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妮
窗外慢慢泛白,風(fēng)颼颼卷進(jìn)被窩,院里的雞不知叫了幾聲,我揪了揪頭發(fā),似乎想在左手邊抓住些什么。手心落了空,我才起身。
穿過屋外的大堂,我瞥見清晨昏暗的路燈下一個蒼老模糊的背影,白發(fā)夾烏絲,一件破舊的紅棉襖,衣角似乎脫了線,她左手提著黑褲腳,正顫顫巍巍地在屋外的小路上蹣跚著。這個背影有些陌生,卻莫名地給我一種暖意。
我眼前霎時有些模糊,眼睛不知為何感到腫澀,我揉揉眼,她消失在視線里?!袄先思乙财疬@么早,種田去?”我出聲。四面空空蕩蕩,只有我的回聲。
日光逐漸蔓延開,豬欄里的豬不滿地哼哼直叫,才把我從恍惚中拉出。一把豬飼料,一把生米粒,直到院里的動物終于停止了叫喚,我才整理了一番,往田里趕。
第二天,天氣有些濕冷,起了霧,四處朦朦朧朧。我拿出鐮刀,正準(zhǔn)備出門,又看見了那個老人,依然是一件紅棉襖,但針腳很是細(xì)密,下身一條黑褲子,左手里好像握著什么。我兩腳跨在門檻兩側(cè),朝她喊:“奶奶,你是去地里嗎?”老人轉(zhuǎn)身后輕輕地點頭?!澳棠?,一起走吧,我陪您?!边@次她卻是搖頭,接著用右手指了指我手里的鐮刀,擺擺手,朝我一笑,似乎說了聲“沒到時候”,轉(zhuǎn)身走了,留下一個暖意融融的背影。霧色不知把她帶向何處,那句“沒到時候”卻仿佛一團(tuán)霧,繞進(jìn)我的心里。
第三天,老人又出現(xiàn)了,紅棉襖,黑長褲,右手舉在頭頂,匆匆趕路,像是沒聽見我的喊聲。第四天,老人走得更快,雙手向前托著,可能正舉著一個孩子。第五天,老人急匆匆地往前趕,半途,似乎被石子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又急慌慌地爬起來繼續(xù)趕路,我心急如焚,想要幫幫老人,卻被門檻絆了一跤,一抬頭,她又消失了。第六天,紅棉襖上有些許暗沉,有幾處似乎破了洞,黑褲子上沾了些泥,她走得很慢,很慢。鳧水的野鴨還在竄動,灰撲撲的麻雀還在四處覓食,而她以靜止的姿態(tài)徹底消失了。
第七天,我沒有看見老人,因為一個奇怪的鈴聲把我吵醒。鈴聲很大,在整間屋子回蕩。我東翻西找,直到打開一個柜子。
堆積的衣物上,我的手機嗡嗡作響。我向右滑動界面,電話接通,對面的人絮絮叨叨:“林裴,你人呢?學(xué)校?公寓?水費通知單在門上貼得可牢靠了……請假會上癮的是嗎?十多天呢!是,你奶奶去世了,可……”電話那頭不斷吐出“考試”“記過”“擔(dān)心”之類的詞,而我的腦袋只是空白一片。
我,啞然。
原來,記憶也會騙人。我安逸的鄉(xiāng)間生活只是鏡光水月。其實,老人早就不在了。
記憶慢慢回籠。第一幕,我坐在門檻上,她摸摸我的頭,叮囑身邊的大狗“好好護(hù)著我乖孫”,提著褲腳,踩在前一夜驟雨打濕的泥土里,深一腳淺一腳。第二幕,她提著鐮刀出門,我眼巴巴地看著她走上小路,雙手舉著沉甸甸的鐮刀,不甘心地喊“奶奶,我想陪你去”。她綻開笑容,指著鐮刀,回我一句“沒到時候,你可小著呢”,示意我放下鐮刀,才放心離開。第三幕,雨下得很大,奶奶給我留了一把傘,自己抬著手沖進(jìn)雨里。第四幕,我發(fā)燒,她躍進(jìn)了夜色里。第五幕,我坐著大巴進(jìn)城讀書,奶奶忽然記起還有兩個麥餅沒捎上,追了好久。第六幕,大狗死了,奶奶好像預(yù)料到什么,厚葬了它,沉沉地說:“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走上小路,步子格外地緩慢。
在這個小而熟悉的院落里,她陪我長大,陪我歡笑,陪我……到此為止了,她笑著離開了。
左手依然握著手機,電話里的聲音有些溫暖,電話外一院子的動物在低低叫喚?!斑t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早起趕路上學(xué)的孩童在遠(yuǎn)方笑鬧。經(jīng)年隨過,一往如昨,可昨日的少年,早該上路。我邁出門,看見一道紅色的背影緩緩消散,繁星初落,村口的路燈霎時熄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