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士星

由山西省晉中晉劇團演出的晉劇《下河東》是一出經(jīng)過整理改編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

其劇情是：宋太祖趙匡胤在征討河東北漢的戰(zhàn)事中，聽信了內(nèi)奸歐陽方的讒言，將忠臣呼延壽廷以通敵之罪處死于龍棚。噩耗傳來，呼延夫人羅氏氣恨異常，意欲興動干戈，報仇雪恨。但她想起丈夫生前的囑咐，終以國事為重，當?shù)弥w匡胤被困河東時，毅然以大局為重，領兵掛帥，驅(qū)寇救駕，鏟除奸佞。這出戲是根據(jù)晉劇傳統(tǒng)戲《白龍關》《下河東》兩出戲改編的。最初由晉中市老藝人王永年提供原本，1962年由晉中著名劇作家許石青改編為一出大戲，由張鳴琴、侯玉蘭、侯玉娥等演出。文革結束后，恢復傳統(tǒng)戲時，1978年底經(jīng)許石青、張正申等再次整理改編，恢復上演。1980年由張鳴琴、王萬梅、雷豐年等進北京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演出，華國峰、葉劍英、薄一波、黃鎮(zhèn)、王光美等同志觀看了演出，在京引起轟動。

晉劇傳統(tǒng)戲《龍虎斗》，就是《下河東》的后半部。原來的劇情是：呼延壽廷的兒子呼延贊把趙匡胤打下馬來，趙匡胤頭上竟飛出一條龍來。等趙匡胤欲殺呼延贊時，呼延贊的頭上也出現(xiàn)了一條虎形，終于使趙匡胤收了這員“虎”將，這就是《龍虎斗》劇名的來歷。我幼年時曾在家鄉(xiāng)看過晉劇《龍虎斗》的演出。其中的某些情節(jié)，顯然帶有迷信色彩，所以在劇本改編時，作者就將這些情節(jié)刪掉了。第八場羅氏“興兵”“祭靈”，是后來在太原紅旗劇場演出時才加進去的。經(jīng)過多年的演出實踐和反復加工錘煉，這出戲已逐步成為晉中甚至全省許多晉劇團的保留劇目。

《下河東》中的趙匡胤、呼延贊、劉鈞，歷史上真有其人。趙匡胤下河東，打北漢，歷史上也真有其事?，F(xiàn)在，人們將山西運城地區(qū)叫做“河東”。其實，唐朝以后，“河東”是指整個山西全境。宋金時，山西分河東南路、河東北路，北路就是太原一帶。北漢建都太原。打北漢，就是打太原。

趙匡胤是宋朝的開國皇帝，史稱宋太祖，河北涿州人。他原是五代后周禁軍的最高將領，是個武將，戎馬一生。后周的最后一位皇帝是周世宗柴榮。他死后，傳位于七歲的兒子。趙匡胤乘機發(fā)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登上皇位，建立了北宋，當時他才33歲，在位17年。他當皇帝后，南方還有南唐、后蜀等九個割據(jù)政權，北方還有遼國、北漢。他制定了先南后北的行動計劃，先平定了南方的九國，然后就集中力量攻打北漢。歷史上，趙匡胤曾經(jīng)三次攻打北漢（太原），都未成功。第二次攻太原時，他用汾水灌了太原，攻了五個月，沒有攻下來，只好罷兵而回。第三次，他兵分五路攻打太原，進展順利，但快要勝利時他突然暴死，死時才50歲。他死了三年后，他弟弟趙光義（宋太宗）才打下太原，消滅了北漢。趙光義攻下太原后，先用大火燒了晉陽城，第二年又用汾水、晉祠水灌了晉陽城。趙匡胤打太原時，北漢的皇帝是劉崇，劉崇死后他兒子劉鈞繼位。趙光義打太原時，北漢的皇帝已不是劉鈞，而是他的養(yǎng)子劉繼元。當時楊繼業(yè)也在太原守城。

趙匡胤一生南征北戰(zhàn)，是個馬上皇帝。他最大的功績是結束了五代十國的混亂局面，使國家得到了統(tǒng)一。毛主席在《沁園春·雪》這首詞中曾提到他（“唐宗宋祖”），他是中國歷史上影響較大的一個皇帝。趙匡胤是個什么樣子？在老百姓心目中，他是個紅臉大漢，老犯錯誤，疑心很重，但還能認錯。這個形象是從哪里來的？不是從書本上看的，而是從傳統(tǒng)戲中看到的。看傳統(tǒng)戲中的歷史故事可以學習歷史文化知識。所以有人說，中國戲曲也是一本歷史教科書。有許多老鄉(xiāng)不識字，但懂得不少歷史文化知識?？磻蚴谦@取歷史文化知識的重要渠道。這是戲曲藝術一個特有的功能，也是人們?yōu)槭裁磹劭礆v史劇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從創(chuàng)作規(guī)律來說，戲劇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并不等同于真實的歷史，總會有藝術虛構。但是，歷史劇一般都堅持“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原則，雖有虛構，但大體可以看出一個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和歷史人物的概貌。

戲曲舞臺上，描寫趙匡胤的戲很多，大體有20多出。如：《高平關》（即《借人頭》）《下袞州》《醉陳橋》《送京娘》《斬黃袍》《困龍床》等，從他未當皇帝時寫起，一直寫到他當皇帝，甚至寫到他死。《困龍床》就是寫趙光義用竹簽害他。山西中路梆子戲中，影響最大的有兩出戲：一出是《斬黃袍》，一出是《下河東》。這兩個劇目都是寫趙匡胤聽信讒言，錯殺忠良?！稊攸S袍》是他被人灌醉，錯殺了他的好兄弟鄭子明，《下河東》是他聽信歐陽方的讒言，錯殺了真正保護他的忠良呼延壽廷?！稊攸S袍》的故事發(fā)生在皇宮里，《下河東》的故事發(fā)生在戰(zhàn)場上。趙匡胤在《斬黃袍》中穿龍袍，在《下河東》中扎大靠，臉譜相同。

《下河東》的改編者是許石青、張正申、劉德茂，以許石青同志為主。許石青同志是山西孝義人，是我的老鄉(xiāng)。他是一級編劇，既長于編劇，也長于導演。他原是晉中青年晉劇團的編導，張鳴琴、侯玉蘭、王萬梅、王愛愛等名家都曾受過他的培養(yǎng)。后來調(diào)到呂梁地區(qū)任文化局副局長，主要精力仍是抓戲劇創(chuàng)作。他一生創(chuàng)作、改編了三十多部戲，導演了一百多部戲。創(chuàng)作、改編的主要劇目是《紅梅閣》《游西湖》《下河東》《三下桃園》《春暖花開》《三上桃峰》。《三下桃園》是他在晉中晉劇團時與張正申、楊孟衡合寫的，由晉中晉劇團首演。后來改為《三上桃峰》，開始時由柳林縣晉劇團演出。之后，山西省晉劇院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修改，由楊孟衡執(zhí)筆，1974年參加了華北地區(qū)文藝調(diào)演，被江青一伙打成“毒草”。許石青同志是對山西戲曲事業(yè)做過重大貢獻的劇作家和導演。他自幼熟讀四書五經(jīng)，古典文學功底相當厚實。他懂音樂，懂表演，多才多藝，為人誠實、善良，是典型的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1994年他70歲時，我們曾在孝義市為他舉辦過一次紀念他舞臺生涯40年的活動。我記得我曾贈他一幅字：“紅梅閣、下河東，譽滿三晉大地；下桃園，上桃峰，奇冤誰人不知。”當年批判《三上桃峰》時，他也受到?jīng)_擊。

前些年，許石青同志已駕鶴西歸。他雖然已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功德將永載山西文藝史冊。提起晉劇《三上桃峰》和《下河東》，不能不引起我們對許石青同志的深深懷念。

我多次看過《下河東》，我有許多感受。最主要的感受有兩點：第一，傳統(tǒng)戲一定要不斷改革，不斷推陳出新；第二，藝術生產(chǎn)一定要下功夫抓出精品。晉劇《下河東》就是藝術精品，同時也是推陳出新的范例。

《下河東》是老早就有的傳統(tǒng)戲。中路梆子早期，“老元元紅”張世喜、稍后的“蓋天紅”王步云都唱過《下河東》，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聽到當年上海百代公司為“蓋天紅”錄制的《下河東》唱片錄音。全國還有一些地方劇種過去也演《下河東》。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浙江紹興，有個劇種叫紹劇，也曾演過《下河東》。魯迅先生在他的名著《阿Q正傳》中曾引用了《下河東》中呼延贊鞭打趙匡胤時的一句唱詞：“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說明《下河東》這出戲在浙江紹興民間也很有影響。不過，我感到老戲《下河東》在藝術上比較粗糙、簡單，人物不夠豐滿?！吧w天紅”的“困河東”這段唱腔，只有簡單八句。從主題思想上講，老《下河東》只停留在“忠奸斗爭”這個層面，內(nèi)容上還有不少迷信色彩。晉中晉劇團演出的《下河東》，經(jīng)過認真改革，從劇本到音樂、表演、舞美，都有大幅度的改動，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都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故事很完整，人物刻畫很深刻、很豐滿，而且和現(xiàn)實生活結合得很緊密，教育意義更深刻，更容易同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更能打動人心。1980年曹禺先生在京看了演出后評論說：“你們的戲改得好，排得好，演得好。這出戲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這個評價是很深刻、很準確的。同老《下河東》相比，新《下河東》從一度創(chuàng)作到二度創(chuàng)作，確實出新了，主題更加深化了。結構更加嚴謹、人物更加豐滿、全劇更加好看了，更加具有現(xiàn)實教育意義了。

經(jīng)過多年錘煉，如今的《下河東》不僅早已成為山西中路梆子的一個保留劇目，在山西很走紅，而且河北、河南、陜西、內(nèi)蒙古等地的好多劇種、劇團也移植了這出戲，在全國到處上演。不過，我認為山西省晉中晉劇團的《下河東》演出水平最高、影響最大。其中的主要原因，除劇本好外，就是演員陣容強，演員塑造人物的經(jīng)驗豐富，功力過硬。特別是扮演趙匡胤的張鳴琴、扮演羅氏的王萬梅無論表演和演唱，都非常精彩，給人印象十分深刻。尤其是張鳴琴、王萬梅在劇中的兩個核心唱段，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到處傳唱，已經(jīng)成為中路梆子流布地區(qū)的“流行歌曲”了。山西衛(wèi)視《走進大戲臺》欄目中參加擂主角逐的晉劇演員，不論是專業(yè)的還是業(yè)余的選手，許多人的參賽曲目都選這兩個唱段。而且，須生必學張鳴琴的唱法，青衣必學王萬梅的風格。新《下河東》從20世紀60年代、80年代，一直演到現(xiàn)在，已演了兩三代了。扮演趙匡胤的演員，除張鳴琴外，她的女兒楊紅麗（人稱“小鳴琴”）、她的弟子榮愛梅、王珍如（“梅花獎”得主）也一直在演。扮演羅氏的演員，除王萬梅外，她的好幾位弟子也在演?！断潞訓|》改革的成功，給我們一個十分深刻的啟示，就是戲曲藝術一定要改革，一定要創(chuàng)新，一定要出精品。一個精品，可以影響一個劇種，可以影響幾代人。

張鳴琴在《下河東》中的核心唱段是“困河東”。這是本劇揭示主題的一個重要唱段，分量很重。這個唱段是趙匡胤的內(nèi)心獨白。文學上叫“心理描寫”“心理刻畫”。當時，趙匡胤聽信讒言，錯斬了忠臣呼延壽廷，導致了自己的失敗。北漢劉鈞和歐陽方勾結在一起，把趙匡胤圍困在河東，眼看要全軍覆沒，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這時候，他才醒悟過來，知道自己錯了。真心保護自己的忠良呼延壽廷已經(jīng)歸天了，真是后悔莫及。這段唱腔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安排的。這個唱段，唱詞寫得好，唱腔設計得好，張鳴琴演唱得好。她在整個唱段中十分準確地把握著一個基調(diào)：悔恨、內(nèi)疚、痛心。我最欣賞的有三處：

其一，開頭的夾板起唱轉(zhuǎn)平板：“困河東遭凌辱心如刀絞，愁得我兩鬢白須賽銀毫?！边@段唱，節(jié)奏緩慢，曲調(diào)平穩(wěn)，在中低音區(qū)行腔，沒有大幅度的跳動，沒有放高腔，使人聽來滿腹惆悵，完全符合趙匡胤此時的苦惱心緒。

其二，“下河東遭圍困朝夕不?！?，這一句中的輕重緩急處理得十分妥帖?！跋潞訓|”三個字唱得很重，力度很大，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上了。感情十分飽滿濃烈，拖腔特別有分量?！俺Σ槐！彼膫€字唱得比較輕，還使用了一個哭腔，唱出了人物內(nèi)心的無奈、悔恨和惆悵。這雖然是個夾板腔，并不復雜，但唱得聲情并茂，給人印象很深。

其三，后面的緊垛板四個“悔不該”也唱得很動情。特別是“長夜里幾番驚夢先行到，悔不該屈斬先行命一條”，一字一字唱得重，感情深沉有力?！扒鼣叵刃小边@是趙匡胤的心病，是他最難過的地方。把忠良屈斬了，冤枉了好人，自己被圍困，真是后悔莫及，自己也覺得罪該萬死。這是個重點詞句，張鳴琴唱得震撼人心。最后一句“恨不得將爾剝皮抽筋萬剮千刀”是全段的高潮，用流水板，緊打慢唱，行話叫“拔嘹子”。一般演員“拔嘹子”，往往是為了讓觀眾叫好，使足勁放高腔，有時往往與劇情和人物性格脫節(jié)，人們批評這種唱法叫“灑狗血”。而張鳴琴此處的“拔嘹子”，同劇中人物此時此刻的心情結合得十分貼切，使人感到既好聽又痛快，把趙匡胤對壞人歐陽方的切齒痛恨唱出來了，難怪觀眾齊聲叫好。

張鳴琴是晉劇須生泰斗丁果仙的八大弟子之一。她雖然學的是丁派藝術，但能根據(jù)自己的條件另辟蹊徑，自立一家。人們把她的唱腔稱為“鳴琴腔”。實際上她已成為另一個新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了，《下河東》就是這個新流派的代表劇目。

王萬梅扮演的羅氏，在《下河東》第八場“興兵”中也有一個核心唱段“排山倒海下河東”，經(jīng)王萬梅多年演唱也已成為百聽不厭的經(jīng)典唱段了。

羅氏是《下河東》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她是一位以國為重、顧全大局，不計個人恩怨的巾幗英雄。她得知自己的丈夫被蒙冤屈斬，心里萬分悲痛，她的一雙兒女義憤填膺，要去找趙匡胤算賬，為父報仇。但羅氏得知趙匡胤被困河東，正處于危急關頭，她想到丈夫的囑托，想到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危，毅然含悲忍痛率領羅家兵開赴河東救駕。她出發(fā)前，先設靈堂，在丈夫靈前祭靈興兵。這場戲很悲壯。她的核心唱段就是在這種情境下演唱的。

這是一個由介板、慢板、夾板、二性、流水等板式組成的成套唱腔。王萬梅的演唱情真意切，剛柔相濟，起伏有致，層次分明，既唱出了羅氏內(nèi)心的悲憤，又唱出了羅氏以國為重的胸懷和理智，還唱出了羅氏對兒女的疼愛。

“羅家兵軍士們含悲恨，義憤充滿胸。贊贊兒怒目瞪，金蓮女咬牙根，實可嘆兒父含冤苦苦命歸陰。此一去大仇不報誓不收兵，定擒賊酋祭亡靈”。開頭的這段“十三咳”轉(zhuǎn)四股眼，唱得堅定、挺拔、深沉，既剛強又柔情，十分好聽，既有韻味，又唱出了羅氏堅強、自信的個性。

“祭夫君不由我陣陣悲痛”這一句使用了程玉英老師的“嗨嗨腔”，“祭夫君”三個字唱得很重、很激情，后面來了個大甩腔，唱得酣暢淋漓，韻味十足，把羅氏積壓在內(nèi)心深處的悲痛一下子宣泄出來了。后面的緊流水“一不為封贈，二不為功名，為只為驅(qū)寇除奸發(fā)救兵”“喋血赴國難，浩氣貫長空”，一直唱到最后一句“四方定然起義憤，助我糧秣下河東”。這段唱腔節(jié)奏很快，但萬梅唱得緊而不亂，鏗鏘有力，理直氣壯，有一種排山倒海、一瀉千里的氣勢，唱出了羅氏驅(qū)寇除奸的必勝信念。

最后的唱是對兒女的囑托，告誡他們不要天真，不要恃勇，“河東之敵不可輕”“勝敗還靠眾三軍”，唱出了一位母親對兒女的諄諄教誨和疼愛，聽來十分真切感人。

衷心祝愿山西戲曲舞臺能夠出現(xiàn)更多“下河東”式的改編傳統(tǒng)戲的經(jīng)典精品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