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解石完成后，仿佛一瓢冷水從頭頂澆下，陳欣原先認為，至少自己能夠分到一只手鐲?！拔覀冇惺畟€人（合買了這塊石頭），成交價22萬元的原石，竟然連一個鐲子都沒有開出來，感覺上當了。”

“你們?yōu)楹螞]有直播原石是如何切割分配成小塊石料的？你們開出來的石頭和你們直播時展示的那塊原石不相符?！?019年11月21日，在廣州互聯(lián)網法院的法庭上，一場劍拔弩張的訴訟在進行。原告，也就是通過網絡直播形式購買價值20萬元原石的陳欣一方，質疑被告——出售原石的淘寶店家一方，認為他們在直播出售原石的過程中存在弄虛作假、雇傭緬甸人作秀等行為，堅持要退貨。

淘寶店家一方也針鋒相對，認為陳欣在直播間再三確認了自己的購買行為，因為解石前，買家隨時可以退出購買行列，店家會繼續(xù)尋找另外的買家，但原告方陳欣并未退出。

這起充滿火藥味的案子始發(fā)于一起網絡直播購物案。2018年8月27日0時35分，陳欣與其余9 名買家合伙買下一枚出現(xiàn)在直播中的翡翠原石，她花費 2.2萬元獲得部分原石。關于賭石，陳欣認為是生活給予的一種驚喜?！耙驗橐坏肚邢氯ブ?，似乎沒人知道結果。賭石的漲垮在一念之間，亦如人生一 般?！辟徺I之前，基于對自己眼光的肯定，陳欣認為自己大概率能夠買漲，但是當她和其余合買者信心百 倍地等待賣家解石，意想不到的是，等來的卻是一個意外的結果。一氣之下，陳欣把出售原石的淘寶店家告上了法庭。那么，陳欣為何在確認自己購買行為的前提下又反悔要退貨呢？店家又為何堅持不退呢？這其中有什么隱情？

直播售賣價值百萬元原石

2018年8月26日晚上11點，在淘寶網某家玉石旗艦店的直播中，主播老劉一邊用手電筒打光對準一塊青黑色原石，一邊語速極快地給顧客解說：“2018年8月26號，大家晚上好，我是主播老劉，準時為你們開播。好的，言歸正傳。這個料子品相非常好，而且這個皮革的沙礫很細，適合做手鐲，打燈有綠底的飄花，全身有很細的漏，冰感十足，這是一個高貨啊，可以做一個正冰飄綠的手鐲，幾十萬元哪朋友們，好的可以上百萬元?！?/p>

主播老劉一邊對進入直播間的顧客各種寒暄招呼，一邊以專業(yè)又自信的口氣跟大家介紹?！耙晕业慕涷?，這是滿春、冰種（玉石的類型），這樣的石頭不想錯過啊。這是一塊好貨，買到就是賺到，當然了，我也不敢完全地去保證。那就要看大家的運氣和手氣了。”直播間里的顧客紛紛刷起彈幕：“多少錢？老板怎么賣？”主播老劉開始故弄玄虛了起來：“哎呀，各位老板，真的不便宜哦。”直播間頓時沸騰了，彈幕里刷出一片感嘆和問價的文字。

突然，一位膚色偏黑的外國人出現(xiàn)。主播老劉介紹這是這塊原石的所有者，一位緬甸老板。緬甸人嘰里呱啦說了幾句話，比了個手勢。老劉脫口而出：“三百萬，這塊原石價值三百多萬?！睆椖焕镉炙⑵鹨魂嚒澳懿荒鼙阋它c，太貴了”“老板發(fā)善心便宜點”的話語。老劉趕忙說：“好，好，我問問他，盡力去幫你們砍價?！崩蟿丫挼槿死揭慌裕瑢Ψ揭恢痹趽u頭，這可急壞了屏幕后的觀眾。不一會兒，緬甸人表示要離開，老劉連忙跟上，并附在緬甸人耳邊商量起來。

緬甸人走后，老劉一臉激動和神秘，他在直播間里告訴大家：“原價三百萬的高貨，我給大家講價到20萬元買了下來，要另外收取10%的手續(xù)費。20萬元朋友們，哪里可以撿到這種漏呢？”

2019年11月13日， 辦案民警從廣東省東莞市押解犯罪嫌疑人回山東省高密市。（來源：高密市警方供圖）

直播間里的客人們紛紛叫好，一位顧客立馬發(fā)文字：“我要了，怎么付款？” 直播間里其他顧客不同意了，大家都怕錯過撿漏的好機會：“不行啊，我們同時看上的，我也想買啊?！崩蟿⒄f“好好好，大家商量商量。有哪些顧客想要買這塊原石的打字‘1”。一片“1”從屏幕上刷下來，二三十位顧客表示想要這塊石頭。

“那就分吧，人太多了，公平起見，直播排行榜前十位好嗎？沒關系啊，后面還有機會。”此時，已經快夜里12點鐘了。陳欣仔細數(shù)了一下，自己位置靠前，排在10名以內?！癥es.” 陳欣通過直播間確認了要購買的原石。8月27日0時35分，陳欣使用賬號通過淘寶網在直播的“某旗艦店”，與其余9人合伙購買了翡翠原石，10人平均分攤原石價款20萬元，手續(xù)費2萬元。該原石在淘寶網商品介紹頁面的寶貝詳情中描述為：“質地為糯冰種;款式為原石。”陳欣付款成功后，店鋪員工表示：“只有確認收貨，才能開始解石。”陳欣確認收貨，支付寶將款項2.2萬元支付給該旗艦店。

22公斤原石竟開不出一只手鐲

一番緊張等待之后，賣家開始網絡直播切原石，沒有想到原石的切面全是裂痕、棉絮，只能出吊墜玉牌，手工費還需要另付，價格也從300元到600元不等。

“以這樣的品質做好后可能連手工費也賠進去，”陳欣終于醒悟到一個結果：“22公斤的石頭沒有開出一只手鐲。”

解石完成后，無法取得手鐲，只能取得玉牌掛件，賣家還是依據(jù)規(guī)定，將石頭分成10份，寄給了所有買家。仿佛一瓢冷水從頭頂澆下，陳欣原先認為，至少自己能夠分到一只手鐲?！拔覀冇惺畟€人（合買了這塊石頭），成交價22萬元的原石，竟然連一個鐲子都沒有開出來，感覺上當了?！?/p>

拒收物品后，陳欣在淘寶網上申請了售后，想要退款。賣家拒絕退款，理由是：“原石是經買家再三同意確認后開切的。賣家切割原石時，需買家自我聲明原石切漲切垮均由買家承擔，不得以商品質量問題或描述不符退換貨。原石漲垮非人力所能掌控，全靠運氣?！?/p>

2018年9月1日17時45分，陳欣修改退款類型為“僅退款”，退款原因是“貨物破損已拒簽”，退款描述為“上當受騙”。17時47分，她修改退款原因為“快遞/物流一直未送到”。賣家拒絕退款，同時又增加了一條拒退款理由：“發(fā)貨前已給原告拍照確認發(fā)貨?！?/p>

9月2日11時21分，陳欣修改退款描述，她堅持說：“我購買的是原石，不是牌子料，需要賣家寄回原石?！?1時28分，她再次修改退款描述：“被告店鋪很多人評價受騙，淘寶為何不采取措施？淘寶直播內容為賭石，為何被告店鋪仍能運營？”即便如此，客服小二仍然判定陳欣及其他買家已經收到貨，駁回了陳欣的售后服務。陳欣認為：商家在網絡直播“賭石”時，所謂的緬甸老板只不過是商家雇用的“托兒”，以此誘導陳某及其他9人出價購買原石。記者查看該店鋪的寶貝評價，陳欣所說的多人被騙的評價不復存在。該類評價為何消失，記者專門致電店家，對方說并不存在顧客被騙，自然也無此類評價。

由于陳欣在收到原石前已經在賣家淘寶店上確認收貨，因此退款請求通道關閉，無法再開通。一氣之下，陳欣一紙訴狀將廣州某燁公司（賣原石的淘寶店家，主播老劉系該店家員工）告到廣州互聯(lián)網法院，要求該公司向其退還2.2萬元，并承擔案件受理費、取證費、律師代理費等費用。

判決駁回買家退款請求

2019年11月21日，在廣州互聯(lián)網法院的法庭上，陳欣陳述道：自己于2018年8月27號與另外9人合買經主播老劉推薦的原石。原石的緬甸賣家開價幾百萬元，后主播老劉假裝威逼利誘緬甸賣主把原石價格降價到20萬元，最后以20萬元成交。期間有一人想單獨買下這原石，被告沒同意。后來自己多次看賣家評價，都說被告是發(fā)工資請緬甸人假裝是經營玉石的老板，故意演戲讓大家買的。而且，有人想單獨買，被告不賣，說明其中有問題。其中一個買家在評價上揭穿了被告，并經淘寶客服介入，于2018年9月10號左右收到退還貨款。

在廣州市互聯(lián)網法院的審理過程中，原、被告確認了涉案原石整石、解石后大塊石料和分配給原告小塊石料的照片。原告稱被告描述該原石是一塊好料子，被告讓購買者確認收貨后就解石。被告解石時發(fā)現(xiàn)有裂痕，原告與其他買家觀看了對方將石頭解成大塊的過程。

原告陳欣認為，被告店家沒有直播是如何切割分配成小塊石料的，自己再次在直播里看到的就是切成小塊后裝在口袋里的樣子。己方向法庭明確了自己退款的原因是：開出來的石頭不符合被告當時直播時陳述的樣子，且自己沒有收到貨。

被告店家稱其行為屬于代購。代購完成后，第二天解石。如果在解石前，購買者退出，被告會將錢退還給購買者，店家再將股份賣給其他人。如果解石后退出，被告不予退款。被告按照原石的裂痕來解石，不可能解開后大小一致，解成小塊的時候確實沒有直播。解成小塊后，抽簽分配。被告的操作是經過所有人同意的，如果有一個人不同意，被告不會操作。涉案的原石確實屬于糯冰底。被告店家強調，原告陳欣是在簽收后，再將石料退回來。

店家還強調，己方與陳欣以及其他合買原石的9個人均不認識，己方在淘寶進行網絡直播售賣原石是為了提高銷售率。陳欣與其余合買人觀看直播時目睹己方以直播方式售賣原石才購買原石的，不存在原告所述的“威逼利誘”緬甸賣家、“私下許諾給好處”“故意演戲”的情形。自從原石未達到原告獲取手鐲的預期目的，原告存有不滿情緒，多次想要退款，但是己方已經明確告知對方這屬于正常的商業(yè)風險。己方通過快遞向陳欣寄送原石，均被其退貨或拒收。陳欣一再要求退款，給己方造成了嚴重的困惑和不解。

法院查明：目前我國未對“糯冰種”“春料”制定標準，該類定義屬于珠寶行業(yè)內對翡翠分類的稱謂。法院認為，原、被告之間存在居間服務關系。此外，被告還為原告提供解石服務和寄送服務，所以原、被告之間存在包含多項內容的合同關系。本案屬于合同糾紛。本案的爭議焦點為：一是開出來的石頭是否與被告陳述相符;二是被告是否需要承擔責任及如何承擔責任。

法院認為，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jù)?！痹娣Q開出來的石頭與被告陳述不相符，有責任提供證據(jù)予以證明，否則，應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事實情況是，對于被告曾對涉案原石做出過何種具體描述或承諾，除了被告自認曾描述為糯冰種外，原告未能舉證予以直接證明。

原、被告對被告第一次寄送貨物后，原告是否當場拒收，以及被告第二次寄送的是否是歸屬原告的石料有爭議。但是，雙方確認被告第一次通過郵寄方式向原告交付貨物時，原告退回了貨物。結合原告確認收貨時間、快遞的收寄時間以及當事人的陳述，可以認定原告在被告交付涉案石料時已經確認收貨。故原告在淘寶網上點擊收貨時，原告并未實際收到涉案石料。結合原告申請售后的理由以及當庭陳述的內容，可以認定其拒收快遞的原因是因為感覺上當。在無充分證據(jù)證明的情況下，原告僅憑其覺得上當?shù)母杏X即拒收快遞，可以認定其行為屬于無正當理由拒絕受領?！逗贤ā返?46條規(guī)定：“出賣人按照約定或者依照本法第141條第2款第2項的規(guī)定將標的物置于交付地點，買受人違反約定沒有收取的，標的物毀損、滅失的風險自違反約定之日起由買受人承擔?！钡?74條規(guī)定：“法律對其他有償合同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痹鏌o正當理由拒絕受領被告寄出的快遞，依據(jù)上述規(guī)定，涉案石料毀損、滅失的風險應由原告承擔，繼而未能提交涉案石料的后果也應由原告自行承擔。

翡翠在開采出來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裹著，無法知道其內的好壞，須切割后才能知道翡翠的質量。在切割前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購買原石，如切割后能得到品質上乘的翡翠，則獲得巨大利潤;如切割后不能得到品質上乘的翡翠或沒有切出翡翠則虧本。因風險很大，該種買賣方式被稱為賭石。在存在風險的情況下，現(xiàn)僅有相關照片和相關陳述，且無實物比對，不足以證明原告的該項主張。

原告稱開出來的石頭與被告陳述不相符，缺乏足夠的證據(jù)予以證明，涉案石料毀損、滅失的風險應由原告承擔，故原告據(jù)此要求被告退還款項，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jù)。

綜上，法院判決如下：駁回原告陳欣的全部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175元，由原告陳欣負擔。

直播網購注意留存證據(jù)

平臺商家通過線上直播代購、代為砍價翡翠原石、提前線上確認收貨的方式，改變了傳統(tǒng)的網購模式。商家成為居間人，被砍價的緬甸人成為出售人，交易平臺失去既定的擔保作用。

“然而，本案原告沒有合理設計訴訟策略，敗訴有些可惜?！痹诒本└呶穆蓭熓聞账蓭熍頃晨磥?，“這種交易模式得到本案交易各方的一致認可和遵守;但是，原告沒有提交出足以證明被告存在交貨與描述不符的客觀事實，本案亦缺少其他證明被告欺詐的客觀有利證據(jù)。例如：緬甸人真實身份為假、商家存在顯見誤導性描述和操作、其他9位購買人與商家存在串通行為等?；谏鲜鲎C據(jù)表現(xiàn)，法院對本案法律關系以及原告訴請的判斷是適當?shù)??！?/p>

在這起賭石案中，網購者可以從哪些方面增加勝訴可能性呢？對此，彭暢給該案網購消費者提供了解決方案?？偨Y下來，也便于其他網購者遇到類似直播網購案件，能夠有跡可循，不打無準備之仗：

第一，首先盡量擴大起訴對象的范圍，有利于保障自身的合法權利。在本案中，可以將緬甸人、快遞公司列為共同被告，合理闡釋訴求。

第二，以截圖評論證據(jù)為基礎，將舉證責任向商家轉移。向法院提交調查取證申請，闡明理由、依據(jù)和擬查證信息，以判斷商家是否存在欺詐行為。比如本案中要查證直播平臺是否按照《網絡安全法》、《互聯(lián)網直播管理規(guī)定》對緬甸人履行實名認證。

第三，交易前，確定直播是否可以回放。在直播可回放的情況下，使用電子存證產品，存證直播過程;在直播不可回放的情況下，可采用攝像存證方式拍攝交易過程;或請求法院向平臺調取、封存直播視頻記錄。

第四，可收集相關專業(yè)知識。向法院出具書面有利說明，說明商家在直播中的言論存在誤導和不實。例如本案中，商家在開解原石前，稱其為糯冰底、紫羅蘭料、春料。實際上原石沒開解之前無法判斷料種，只能說明產地，并推斷其可能含有某些料種;除此之外，原石小型開口后，不打磨的情況下強光燈照，可以掩蓋原石內的絮和裂，對不具有專業(yè)背景的消費者產生嚴重誤導。案件金額較大時，可以考慮申請具有專業(yè)背景的專家證人出庭陳述和說明。

審理此案的法官馮立斌認為，在原石直播交易中，面對逐漸增多的此類購物糾紛及層出不窮的“直播賭石”案件，平臺應該如何保障此類交易的安全可靠;平臺方是否存在提前保存涉糾紛商品和服務信息、交易信息，并確保信息的完整性、保密性、可用性的責任;另外，在無法保障交易安全的前提下，諸如此類具有“射幸”性質的交易是否適合通過網絡直播的方式進行，值得深思。（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