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2003年暑假,女兒回國度假,我從太原趕到北京首都機場接她,對我而言,這是一個最幸福的時刻。在人群中,我終于看到了她,穿一件酒紅色的“一生褶”襯衫,安靜而漂亮,卻前所未有地消瘦。在回到太原家里的當晚,她遞給我一個磁盤,說:“媽,我寫了點東西,你看看。”
里面,就是《姐姐的叢林》。
我不會忘記初讀這篇小說時的震動。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寫作的稟賦,雖然在學(xué)校里,她的作文始終很好,她還是他們那所名?!靶?钡木庉?,她也常常把她的文章拿給我看,讀給我聽,可我沒有從中看出多少超越性,我總覺得它們彌漫著某種中學(xué)生的流行腔調(diào),我把它們稱作“賀卡體”和“文摘體”。也許,潛意識里,我拒絕承認一個事實,因為我打心里不愿意讓我的女兒做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我希望她能夠在大學(xué)里教書,做學(xué)問,至少可以去解讀別人的小說,我覺得她很有這方面的才能——這一點,我從來深信不疑。
她從小喜歡讀書,還在初中時,她就讀了??思{的《喧嘩與騷動》。起初,我不相信這本如此難讀的書能夠吸引她,可是我錯了,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方式走進這個又繁復(fù)又茂盛的小說世界的,我只知道,她癡迷地愛它。更準確地說,她癡迷地愛著那個動人的、不幸的女主人公凱蒂。一連好幾個夜晚,我們并排躺在她的小床上,聽她給我朗讀她喜歡的那些章節(jié),凱蒂和班吉明,那個白癡弟弟之間宿命的深情,讓她那么感動??赡?,只有我知道,這一點,這種無法掙脫無可奈何的宿命關(guān)系,對她意味著什么。因為,我從她后來的小說中,從東霓和鄭成功、從雪碧和可樂、從莉莉和獵人的身上,都看到了凱蒂和班吉明的影子,或者說,我從她所有的人物身上,都能看到這種影子:無法掙脫無可奈何的命運關(guān)系,像神和黑夜一樣籠罩著那些她愛和不愛的人。
這一天來了,2002年1月27日,我十八歲的孩子,連一只襪子都不會洗的寶貝,只身一人離開了我們,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我覺得,那是我又一次的分娩。
我一直以為笛安是個幸福的孩子,她是我們?nèi)胰说恼粕厦髦?,雖然我也知道她常常不快樂,盡管她笑點很低。她嚴重偏科,而她就讀的那所學(xué)校,曾是華北地區(qū)的重點中學(xué),卻嚴重地重理輕文。一個數(shù)學(xué)物理不好的孩子,在這樣的氛圍中基本被視為廢物。我以為,這就是她全部煩惱和不快樂的根源。一個中學(xué)生,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呢?于是,我們常常寬慰她,給她描繪未來的光明前景,那就是,一個再不需要以數(shù)學(xué)成績論成敗的大學(xué)生涯在前面等待著她。也許,我比她更憧憬和盼望這一天的到來。
她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想家”這兩個字,在電話里,她永遠是快樂的,她快活地告訴我們,同學(xué)們給她起了一個外號:櫻桃小丸子,這個外號讓我心里一陣溫暖和安心。她在信中,這樣描繪著異鄉(xiāng)的生活:
圖爾是個很棒的城市,美麗而安靜。還有一條看上去很溫暖的盧瓦爾河。我們LABO課的教室就在這條河邊上,每個星期我都得到河邊來,坐一會兒,看看那些在岸上亂跑的狗,還有正在接吻的情人。
秋天到了。早晨推開窗子,聞見了空氣中涼涼的秋天味。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不少落葉了,可是樹上的葉子依然那么多。習(xí)慣性地看看大門口的信箱,郵遞員還沒來,卻看見了房東貼在大門上的紙條:“請房客們進出時把大門關(guān)好,因為小狗??送泻芟矚g逃跑,可是它沒有鑰匙?!焙軠嘏募毠?jié)吧?
她就這樣安慰著我們,她深知我是一個資深的“小資”,我會在心中詩化她的生活:還有什么能比法蘭西更適合詩化、羅曼蒂克化的嗎?但是,2003年那個夏天,讀完《姐姐的叢林》,我和她的爸爸極其震動,我們倆用眼睛相互詢問,是什么,是怎樣嚴峻的、嚴酷的東西,讓我們的女兒,一下子就長大了?
是的,她長大了,她的文字長大了,脫胎換骨長成了一個讓我陌生和新鮮的生命。她用這種有生命的語言,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她在一個最浪漫的國都,開始講述她和這個世界毫不詩意的關(guān)系,講述滾滾紅塵中那些悲涼和卑微的生命,講述大地的骯臟和萬物的蔥蘢,講述華美的死亡與青春的殘酷……一個一個和毀滅有關(guān)的故事,接踵而至,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女兒,她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櫻桃小丸子,她還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悲觀主義者,可能正是這樣兩種極端的品質(zhì)在她身上共生共存,所以,她才能毫無障礙和果敢地穿過別人認為是終點的地方,或者,俗世常識的藩籬,到達一個新鮮的、凜冽的、又美又絕望的對岸。那是一種天賦,我沒有。
想想,她所熱愛的作家們,其實都具有矛盾的本質(zhì),比如三島由紀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她喜歡豐富的、繁茂的、難以盡述和詮釋的文本:又天真又蒼老,又單純又犀利,又溫暖又黑暗,又柔軟又冷酷,集萬丈紅塵與白茫茫大地為一體,就像大地本身。所以,她像熱愛戀人一樣熱愛著《豐饒之?!罚窬次犯呱揭粯泳次分犊ɡR佐夫兄弟》,而《紅樓夢》,我想,那應(yīng)該是她的理想了——在這一點上,笛安是一個有情懷的浪漫主義者。
就這樣,不管我愿不愿意,女兒作為一個寫作者,已經(jīng)走過了十幾年的路程。不管別人給她貼上什么樣的標簽,不知為何,在我眼里,她更像是一個獨行的游吟者。這樣的想象總是讓我心疼和心酸。我想這大概也是她很不愿意被人稱為“文二代”和父母扯在一起的原因。
約稿編輯 碎 碎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