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國

整二十二天啦，這位油汪汪肥臉的副處長，縮著右手悄悄掰起指頭算了一下。

白床單、白被子、白拖鞋、白桌凳、白色的坐便器、白色的盥洗臺、白色的落地窗簾，一屋子的白，一屋子的凈，以至于副處長第一眼把這里當成了賓館。第二天，他感覺不對勁。窗簾后面還躲了一望報紙見方的窗洞，被橫豎的鋼筋割成一塊塊撲克牌大小的格子。刮風的時候，窗簾讓進來一線天空，才感覺到時間在流動。乳白色的墻面鼓得很豐滿，用手指一戳，軟軟的、肉肉的，原來是皮質(zhì)軟包。其實，墻角換氣扇骨架上，還潛伏了一個針孔攝像頭，二十四小時盯著屋內(nèi)的一舉一動。它看得見他，他卻看不見它。

副處長是晚上摸到這里的，他只記得兩只手臂被兩個高個子架起，腳尖點地滑了一截太空步，屁股落坐在床沿上，蒙了頭部的T恤衫才被揭下。第三天，他便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早晨7時起床，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洗漱完畢后，開始早餐;中午12時至12時30分午餐;晚6時晚餐;晚11時上床睡覺。飯菜有人端進來，空盤空碗有人端出去，不用自己洗。其余大把的時間就坐在一個剛安得下屁股的凳子上，思考或發(fā)呆。只是副處長使不慣筷子，筷子頭多長了一個姜糖色的圓塑料球，副處長還以為是發(fā)了兩枚棒棒糖，差點兒咬一口。兩個球一碰頭，夾起花生米來特費勁。過后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很多物品都帶球，勺子帶球，銀灰色的橢圓形塑料球，比無花果略大。圓珠筆也帶球，瓦藍色的塑料實心球。這些長相特別的物品，用著用著就順手了，尤其是那支帶球的圓珠筆，不覺間，已經(jīng)寫漏了幾管筆芯。

坐在副處長對面的那兩個年輕人，不說話、不看手機、不看書、不知疲倦，兩個小時又換另一班。副處長上衛(wèi)生間，大、小不論，總會跟上來一個年輕人，倚著門框，時不時瞄他一眼，直到他做完整套動作。

醫(yī)生和護士不定期進來，主要是測血壓，量體溫。醫(yī)生問得很詳細，連大便的顏色和干濕度都問了，不壓于高干病房的規(guī)格。護士長得乖巧，輕言細語的不時地遞一些提醒的話，注意加衣服，不要感冒啦，睡不著就按按耳后的安眠穴等。聽著護士小妹呢喃軟語，嗅著發(fā)梢上淡淡掠過的茉莉花香，副處長的思緒飛出了窗外。嘖，護士小妹比老婆還溫柔，還要體貼。他本想還要讓思緒再飛一會兒，但瞥見桌上一大摞材料紙和那支帶球的筆時，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

這位副處長從何而來？得從那趟倒霉透頂?shù)穆眯姓f起。

副處長剛下飛機，便接到市府辦通知，讓他馬上結(jié)束休假返程，列席晚上的常務會，研究一個重大引資項目。副處長弱弱問了一句，可不可以請假？市府辦答復要書面向市長請假。副處長受寵若驚，看來關(guān)鍵時刻領導還是沒忘記自己的。副處長買了返程機票。離登機還早，便叫了一輛出租，來到郊外，一個人沿著河堤慢走，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

傍晚時候，飛機徐徐降落在雙流機場。接他的車子跟他平時坐的那輛豐田霸道相比，明顯要小、矮、窄，是一輛老舊的捷達。駕駛員也是生面孔。車上還有兩個中年人，副處長認識其中一個，是市監(jiān)委的趙主任。年初的時候，趙主任還到單位去上過廉政教育專題輔導課。趙主任趨步上前，微微一笑，說道：“公干，請配合?！备碧庨L答道：“理解，不為難?！备碧庨L夾在后排的兩人中間，幾句干巴巴的寒暄后，再也續(xù)不上話頭，索性瞇上眼睛睡覺。被弄醒時，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是誰翻起T恤衫蒙住了自己的臉。

稍早時候，她上完課，夾著書本走進辦公室，拉開抽屜拿起手機，看有一個未接電話，她沒有理會，這年頭，電信詐騙可多了。過了寫幾個粉筆字的工夫，來了一條短信，“姐，幫把紙箱子里的書收拾一下?！彼掖艺埩思?，跨上電瓶車往回趕。

弟弟說的這個紙箱，是裝消毒柜的箱子，緊挨著電視柜躺了兩年多，上面蓋了一層報紙，揭開報紙，劃開封箱子的膠帶，露出了一沓沓的錢，都是百元大鈔。她雙手掂了掂，沉得很，足足有八九十斤吧，一個人怎么也挪不動。

她到早市買回來三個拉桿箱，三把小掛鎖。她趕得急，來回都打的。因為弟弟的電話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揪心死了。

她叫來干兒子，干兒子帶上女朋友。兩個小年輕瞧見一大箱子的錢時，驚呆了。干媽若無其事地抓起一把一把的錢往拉桿箱里塞，動作是那樣的自然，自然得像往泡菜壇子里塞白菜。小年輕也忙活開來，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把紙箱里的錢勻到三個拉桿箱內(nèi)，合上鎖。她瞅著這三個拉桿箱，似乎家里再也關(guān)不下它們，得請走！三個人合力把三個箱子搬上干兒子的車，車子一溜煙沖出鄉(xiāng)間小道。

三個拉桿箱在鄉(xiāng)下親戚家歇了兩個晚上，又被一位壯實漢子抱上汽車后備箱，一路顛簸，拉到了一座偏遠的小縣城。

壯實漢子坐在床邊，盯著立在窗臺下的三個拉桿箱暗自好奇，“這裝的當真是書嗎？大表姐只是小學的教書匠，又不是搞學術(shù)研究的，非得要我大老遠地跑一趟，書對她有這么重要嗎？”

壯實漢子站起身來，挨次拎起拉桿箱?！班?，倒像是書哩，有點墜手，怪不得三輪車夫要敲我15元的搬運費?！眽褜崫h子心里思忖著。

他點燃一支煙，吐了一串圓圓的煙圈，“不就是書嗎，為啥還要掛三把鎖？”壯實漢子琢磨起小掛鎖這個玩意兒。

夜色有些深了，除了穿城而過嘩啦啦的河水流淌聲和城外幾聲狗叫外，一切都那么安靜。

壯實漢子的睡意早被三個拉桿箱拖走了。三個拉桿箱就像是三枚定時炸彈，又像是三堆黃金，擾得他坐立不安，渾身燥熱。 他蜷在被窩里，“301、302、303”數(shù)著數(shù)，強迫入眠。

朦朧中，三個箱子嗖嗖嗖地跳上了床頭，湊到他耳邊說，“大哥，我們交個朋友吧，管你吃不愁來，穿不愁，頓頓山珍海味。”

壯實漢子睜開眼睛，三個箱子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透過窗戶，晨曦已經(jīng)爬上了半山腰。

“媽的，活見鬼！”壯實漢子一腳踢飛被子，翻身下床。

稍稍用勁，鎖弓便拉開了，輕輕一按，又合上了。嘿，三把掛鎖都是假貨，假得善解人意。

一個拉桿箱打開了，花花綠綠的錢、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錢，橫七豎八地擠在一堆。

拉開第二、第三個箱子，一樣是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的錢。

他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心跳明顯加速起來。

他趕緊拉上窗簾，又點上一支煙壓驚。

“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偷?！睘榱蓑炞C自己不是小偷，他大幅度地做了一個擴胸運動，確認沒戴手銬，心里鎮(zhèn)靜了許多。

“這不應該是大表姐的錢，她一個窮教書匠而已，不吃不喝幾輩子也攢不到這些錢，除非買彩票。哎呀，咋又提到彩票啦，這騙人的鬼把戲?！?/p>

“哦，對了，這一定是小表弟的錢，小表弟年紀輕輕就爬上處長（實為副處長）的寶座，管錢的部門嘛，潛規(guī)則又擋不住。莫非小表弟出事啦？”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我何不順幾個來呢？反正我又不是從小表弟手頭接過的箱子，再說了，大表姐又沒給移交清單，一旦追查起來，我就死不認賬，丟給他們一個糊涂案。”

“如果沒出事更好，小表弟的錢，不也就是一家人的錢嗎？我預支幾個又算啥呢，等手頭寬松的時候補上得了?！?/p>

想好退路后，他蒙頭大睡，惡補頭天晚上被驚散了的瞌睡。

辦案人員聞風而至，當眾撬開三個拉桿箱。壯實漢子驚得大叫起來，“不說是書嗎？咋變成錢了？幸好我沒當廢品賣呢?！?/p>

“誰說是書了？”辦案人員問。

“大表姐唄，害得我跑了幾百公里路拉回來。”壯實漢子答道。

清點下來，讓辦案人員大吃一驚，整整少了75萬元。任憑辦案人員如何做思想工作，壯實漢子一口咬定“我拉回來的是書！”

“那你看看這個吧?！鞭k案人員放了一段視頻給他看。

“表弟，大表姐騙你了，三個箱子裝的是錢，也不曉得是你小表弟從哪里搞來的錢，你就原封不動把它退給辦案干部吧，不知者不為過，法律也會寬恕你的，大表姐求你了。”視頻里，那位當老師的大表姐哭得像淚人一樣。

壯實漢子抹了一把眼淚，要了一支煙，抽了幾口，又摁滅，哽咽著說道：“我分開存了些?！?/p>

果真，從豆瓣壇子底部摳出20萬元，錢用薄膜包了幾層，又套上橡皮筋，從種杜鵑花的花盆里刨出10萬元，錢裝在一個飯盒里，從沙發(fā)坐柜里掏出30萬元。掏這錢要挑手臂細長的人，從沙發(fā)靠背的縫隙插進去，倒拐，才摸到錢。

把搜出來的這些錢填回去，還差15萬元，壯實漢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開口閉口三個字“不曉得”。

辦案人員另辟蹊徑，打開了壯實漢子的手機微信，一位微信好友引來注意。

“多久加的微信好友？”辦案人員問坐在對面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士。

“大概五六天吧。”女士答道。

“幾天工夫就聊得這么肉麻呀？”

“主要是他在說，我被動聊聊。畢竟人家是我的上帝，我的客戶，干我們這一行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場作戲，哄他開心罷了?！?/p>

“客戶？”

“我是售樓部的，他交了15萬的首付?！?/p>

至此，三個拉桿箱里的478萬現(xiàn)金如數(shù)追回。

夜很深了，副處長還趴在白色小方桌上，刷刷刷地拖動著圓球筆，第12張材料紙已寫到末尾，金額也一筆一筆累記到463萬。

忽然，副處長撐起身來，重重地踱了幾步，啪啪拍了兩下腦袋瓜子，自言自語問道：“唉，還有15萬是誰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