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惠
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郭小川終于如愿地辭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副書記和《詩刊》編委的職務。繁忙的日常事務工作有所減輕,他便赴鞍山和撫順采訪,寫出歌頌工業(yè)建設的一組詩作,結集出版了詩集《兩都頌》;之后又赴華東、華南、西南,到處走訪。1962年,經(jīng)過努力,他欣喜地獲得一年的創(chuàng)作假。于是,他邁開雙腳,四處采風,南下福建海防前線,北上東北林區(qū);次年又西訪新疆伊犁,東行黃浦江畔,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這番“行走”,對他像是一場壓抑心理的“放風”,使他“披枷戴鎖”的心獲得了某種必要的舒緩。祖國的建設成就使他備受鼓舞,他挖掘著生活中閃光的金子,熱情歌頌人民群眾的勞動與創(chuàng)造,在祖國大地到處留下了他奔波的足跡和美麗的詩行。
1962年10月,父親調(diào)到人民日報社,成為一名記者。到基層采訪、撰寫通訊和報告文學成為他的主要工作內(nèi)容。這年的11月至12月,他隨老首長王震走訪了北大荒和東北林區(qū)。
12月5日,父親來到伊春,用幾天時間四處走訪、談話,參觀木材加工廠和大修廠,還給一些業(yè)余作者講文藝問題。12月10日晚,他來到新青。13日至19日,他在新青林業(yè)局所屬第三林場和林場書記、主任、商店店員、小學教師、更夫、林業(yè)局宣傳干事、工人、段長、機械員、技術員等多人交談。第三林場的趙書記用了很多數(shù)字向他介紹林場情況:
實業(yè)區(qū)域8168晌,混交林(經(jīng)過山火),出材量134萬多方,每晌平均出材量164.5米。原計劃生產(chǎn)三十年,年產(chǎn)44530米……1958年邊建場,邊生產(chǎn)。計劃37600米,實成39150米。生產(chǎn)方式:手工作業(yè),運材是馬套子。平均勞動力328人(生產(chǎn)工人208人)……
思想情況:絕大部分安心林業(yè)生產(chǎn),感到地位和作用,具體的想法是多生產(chǎn)木材。也有一部分人不太安心,主要問題是認為林區(qū)家屬戶口遷不來,糧食關系也遷不來,一年回一次家,不如“守家在地”,最大的希望和要求還是把家搬來。……經(jīng)過教育,思想轉(zhuǎn)變?!?/p>
一位李技術員對他說:
建場時物資運不上來,……發(fā)動三十多個婦女;道不好,稀泥多深。上來時,走河道,河開了,就走山道,到秋季才修上森鐵,把樹木伐開了,……冰雪滑道效力高。同樣的距離,拖拉機要20人,平均50米木頭;馬套子則要7副,7人,14馬,還得有飼養(yǎng)工、養(yǎng)路工;冰雪滑道則十一二人,每天平均50-60米。成本,冰送每米1.4元,拖拉機1.5元,馬套子則要2.5元。
這樣的筆記,父親寫了至少有一兩萬字,記下了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包括林場的建場歷史、發(fā)展過程、生產(chǎn)計劃、人員分組,還有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想法等。
在這段日子里,父親給遠在北京的母親杜惠寫信道:
雪落地而不溶化,可見其嚴寒的程度了。房子里的溫度只十二度,幸而穿著棉衣,準備充分?!诼飞希瓦@里的同志談了談,這里的墾區(qū)真是充滿了英雄主義,使我振奮得睡不著覺。
這里的人們(主要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軍官和支邊青年),正以史無前例的革命精神,干著史無前例的偉大事業(yè)。白手起家,興建了巨大的家業(yè)——城市、鐵路、林場、農(nóng)場、房屋、機器,許多加工場、機械場,開墾了200多萬畝土地?!麄兪莻ゴ蟮模星巴镜?。
人民的沸騰的生活有力地吸引著我。我覺得,這里的一切,我是可以寫的,……請等著我的不尋常的詩篇吧!……此次出來,信心極足,我相信,我可以為讀者、為你貢獻一些真正有用的產(chǎn)品。
到第三林場的當天,他又寫信道:
天正飄著雪,一片銀白色的世界,安靜、平和。這里只有九十戶職工家屬。二百多工人,若干棟新房舍,四周都是林海,無窮無盡的林海,無窮無盡的白雪。……真的到了“林海雪原”了?!鞖馐菈驀篮牧?,室外大概有零下三十度。這里非常容易感冒……我還好,除了咳嗽,腰疼,腿疼時常犯以外,沒有什么毛病。
這次在林區(qū),看到很多樸素而平凡的勞動者。他們把林業(yè)當成終身事業(yè)。而這里真是深山老林,嚴寒地帶,連戲都看不到。他們常常多少年都生活在小山溝里,只有他們生產(chǎn)的木材可以周游全國。他們的工作非常艱苦,冬天是林業(yè)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而他們則經(jīng)常是在零下幾十度的寒流中露天作業(yè),抬大木頭,修冰雪滑道;光是從林場走到作業(yè)區(qū),就是一個相當大的考驗,風雪,冷得很哪!
作為《人民日報》記者,父親為報紙撰寫了一篇報告文學《白銀世界的黃金季節(jié)》,文中寫道:
小興安嶺上伊春森林地區(qū)的人們,把冬季叫做黃金季節(jié)。當我初到伊春那一天,我對這個說法多少有點異議。我說:“與其叫做‘黃金季節(jié)’,還不如叫做‘白銀季節(jié)’更為貼切。你看,在我們面前展開的分明是一個茫茫無際、亮晶晶的白銀世界!”
……這風光景物的確是美的,明潔的,輝煌的,一下子可以把你引入非凡的夢境之中。然而,與銀白色的冰雪相伴而來的,還有嚴寒。此地已經(jīng)是我國的最北方,也是我國最嚴寒的地帶。這里的同志告訴我:伊春林區(qū)最冷的時候可以達到零下四十多度,而且冬季特別長,降雪特別多。當南方桂花噴香、北京紅葉滿城的時候,這里就已大雪紛飛了。此后的大雪,又三天一下,五天一下,連最勤奮的主婦都掃不盡自己的門前雪?!叫虑嗄翘煊终麓笱?。老實說,我有生以來還沒有呼吸過這樣奇寒的空氣。
然而,這里所有的同志并不覺得寒冷有多大威力。他們說:“冬季是木材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就是說,風雪、嚴寒是我們的寶貝,是我們的黃金?!边@里的同志似乎并不關心寒冷,甚至根本不覺得怎樣冷。在這一次山場的巡禮中,我注意到:工人同志們的衣著都相當單薄,有的只穿件單衣或秋衣,頂多也不過一件不厚的棉襖。棉褲下端打的一色白綁帶,更顯得矯健自如。他們的神態(tài)都是那么坦然,無論風雪、無論嚴寒、無論多笨重的木頭,似乎都不在話下。
究竟怎樣最確切地解釋這個現(xiàn)象呢?……一位有三十年工齡的老林業(yè)工人向我說:“人一高興,活一順手,就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累啦?!焓抢潼c,慣了,也不怎么的。下雪以后,可有意思呢。都說,雪花像一群群仙鶴飛進了松林,那些紅松、魚鱗松,也像白眉毛、白胡子的壽星老一樣……”
這是何等豪邁、何等親切、何等發(fā)人深思的語言??!仙鶴、壽星老,又是何等美妙的、神奇的比喻?。趧雍蜕畹拿?,在征服自然界的斗爭中所呈現(xiàn)的詩情畫意,難道只有詩人、畫家才能敏感地發(fā)現(xiàn)嗎?不,這樣一些普普通通的工人的敏感程度甚至使詩人、畫家為之瞠目。
父親寫的包括《白銀世界的黃金季節(jié)》在內(nèi)的一批報告文學和通訊,富有色彩、韻律和散文詩的美,其獨特的風格得到了相當高的評價。時任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李莊曾對我說:“小川同志到報社來,就是記者,自己不特殊,人很好的。我和張沛其實不是他的領導,是服務,做后勤工作。他寫東西的任務、選題都是自己定,寫的文章不單有事情、有文采、有想象、有渲染,真人真事,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種體裁。他的通訊選材好、文筆好,所以能較長期地使人記住。……小川這個人看見工作不要命。他是很有名望的人物,但他對這些很淡漠,他就是要寫文章。他到報社給報社生色不少?!?/p>
在家信中,父親曾寫道:“面對著這樣的生活,我是可以寫出真正的詩篇來的。……我的詩篇,將不會把他們辜負?!彼脑娖?,就是寫于虎林、完稿于北京的《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和記于伊春、完稿于北京和上海的《林區(qū)三唱》《祝酒歌》《大風雪歌》和《青松歌》。
在《祝酒歌》里,老工人的比喻轉(zhuǎn)換成生動有趣的詩句:
雪片呀,
恰似群群仙鶴天外歸;
松樹林呀,
猶如壽星老兒來赴會。
老壽星啊,
白須、白發(fā)、白眼眉。
這些詩作標志著父親的第二個創(chuàng)作高峰,有學者認為他“在藝術形式上進行了多方面的富有成效的探索和實踐……創(chuàng)造了他所獨有的相當格律化的詩體”,這是他“對新詩藝術的主要貢獻之一,在我國詩壇上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把政治抒情詩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三首詩,唱響了新青,唱響了伊春,唱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一直傳唱到今天!
郭小川詩集《甘蔗林一青紗帳》
位于伊春市豐林縣新青區(qū)松林小鎮(zhèn)的郭小川林區(qū)紀念館
2017年7月,我和姐姐郭嶺梅受邀來到新青林區(qū),參加林區(qū)開發(fā)建設60周年紀念大會。正值炎熱的暑天,一出機艙,撲面而來一股清冽的涼氣,使我周身爽快無比。幾天內(nèi),我們先出席了新青區(qū)委區(qū)政府專門召開的紀念郭小川創(chuàng)作《林區(qū)三唱》55周年座談會,又參加了盛大的慶祝大會,觀看了精彩的文藝演出,游覽了林區(qū)的多個場景,還采訪了1962年接待過我父親的蘇萬成老人。老人和我們談了三個半天,講了許多當年接待我父親、和他朝夕相處的生動細節(jié)。我為森林的美麗、闊大而感嘆,為邊疆的富饒和豐沛而欣喜,為林區(qū)人為國家作出的貢獻和犧牲而感動。
我有好幾次涌出了熱淚。第一次是在紀念《林區(qū)三唱》創(chuàng)作55周年座談會現(xiàn)場,聽青年人朗誦父親的《祝酒歌》。在遙遠的邊地,在父親去世41年后,有這么多素不相識、從未謀面的人們在紀念他,感懷他,我想父親一定能聽見人們的呼聲!
第二次是在新青中心市場,一位老林業(yè)工人在賣白菜。他手掂一桿老秤,不眨眼地盯著秤上的準星,極為認真地稱重。那不過是一棵白菜,秤得再準也就是幾分錢的差額。可是他目不轉(zhuǎn)睛、專心致志??粗峭χ钡难恚蠎?zhàn)士似的站姿,我的眼睛濕潤了。
紀念館內(nèi)還原了當年郭小川在金林林場采風體驗生活時的創(chuàng)作場景
還有一次是在蘇萬成老人的家里,他和我父親四十多年前一見如故,幾天幾夜同吃同住,白天踏著積雪深入采伐工地,晚上談工作聊生活傾心交流。父親回到北京后,還曾寫信邀請?zhí)K萬成到北京來看故宮。聽著老人細致的述說,看到老人親切的眼神、削瘦的身材和因受工傷而嚴重傾斜的肩膀,我熱淚盈眶……
再就是親眼看到劉景林在伊春市新青區(qū)松林小鎮(zhèn)掛起的“郭小川林區(qū)紀念館”的牌子。這是即將誕生的第一個郭小川紀念館,誰能想到竟會誕生在這片遙遠的邊地、誕生在一位林業(yè)工人后代的手中!在那一刻,我們完全沒想到兩年后正式落成的郭小川林區(qū)紀念館竟建設得如此美觀大方,只是緊緊地握著手,眼含熱淚,說不出話來。
這是世界少有的寶地!這片土地地廣人稀,寶藏豐厚;這片森林綿延起伏,美麗多姿;這里的人民純樸自然,充滿了陽剛之氣!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路遇一位中年人,他認出了我,說:“你的父親郭小川是我們新青的恩人哪!”
“不,不”,我說:“不是的!是這片得天獨厚的土地給了他靈感,是大自然養(yǎng)育的參天大樹激起他的想象!《林區(qū)三唱》就是他的真心、詩意和紅松、巨樹相碰而燃爆的一顆沖天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