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楠
我與運河有著不解之緣,如果以碩士論文《明代徐州洪呂梁洪的歷史考察》的撰寫為標志,進入運河領域已有18個年頭了。記得研究生入學后,得知碩導馬雪芹教授(研二時馬老師調走,我轉到楊緒敏教授名下)的專業(yè)是歷史地理學,馬教授師從史念海先生,我便自覺地關注歷史地理學,開始閱讀《河山集》等著作。
當時恰逢《徐州府志》(新千年整理全本)出版不久,嶄新的一厚本,便于初學者閱讀。2003年暑假就是在閱讀《徐州府志》中度過的,也因此記住了該書整理者趙明奇老師。后來閱讀了趙老師輯佚整理的明代《呂梁洪志》后,經(jīng)與導師商量,最終決定了論文選題。不過,碩士期間雖然身在徐州,但未進行過像樣的運河考察,真正的“走運河”是在入復旦大學讀博士以后。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大大小小的運河之行不下幾十次,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幾次。
最早的運河之行
2006年暑假的運河之行是最早的一次。記得當時業(yè)師鄒逸麟先生正參與陳橋驛先生的《中國運河開發(fā)史》課題,書中需要一些圖片。師兄胡其偉擅長攝影,此任務非他莫屬。其偉兄是我碩士同門,又是博士同門,高我一屆。當時我剛參加完史地所的田野考察訓練不久,于是在其偉兄帶領下開始了運河之行,我參與了其中徐州至揚州段的考察。
恰巧幾個月前的2006年5月13日,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籌劃組織了京杭大運河申報世界遺產(chǎn)考察活動。5月19日,國務院將“京杭大運河”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引起了沿線城市的高度關注。這種情況下,此次徐州境內的運河考察得到了《彭城晚報》的大力支持,考察比較深入。第一站呂梁洪正是我碩士論文關注的內容,明嘉靖間的《疏鑿呂梁洪記》碑雖在論文中提到,但沒見過實物。此次聯(lián)系了當?shù)匚幕菊鹃L,得以打開房門。當碑上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我國家漕東南之粟,貯之京庾,為石至四百萬……”,內心說不出的激動。該碑號稱“三絕碑”,由大學士徐階撰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韓邦奇題額,江南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書丹。
當天下午參觀了邳州博物館,碩大的象牙讓人聯(lián)想到該地區(qū)五六十萬年前曾經(jīng)溫暖濕潤的氣候。第二天考察了土山鎮(zhèn)、窯灣鎮(zhèn)。窯灣考察結束后,與記者分開,搭輪渡到窯灣對岸的宿遷境內,考察皂河龍王廟。接下來幾天,從皂河經(jīng)宿遷、淮安、寶應、高郵、邵伯至揚州,或搭熟人私家車,或乘公共汽車,或租人力三輪車,走走停停。當時的運河沿線景觀比現(xiàn)在更“原生態(tài)”,土山關帝廟正在重修,皂河龍王廟還未曾賣票,漕運總督府遺址尚未安裝圍欄,窯灣鎮(zhèn)、河下鎮(zhèn)尚未開發(fā)。印象最深的是在盂城驛,當售票員看到我背著雙肩包,滿頭大汗、面紅耳赤的樣子,提供了開水,還優(yōu)惠了門票。
這次運河之行是我第一次到淮安,第二次就是兩年后的2008年9月,參加第四屆中國大運河文化節(jié)大運河保護與申遺高峰論壇。
騎車走運河
騎車走運河是在2012年,實際上一年前就計劃好了。2011年4月,我參加了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無錫論壇,會議通過的《關于大運河遺產(chǎn)保護的無錫建議》令人振奮。于是決定下半年騎車走運河,計劃分四次走完山東運河:第一階段聊城至臨清;第二階段聊城至濟寧;第三階段濟寧至臺兒莊;第四階段南旺到戴村壩。不曾想下半年因患聽神經(jīng)瘤,住院手術,考察計劃延誤了半年。
2012年5月5日,我和康建軍、成鵬、陳華龍從聊城大學出發(fā),騎車考察聊城至臨清段運河。去的時候還算順利,雖然廢棄的運河遠離大路,有時需要推著車走過干涸的河床,或扛著車淌過泥濘的渾水,不過大多時間可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騎行。上午考察了梁鄉(xiāng)閘、永通閘兩個點,到梁水鎮(zhèn)吃午飯時已是下午1點,大約走了30公里,還剩三分之二路程。
午飯后加快了行進速度,梁水鎮(zhèn)到土橋閘十幾公里用時40分鐘。土橋閘遺址2010年下半年進行了考古挖掘,2011年被評為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我們看到的土橋閘,整個在地平面以下,閘塘積滿水,不過閘座格局尚清晰可辨。20分鐘結束了土橋閘的考察,接下來是土橋閘——魏家閘——戴灣閘20公里的騎行,耗時約2小時,只在過馬頰河時稍作停留休息。兩座船閘的考察共計半小時,戴灣閘北側村委會保存一塊石碑,沒時間細看,拍了照片馬上離開,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了。最后一程戴灣閘至臨清市20多公里,一路不停歇,終于在夜幕降臨時到達目的地。
印象最深的是次日返程,因臨清城內考察點比較多,返程時已是下午2點多了。按照計劃,返程走264省道,臨清至聊城間60多公里,比來時路程大為縮短,預計騎行4小時,晚上7點前可到家。但途中研究生成鵬的自行車壞了,修車耽誤了時間,結果到斗虎屯鎮(zhèn)吃晚飯時已是下午6點。飯后急趕,一小時后到梁水鎮(zhèn),此時太陽已落山。出梁水鎮(zhèn)不久,天完全黑了下來,路上偶爾有電瓶車駛過,幾乎沒有人騎自行車,大貨車比白天多了起來,從身后呼嘯而過,一股股氣浪掀過來。
最擔心的是學生安全問題,身邊沒有任何發(fā)光的東西,四個人只是一串移動的黑影。我和康建軍老師一前一后,兩個學生在中間,靠聲音聯(lián)絡。好在經(jīng)過一個村莊時,買到了幾個電動兒童玩具,掛在自行車上,一震動就發(fā)光。晚上10點左右,終于看到了聊城新火車站外燈火通明的建設工地,快進城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
一次危險的運河之行
隨著大運河申遺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2009年以后來聊大運河中心的考察團增加,有清華大學、山東大學、華東師大、山西社科院等單位。
2012年暑假的微山湖考察,是我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的一部分,參加者有朱年志、胡克誠和康建軍。7月10日,我們乘汽車到達濟寧市,第二天在濟寧市港航局工作人員的幫助下,登上微山湖南陽島,四個人分兩次乘橡皮艇上島,考察了南陽古鎮(zhèn)的運河遺址。下午離開南陽島后,花300元錢租了一艘小渡船,在蘆葦蕩中穿行兩三個小時后,終于到達一座小島。行程中我才明白“水路”的含義,原來也有大路、小路之分,路兩邊是密布的養(yǎng)殖種植區(qū),不可以隨心所欲地行駛。
考察目標是島上的一塊清代“沉糧碑”,小島叫劉橋村,本與陸地相連,1964年微山湖上級湖蓄水后,農田沒入湖底,地勢稍高的村莊變?yōu)樾u。村民都搬遷到岸上居住,劉橋村分散到魚臺縣張黃鎮(zhèn)的東劉橋村、西劉橋村。島上只有幾位老人常住,村民隔段時間會過來照看養(yǎng)殖區(qū)。拍照訪談,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小時,才想起租的船已經(jīng)回去了,此時恰巧有村民要回岸上的家,我們得以搭船到了東劉橋村。
傍晚6時,我們幸運地在張黃鎮(zhèn)租到一輛面包車,遂臨時改變行程,不在鎮(zhèn)上留宿,決定先去西劉橋村拜訪劉運華,劉氏族譜在他手里。在劉家訪談并拍攝族譜后,出來時快8點了,外面狂風暴雨,公路上隨處可見掉落的樹枝。尤其可怕的是,我們的車剛剛駛過去,一棵大樹轟然倒下,巨大的聲響夾雜著風雨聲,令人膽戰(zhàn)心驚。終于在晚上9點多鐘抵達魚臺縣城。次日天氣晴好,于是繼續(xù)我們的行程,從魚臺汽車站乘車,繞道微山湖二級壩,向微山縣城夏鎮(zhèn)進發(fā)。
最貼近教學的運河之行
2013年,運河申遺工作進入高潮。1月,國家文物局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交了申請,計劃當年秋天會有國際專家來現(xiàn)場考察。在這樣的背景下,2013年6月9日到15日,全國商業(yè)職業(yè)教育教學指導委員會和中國商業(yè)史學會發(fā)起組織了“商貿師生走運河”,從北京通州出發(fā),經(jīng)山東臨清、江蘇淮安和無錫,最后到浙江杭州。我作為中國商業(yè)史學會常務理事參與考察。
此次考察活動的目的是宣傳運河申遺,探尋運河商貿文化及商貿富國史實,豐富運河歷史文化寶庫。最大特色是將運河申遺宣傳與商貿院校的教學結合起來,突出“弘揚運河商貿文化”的主題,沿途考察運河現(xiàn)代商貿現(xiàn)象,與運河沿線商貿院校聯(lián)合舉辦活動,探索建設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體系。
在通州大運河文化廣場,北京財貿職業(yè)學院、北京商業(yè)學校師生500多人參與了啟動儀式;在淮安清江大閘口,與江蘇財經(jīng)職業(yè)技術學院聯(lián)合舉辦了“宣傳淮安運河文化,支持大運河申遺”的簽名活動;在無錫商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舉辦了運河商貿知識問答;在杭州中國京杭大運河博物館,與浙江商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聯(lián)合舉辦了活動閉幕式。
本次活動對于探尋大運河商貿文化意義重大,中央電視臺教育頻道有專門報道。作為本次活動的另一項成果,中國商業(yè)史學會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合作編寫了《中國商路》教材。本人承擔了其中“運河糧路”部分的撰寫,對運河文化進校園、進教材、進課堂等有了更深的認識。
頗有壓力的運河之行
2014年6月22大運河申遺投票前夕,齊魯晚報聯(lián)合運河沿線6家省級主流媒體,發(fā)起“徒步大運河”考察報道活動。活動從5月15日開始,歷時18天,從北京通州燃燈塔到杭州拱宸橋,走遍了運河沿線18座城市??疾礻爢T一路且行且感慨,既因北段干涸廢棄的枯河床而心情沉重,也因南段“活著的運河”而歡欣鼓舞。
我作為運河專家參與此次活動,使命光榮,也深感責任巨大,每天要面對記者的采訪,每晚要審閱記者的報道。好在一路上得到了同行的濟南社科院齊長城專家張華松教授、山東大學考古專業(yè)高繼習博士、山東大學旅游專業(yè)王晨光教授、濟寧市港航局航運史專家焦振煒主任等的支持與幫助。
18天的考察令人印象深刻,至今仍能記起每個人的故事。70多歲的“當代徐霞客”李存修先生已是第四次走運河,仍激動地歡欣雀躍,我們兩人住一個房間,李老先生每晚堅持寫博客,常常到深夜;記者喬顯佳是本次活動的領隊,他后面是“陸海空”齊備的記者團隊,有文字記者馬云云、吳佳,攝影記者張中,負責繪畫的記者牛靖莉,融媒體記者林振等。諸位記者的敬業(yè)精神令人感動,無論考察結束有多晚,都堅持認真寫稿發(fā)稿。
此次運河之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挖鐵牛。考察組訪談得知,為防止村里的鎮(zhèn)水鐵牛被盜,村民將鐵牛埋在地下??疾旖M給村民做工作,指出埋在地下的防盜辦法不可取,幫村民把鐵牛挖出來后,又幫忙聯(lián)系了當?shù)匚奈锊块T。
讀碑最多的運河之行
兩次大規(guī)模的沿運河尋碑、讀碑活動,都是由中山大學吳滔教授組織的。吳教授是葛劍雄先生的博士,是近年來對運河關注最多的學者之一,不僅承擔了《中國運河志》城鎮(zhèn)卷的編寫,所指導的博士生論文也多以運河為選題。
吳教授考察隊由來自廈門大學、中山大學、北京大學、華東師范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等單位的20多位學者組成,尤其是隊伍里有趙世瑜、鄭振滿、劉志偉三位大學者,使考察的檔次大幅提升。為便于聯(lián)系,第一次考察時的微信群名叫“浮于淮泗”,第二次的考察群名叫“南船北馬”。
該團隊“華南學派”的特色突出,沿途的讀碑活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微山縣獨山島上的雨中讀碑、濟寧清真東大寺內的集體讀碑、南陽島上的亂石叢中讀碑、徐州博物館的樹叢中讀碑、徐州云龍山的爬梯子讀碑、淮安勺湖公園的趴地上讀碑、淮安府衙的推遲吃飯讀碑。至今每當翻看照片時,耳邊仍仿佛縈繞著集體讀碑聲,心頭仿佛有聽到碑文后的歷史被一語道破的震撼。
技術手段最多的運河之行
兩次陪同復旦大學楊煜達教授考察運河,將實地考察與歷史文獻、遙感數(shù)據(jù)以及地圖資料相結合,從而獲取高分辨率的成果,是我經(jīng)歷的運用技術手段最多的運河之行。
楊煜達教授是鄒逸麟先生的博士,主要從事歷史氣候研究,是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獲得者。第一次考察山東運河是2015年4月20日至25日,參加者有楊煜達、孫濤兩位老師和研究生扆志鵬。我先在聊城租好車,去濟南西站接上他們,直奔臨清運河。然后自北而南,逐一對聊城境內的會通閘、臨清閘、土橋閘、梁鄉(xiāng)閘、辛閘、周店閘、七級老碼頭、阿城上閘、荊門上下閘,泰安境內的戴村壩、南旺分水口,濟寧境內的利建閘、南陽閘等進行了實測??疾熘形艺凑醋韵驳氖且粭l建議被考察組采納了,我發(fā)現(xiàn)每座運河閘墻上都留有古代船只通過時的刮痕,認為可作為確定每座閘水位的參考。此次考察的成果之一是《大運河山東段古河道及船閘考察與清代山東段運河高程重建》,該文結合文獻資料以及輿圖資料,利用GIS方法,對京杭大運河山東段的海拔高程變化進行了重建。
第二次考察是2016年12月,重點是蘇北段運河,自淮安出發(fā),經(jīng)寶應、高郵、揚州至泰州。考察過程中初步對兩座唐代古塔的地面高程進行了測量,一座是淮安的文通塔,一座是高郵的鎮(zhèn)國寺塔。以上兩次考察都是在滿志敏教授主持的國家科技基礎性專項項目課題資助下進行的。令人痛心的是,前不久滿志敏先生因病不幸離世,是項目組和歷史地理學界的重大損失!
時間最近的運河之行
2019年是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的關鍵之年,國家先后出臺了《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guī)劃綱要》和《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大運河文化帶建設進入高水平發(fā)展階段。2019年底的兩次考察算是最近的運河之行。
第一次是隋通惠河考察。2019年11月底,我和李泉、鄭民德兩位老師在結束??h大運河會議后,參加了聊城大學組織的隋唐運河河南段考察。會合后的隊伍共有師生10人,為期4天的考察,足跡到達衛(wèi)輝、鶴壁、新鄉(xiāng)三個地級市。雖然每天大都步行,但時間在讀碑聲和研討辯論聲中過得飛快,印象最深的是??h黎陽倉、大伾山碑刻以及滑縣道口古鎮(zhèn)。在黎陽倉,大家討論淤土中的倉窖主要是黃河淤積還是山上水土流失;在大伾山,大家一起背誦《禹貢》中的黃河流路,“東過洛汭,至于大伾,北過降水,至于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在道口古鎮(zhèn),一起討論大王廟中除供奉李冰、謝緒、黃守才、朱之錫外,為什么還要供奉張居正。
第二次是淮安段運河考察。2019年12月中旬,浙江大學孫競昊教授、美國匹茲堡大學馬瑞詩教授以及孫教授的兩位博士生,一行四人來到淮安。兩天半的考察時間很緊湊,基本上按照我預先制訂的考察路線進行。第一天里運河、清江大閘、黃河故道、河下古鎮(zhèn)、河道總督府、漕運總督府、水上立交等地,第二天從楊莊、碼頭到蔣壩三河閘,沿洪澤湖大堤逐一考察;第三天上午考察盱眙泗州城、明祖陵、第一山等,下午返回南京。
十幾年時間一晃而過,回想多年來的運河之行,每次都有新鮮感,每次都能學到很多東西。考察對于學術研究的意義不言而喻,2013年到淮陰師院工作后,對蘇北運河的考察更方便了,對歷史上的黃淮運交匯區(qū)以及河工、漕運、鹽務集中區(qū)有了更深的認識,于是圍繞相關議題,成功申報了教育部、江蘇省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不僅如此,復旦大學史地所的專業(yè)考察自2018年起也擴展到淮安地區(qū),運河成為更多人關注的熱點!
運河是一個大課堂,運河研究有著廣闊的天地。在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的時代背景下,期待有更多的人“走運河,行大運”!
(責任編輯:武學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