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龔學敏有第三只眼,即天眼,他能看見四維的時空,那是哈利·波特的世界。那里萬物不按我們的倫理組合和排列:鋼鐵能喝酒,可以疾走;烏鴉會吸煙;酒能生出白發(fā),時不時赤身,露出小蠻腰;船只是詩詞的韻腳;月光是實物,是磚和石頭,能砌堤壩;青椒有腿,馱著杜甫還鄉(xiāng)。如此一來,南極可以和赤道聯(lián)姻,蝙蝠與石頭上的青苔有了血親。一切都魔化了,幻化了。按我們的邏輯看他的詩,就是想象不是順流而下, 而是在峭壁與峽谷間攀援與騰挪,本體與喻體相距太遠,有時仿佛隔著一個人間。詩險絕而靈異,好似在針尖上舞蹈。所以,讀學敏的詩如攀巖,吃力但刺激興奮。不但吸睛,思維還被掐疼并被強扭著,拽往一個生疏且更加神奇的境地。我視這些為龔學敏詩歌的創(chuàng)造力,也唯有創(chuàng)造力才能讓讀者大吃一驚。同時也證明人的心智深廣如遙遠的星空,或者僅僅是小如芯片的鐳,有著無限的爆破力和神秘的壯麗美。
下面我們再看看學敏是怎樣讓超人之智像閃電一樣瞬間照亮思維的黑洞,讓沉睡的意識覺醒的。以他詩里奇異的個人化比喻為例:“在長青春科爾寺,說出的話,/須用銀鞘?!保ā对诶硖灵L青春科爾寺的廣場上》)用銀鞘來呼應和保護“話”的純潔干凈? “經筒里萌發(fā)耳朵”(《理塘縣城仁康古街……》);“耳朵”不僅讓經筒擬人化,也猶如突射一箭,驚人耳目;也是這首詩:“在仁康古街,一棵楊樹正對的哲學,/被仙鶴的銀針,一次次縫牢在地上”,先是實與虛,然后是比喻的交叉相加,其中還有以動寫靜,讓讀者的思維也跟著拐了幾道彎;“一只仙鶴,把影子長成水草,/披在藏歌的身上”(《理塘無量河國家濕地公園》),是喻中有喻,而且喻體集體在閃爍迷離;再看《黃忠路》中的兩句:“汽車的苦肉計在街上離間月光,/女人販賣投降的豆腐”,“庶出的公交車, 給漢升帶孝,/在地圖上哭完油”, 是想象之想象,喻體與喻體之間有了溝壑,讓常人的想象力夠不到。而且層層遞進的比喻又構成了一個大比喻,即象征。詩有了靈奇之感;還有《文殊院喝壩壩茶》:“水的義工給紙上的菩提二字摻茶。/螞蟻馱著母親說過的話,一遍遍,/在落葉上用月色筑堤。/茶碗的鰓已閉,/我還在梵音的吸煙處。”
詩人成了巫師,魔棒一揮,一切重新排序。這就不只是比喻,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詩人在寫這些詩那一刻,思維一定偏離了軌道,走神或者神游去了,即情感的桿扎進本體里,然后思緒躍出去,想象與幻覺交織,各種事物像雪片一樣紛至沓來,以加法甚至乘法的速度疊落在一起。整個過程是詩人的“智”在加速旋轉,旋轉得越快,向心力就越大,所有的意象和思考就都被吸進來,包括理性與感性、歷史和現(xiàn)實、智慧與技術、心智與文本等等,而且是嵌入式的,越旋越深。是特技,更是詩人的靈異感和潛意識造就了不可復制的新文本,讓我們發(fā)出驚奇的自語:“這個人怎么可以這么寫詩? ”抑或“原來詩可以這樣寫! ”
因此龔學敏的詩有了屬于他自己的審美個性和精神強度,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生和險。生就是說龔學敏的詩有著強烈刺激和刷新讀者感覺與神經的陌生感。這“生”就是古今中外詩人一直夢寐以求的獨創(chuàng)性。詩人最終最高最難的就是創(chuàng)新,是無中生有。在“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這是開天辟地的事情,但對龔學敏來說,似乎是小菜一碟,因為他不刻意讓自己的詩寫得絕無僅有, 他只是出于本能,出于他自己的像流水一樣的習慣性思維, 尤其是天生的直覺。直覺讓詩人的意識在不同時空穿越,強制性地把不相干的事物捆綁到一起,而且虛與實、動與靜、人與物互相滲透互相幫襯互相深化,于是詩歌被靈化,像中了魔法一樣,各種意象成了會飛的精靈,讓詩有了呼吸,有了深邃,有了奇異。詩人的思維也隨之立體化了。這就是龔學敏想象的根源和秘訣,更是生產力和高級的技術支持。
“險”就是“智”和直覺運動時,龔學敏詩歌呈現(xiàn)出的層巒疊嶂和高山峽谷的各種姿態(tài)。技術上,就是勾連生疏甚至不搭配的詞語和意象,構成陡峭的美感,起伏在波濤浪谷間的顛簸感,讓心有一揪一揪的感覺。但精神上的險就是詩歌探測精神和人性的深度,思想的震撼力,以及觸碰和呈現(xiàn)出的哲學維度和意味。這里涉及的是詩的志與智的關系。在學敏這里,詩的重點轉向了智?!爸恰睒酥局姼鑼懽鲝膶懯裁聪蛟趺磳戅D移,凸顯的是技術和詩本身“道”的魅力,是時代和詩歌文本的進步;而“志”則讓詩歌擴胸增重,屬于內容,提示詩人寫什么,這是詩人個人意志的選擇,關涉到詩人的價值觀以及道義和良知。優(yōu)秀的詩歌都是智中有志,志中含智。而且詩歌越“險”,里面的智越高,志越大。
現(xiàn)在, 我嘗試著解析一下前面引用的幾段散句涉及的那幾首詩的意旨,看看龔學敏險峻之智的詩歌里,有多少深刻的志。前面例句的前四段詩,學敏寫于四川的理塘縣,這是藏族自治縣,青藏高原的東南,天高云白,地廣人稀,加上藏傳佛教的影響,這里有著天然的莊嚴、神秘與靜穆,讓人心生敬畏。學敏的幾首詩就是寫在這里的“目見”,并本能地對生命形而上的思考。第一首是寫藏教圣地長青春科爾寺的廣場,詩由一段段可視性的場景組成,有的是實象,有的是幻象,有的是用意象來解釋深奧的教義,目的是營造出神秘敬畏讓人小心翼翼的氛圍。詩的主旨是讓人擠出身體里的雜質和欲望,保持圣潔之心,讓生命純化凈化美化, 也隱含著對做不到這一點的人和世道不太強烈的譴責。詩寫得像寓言,里面也涉及了信仰、修行、感應、報應等等唯心的東西。我把這看成學敏詩里的志,也是他詩歌的精神, 以此對應這首以及另外兩首在理塘寫的詩,不論意象多么密集又疊加,不論多么的險象環(huán)生,也都是為了讓這個志更貼切,更真實,更有魅力。
與“險”對應的是“遠”,因險而詩意遙遠。遠,在學敏這些寫人文地理的詩里,代表了一種境界。遠,體現(xiàn)在空間上就是遠離都市,到沒有被工業(yè)化的偏遠的地域去,比如理塘、九寨溝等地;在時間上就是遠離當下,其方向就是往回走,具體就是童年和故鄉(xiāng),就是歷史上那些令人敬仰的代表了我們民族品格的杜甫、陳子昂、梁思成等名人。他們代表自然和人性的最初和原生態(tài)。因為學敏知道當下的生活很多是混亂和無意義的, 詩意被大量的垃圾和庸常所遮蔽。尋找靈性和詩意只能去喧囂夠不著的遠方,還有沒被現(xiàn)代污染的記憶里。所以,遠凝結了學敏要從庸常中超拔出來的美學理想,即高貴優(yōu)雅有靈的境界。另外,遠代表了思想的深度和寬度,也就是哲學的深邃之思。學敏寫了四川這么多地點和人物, 其核心還是為生命尋找著落點,就是怎么活著,生命才有光,有價值。其中包括活著與活好,自由與必由的思考。哪怕他寫的是自然和地理,其中心也是人,看不見人的時候,也有人的情感和思緒鼓蕩在里面,而且一直耿耿于懷?!独硖翢o量河國家濕地公園》:“石頭率領新的石頭,/狼群撲向天空,/新鮮的路已經抵達蒼穹了。/人世也就一眼,整條河像是余生,/不停地聚攏自己,/直到,老邁成另外一條河的名字。”這是寫靈魂擺脫肉身在遠涉。同時也從佛家的透視鏡里觀照人生,一眼就看穿了,從而把生命精辟成哲學詞條。前三句是寫詩的高境,是天路,是人的修為在拓境,是理想和信仰的求索之態(tài)勢。后三句是思究萬物的絕對永恒之道,因嵌進了個人的經驗與體悟,詩有了溫度和柔韌性,更驚怵靈魂,是反省也是救贖。學敏思的脈絡就是以真為出發(fā)點,用善來做過程,最后抵達美,于是他的這些詩就有了哲學的解謎功能,并塑造和深化美化了詩境。
需要強調的是,學敏的詩意象擁擠,而這些物與象之間很多不是同類同族,有的單拿出來,甚至互相排斥。但一經學敏化,這些詞與象都很配位,也就是貌離神合。不僅協(xié)調,而且連綿起伏,成洶涌的不可分割的河流。究其原因,就是詩的里面滾動著一股力, 它主宰和駕馭著詩之河的流向和流量。這就是氣,來自于龔學敏生命里的能量,它一旦爆發(fā),如迅猛的風,不僅把這些散碎的詞語和意象緊緊粘在一起,也讓詩有了巍峨、氤氳且奔騰之勢。
真氣有時就是真情, 真氣的運動形式就是情感的漲與消,細化就是熱愛、憤怒、憐憫、崇敬等等。氣是生命的電站,也可說就是生命本身。情感是生命之氣的前哨,是接觸萬物的觸須,情感被觸碰了,比如愛與恨了,那生命里的氣便開始聚集,并源源不斷地給情感輸送電能。電越足,情感越有力,寫作就越洶涌越疾速,意想不到的金句和煉金術以及詩的創(chuàng)造性就隨之自動生出。包括前面提到的“智”的運作和直覺的爆發(fā), 其動力和導火索都源自情感的被點燃。尤其是讓詩人不用思索,瞬間就直抵詩之核心的直覺,對寫詩來說它就是靈感,但沒有情感來刺激它,它可能一直在黑暗中沉睡。
這也說明,只有浸淫了情感的直覺才是詩性的直覺,才有溫潤和力度。這種直覺,一旦從意識的藩籬中解放出來,就能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穿梭,將不同的事與物串綴在一起,并柔化它,詩化它。所以柏拉圖認為,詩的自由是兒童的自由、游戲的自由、夢的自由,更是創(chuàng)造性精神的自由。這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自由就是揉進了情感的詩性體驗,它讓龔學敏在精神無意識下, 自由地展開無邊無際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并調動全部的感覺、智商、愛欲、本能、活力,將各種材料勾兌到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一塵不染,清澈又澄明,令人仰望又讓人頷首的意境,她代表了靜與圣,有著深刻的美和無限的情意,既空靈又充盈,既又澡雪精神又陽光普照的靈異而神秘的世界。這也是他為什么把眾多不搭的意象和詞匯聚合到一起, 并讓它們碰撞出玄妙之美之感的緣由。這最終完成的是容納了N次冪元素的詩,跟詩壇誰也不一樣的,是屬于學敏個人美學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從龔學敏詩歌作品中感悟出的寫作原理,更多的只適合學敏自己。我試著從學敏的創(chuàng)作心理進入到他詩歌的精神內核,實驗性地解析了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也包括詞與詞、漢字與漢字的嫁接和構成, 讓詩歌本體和他不可復制的寫作文本得以清晰地透視出來。當然想徹底讀懂學敏的詩歌確實有些難度,不過這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可以慢慢地體悟一種新的詩學方式的生成,以及從詩中抽象出來的更深奧和廣博的哲學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