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被蛟S，正是有了一些人的執(zhí)著與堅守，才在這瞬息萬變的紅塵俗世中，為這里留下了如詩如畫的江南味道。

在蘇州吳江有個叫南苑書社的社區(qū)劇場，這里每周都會有一場公益演出：舞臺中央，女人咿咿呀呀說唱;桌子兩邊，男子搖頭晃腦打著節(jié)拍;舞臺之下，大爺大媽嗑著瓜子。聽到插科打諢的橋段，突如其來的哄笑淹沒了說唱和伴奏聲……

這里，是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把街坊鄰居們聚起來的，是一種名為宣卷的曲藝。宣卷是起源于江浙一帶的說唱藝術(shù)，蘇州的宣卷主要來源于同里鎮(zhèn)。清同光年間，宣卷即已盛行，以同里為中心，流傳于吳江各鄉(xiāng)鎮(zhèn)，特別是在鄉(xiāng)村，婚喪嫁娶、新房上梁、孩子滿月都要請宣卷班子助興。曾經(jīng)僅在吳江就有20多個宣卷戲班。

隨著時代變遷，這種民間曲藝已經(jīng)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如今只有老人愿意來聽，年輕一代都覺得宣卷太土。宣卷作為地方曲藝，由于缺少宣傳，沒有像蘇州評彈、昆曲、京劇一般成為一種新時尚。

趙華是宣卷為數(shù)不多的新一代傳承人，每周她和她先生都在這個社區(qū)書場，婦唱夫隨表演了18年。

尋：原汁原味水鄉(xiāng)的聲音

在同里，我們路過南園藝苑，聽見宣卷這“咿咿呀呀”聲，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這個地方戲曲，把原汁原味的同里人生活，唱成了“中國好聲音”。

在南園藝苑聽宣卷只是驚鴻一瞥，第一印象這是“下里巴人”版的蘇州評彈。

“誰說同里宣卷與蘇州評彈相比就是‘下里巴人？宣卷更有群眾基礎(chǔ)吧！”舞臺上唱宣卷的女角兒對我的言論憤憤不平?！耙辞逋镄淼挠绊懥Γ蔷腿ヒ惶四显窌?。明天在那兒，我會唱地道的同里宣卷！”女角兒名叫趙華，是同里宣卷的傳承人。

南苑書社不在同里，而在吳江區(qū)一個普通的小區(qū)內(nèi)。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我們抵達時，趙華已經(jīng)在臺上唱開。

一張兩尺長的長桌，鋪上紅色桌布，桌上放醒木一只、手帕一方、折扇一把;一老一少兩位著旗袍的女子站在舞臺中央，年老者說，年少者唱;兩位著唐裝男子，老者懷揣著二胡站在桌子右邊，少者敲打著胡琴坐在舞臺左則;舞臺下有五六十位大爺大媽，他們圍五六張大圓桌而坐，桌上放滿了瓜子、糖果。

以往街坊鄰居們聽一下午書，只花兩塊錢，現(xiàn)在聽的人少了，連聽書的門票也省了。政府開了這書場，養(yǎng)著宣卷班子，為讓這些聽著宣卷長大的人老有所樂——同里宣卷從來都不是陽春白雪，它是一門接地氣的藝術(shù)。

我聽不懂臺上的吳儂軟語，向聽劇聽得捧腹大笑的老大爺了解劇情。大爺弄明我來意后，向我解釋——“咿咿呀呀”的方言，和舞臺上一個聲調(diào)。大爺講得口若懸河，我聽得云里霧里。舞臺上的宣卷唱了一個小時后，暫停了。大爺說了一個小時后，還沒有停的意思。我不懂裝懂地聽了一小時后，聽懂了一個詞——《珍珠塔》。

唱：戲里戲外《珍珠塔》

《珍珠塔》講的是一出發(fā)生在同里的愛情故事。自古以來，愛情故事都是伶家必爭之地。一出《珍珠塔》，越、錫、潮、淮劇，蘇州評彈都改編成了名劇。而作為古時“同里愛情故事”發(fā)生地，同里宣卷自然不能落于人后。趙華唱宣卷的經(jīng)歷，就是一出“同里愛情故事”：

趙華是浙江人，原本學的不是同里宣卷。從戲劇學院學成后，她就到了浙江臨安越劇團唱起了越劇，她和同里的緣分就從這時開始。唱越劇，《珍珠塔》是繞不開的曲目，趙華便是從越劇《珍珠塔》第一次聽到水鄉(xiāng)同里這個地方。但她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現(xiàn)代版“同里愛情故事”的主角——在越劇劇團，有一位名叫金獻武的同里人當樂隊指揮，因為《珍珠塔》和同里，兩人慢慢走到一起。

后來，趙華放棄了越劇團的工作，隨金獻武回到了同里。同里沒有越劇團，越劇不能唱了，但同里宣卷中也有《珍珠塔》啊，而且同里還是《珍珠塔》故事發(fā)生的地方。于是趙華便蒙生了改行唱同里宣卷的打算。

“在老家，舅舅金連生就是宣卷藝人，他是我們的啟蒙老師?！壁w華回憶起自己學宣卷的經(jīng)歷。自己有戲劇基礎(chǔ)，舞臺表演不是問題。問題在于語言，唱越劇用的是越方言，而唱同里宣卷用的卻是吳方言。

好在自己當了同里的媳婦，學同里話就成為融入同里、做同里好媳婦的標配。再加上要用同里話唱宣卷，僅僅一年，趙華的同里話就像模像樣。

2000年，當同里周邊大部分宣卷劇班開始解散時，一個全新的宣卷家庭戲班成立了：趙華擔任說唱主角，她的母親章鳳英為了支持女兒也改唱宣卷，給趙華當說唱配角;金獻武則婦唱夫隨給妻子伴奏敲揚琴，哥哥則為了支持弟弟在戲班里拉二胡。

每周，趙華夫婦都要在社區(qū)書場不間斷表演3小時。每周的這3個小時是老人們最快樂的時光，不管刮風下雨，老人們都會按時來到書場。下午4點演出結(jié)束，老人們心滿意足地離開。

趙華看著走出劇場步履蹣跚的觀眾，發(fā)出一聲嘆息。最近十幾年，因為看宣卷的人少了，唱宣卷的戲班子也跟著不斷萎縮。如今，年過40的趙華竟成了這里最年輕的宣卷傳承人。

倒是這些年，隨著同里旅游慢慢興起，宣卷開始漸漸進入大眾視野。但對于表演者來說，聽宣卷的游客不能算是宣卷真正的觀眾。因為宣卷是一門舞臺藝術(shù)，表演者和觀眾，不僅僅是演和看那么簡單。唱得妙時有喝彩，唱得不好時有噓聲，那才是舞臺應(yīng)有的樣子。

所以，夫妻倆很珍惜在這社區(qū)劇院表演的機會。因為這些老人，是聽宣卷的最后一代人，也是能真正理解宣卷的最后的群體，是宣卷最后的知音。

在結(jié)束此地的演出后，夫妻倆收起行頭再出發(fā)，目的地是20公里外的同里中學。那里還有十幾個學生在等著他們上課。

女學生一字排開，一手拿著唱宣卷的角魚，一手持敲角魚的木棍。趙華夫妻一站一坐于學生們的兩側(cè)。當金獻武揚起手臂拉響二胡時，趙華也深吸一口氣翹起蘭花指，學生們跟著老師們的節(jié)奏開唱……

不僅在同里中學，在同里小學和屯村小學，總共有三四十名女學生成為他們的學徒。趙華雖然對她們選擇宣卷作為興趣備感欣慰，但從來不指望她們中間能出現(xiàn)一個宣卷傳承人。因為這么小的年紀，就背負一項使命，那宣卷就成了一座大山，讓人窒息。這不是宣卷藝人想看到的——而在趙華夫婦眼中，宣卷應(yīng)該是輕松而愉悅的。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