)語
建交談判是正?;募铀匐A段,標志著中美建交進入了正式的實施階段。在正式談判前,通過總結(jié)兩國的認知分歧與一定的預備性接觸,雙方確立了秘密談判方式和各自的談判策略,還準備了三條互相配合的溝通渠道以避免正常化通道因不可預見的情況而關閉。而經(jīng)歷前六次談判的戰(zhàn)略試探與外交博弈,雙方已經(jīng)充分了解對方的“底線”與立場,正?;〉昧酥匾倪M展。首先,中方堅持的“撤軍”“斷交”的基本原則已被美方接受,雙方以探索正?;蟮拿琅_關系試探對方“建交底線”的默契,及美方向中方“攤牌”并提交公報草案等行動,促使各自的建交立場逐漸明晰。其次,兩國就建交時間、建交方式與未來美臺關系等問題初步達成一致,美國對臺軍售等實質(zhì)性問題在談判中也屢有交鋒。但需要指出的是,前六次談判過后兩國在對臺軍售問題、“廢約”問題、建交公報草案措辭、兩國將要發(fā)表的聲明等方面尚未談妥。在中美建交的關鍵時刻,鄧小平直接介入談判,并以“跨越雷區(qū)的握手”的方式實現(xiàn)了兩國關系的正?;?。[55]從這個角度說,第一階段的前六次會談為建交談判最后階段鄧小平直接參與后四次談判及實現(xiàn)正常化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對中美在1979年建立完全的外交關系起了促進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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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當前國內(nèi)學者論及中美建交秘密談判的相關成果主要有:蘇格:《美國對華政策與臺灣問題》(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年版,第418—427頁);郝雨凡:《白宮決策——從杜魯門到克林頓的對華政策內(nèi)幕》(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410頁);陶文釗:《中美關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61頁);宮力:《鄧小平與美國》(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227—242頁);王立:《回眸中美關系演變的關鍵時刻》(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93—116頁);楊賢:《特殊機構——美國駐華聯(lián)絡處揭秘》(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233—251頁);熊志勇:《中美關系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200頁);宮力:《中美關系正?;臍v史考察》(《中共中央黨校學報》1997年第3期);陶文釗:《鄧小平與中美關系》(《社會科學研究》2009年第5期);趙學功:《中美建交談判的歷史考察》(《理論視野》2009年第8期);董振瑞:《鄧小平與卡特時期的中美外交博弈》(《黨的文獻》2012年第3期);等等,這些成果均提到了中美建交談判的艱難歷程。但由于當時中方和美方的檔案尚未解密,他們的研究多從宏觀層面上進行把握,并未對建交談判的細節(jié)與脈絡進行較為全面的梳理。而李桂峰《中美建交談判中的臺灣問題——基于美國解密檔案的解讀》(《聊城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和楊建國《1978年中美建交談判的歷史經(jīng)驗與啟示》(《棗莊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這兩篇文章雖運用了美方新近解密檔案,但關注的主要問題是建交談判過程中的臺灣問題。
②當前國內(nèi)部分學者認為黃華與伍德科克在第一次會談中就四項議程進行了談論,但根據(jù)解密檔案顯示,在第一次談判中并未涉及“聯(lián)合公報以及關系正?;姆绞健边@個議程的談判。參見王立:《回眸中美關系演變的關鍵時刻》,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頁;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Brzezinski) to President Carter,July 5,1978,F(xiàn)RUS,1977—1980,Vol XIII, China, p.510.
③當前國內(nèi)部分學者認為,在第一次會談中黃華曾提出“禁止美國繼續(xù)向臺灣出售武器”的議題。通過比對檔案、回憶錄和現(xiàn)有研究成果,筆者認為黃華在第一次會談中并未談及美國對臺軍售問題。參見王立:《回眸中美關系演變的關鍵時刻》,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頁;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Brzezinski) to President Carter,July 5,1978,F(xiàn)RUS,1977—1980,Vol XIII,China,p.510.
責任編輯: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