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
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在叫我。這聲音太模糊了,我聽不清是一聲“嗨嗨”“喂喂喂”,還是叫我的小名、學名。這聲音也太輕了,我甚至聽不清是一聲嘆息,還是默無聲息。我不能確認這個聲音是怎么叫我的,其實就連是否真有這么一個聲音,也不能肯定。
我出現(xiàn)了幻聽。
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倉皇失措的時候之一。
上一年,我參加工作,在一所名叫古寨小學的學校任六年級1班班主任,教語文。期末考試,由于油印機壞掉,也沒有蠟紙,更不可能有電腦和復印機,我用復寫紙復寫了六十八份試卷。學生可以不從黑板上抄寫試題,他們歡天喜地,但考試成績并不好。接下來是寒假,過完年,我被借用到教育委員會辦公室寫材料。在縣城靠近文屏山的山腳下,從一條狹窄的街道,拐進一段更加狹窄的通道,進入院子,這個院子大小與一個籃球場差不多,不過就像一張被咬過幾口的餅,并不規(guī)則,這就是教育委員會所在地。這個院子里除了兩株還算高大的柏樹之外,再無其他植物,就連一盤花卉也沒有。我后來觀察過,從來沒有一只常見的鳥,哪怕麻雀,飛到樹梢上來。倒是低處的枝椏,會有人在上面晾曬衣物。街對面開著一家棉花鋪,鋪子低矮,光線暗淡,大白天也開著一盞沾滿棉花絮的白熾燈。棉花鋪里的丈夫,用8號鐵絲自制了幾個很寬的衣架,掛到枝椏上,晾曬被套、枕套和床單。晾曬衣服,包括女性內(nèi)衣,則是棉花鋪里的妻子來,用塑料衣架掛在枝椏上??吹剿榈蔚螄}噠地掉在水泥地面上,我會感到確切的心焦,也會產(chǎn)生莫名的憂傷。棉花鋪里的夫婦都是四川人,丈夫的體形已經(jīng)被挎在身上的那張彈弓和握在手里的那個梆子改變了,彎曲得厲害,很容易會被誤認為身有殘疾或者風燭殘年,妻子的身段臃腫得發(fā)泡,很難想象曾經(jīng)擁有過女人的好年華。這個院子里還有一個廁所,這個廁所有不下三十個蹲位,外面街上的住戶都到這里方便,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入廁高峰期。陽臺外墻鑲嵌著馬牙石的辦公樓,步行樓梯這一端就緊靠著這個廁所,上下樓的時候,能聽到廁所里方便的聲音,聊天的聲音,這些聲音讓人不舒服。辦公樓只有四層,這兩株柏樹早已高出了樓頂。在二樓第一間辦公室靠里的角落,從一樓煤屋里找來一張棄置的課桌擺上,擦去煤灰,也還牢固、端正,我用作辦公桌。在這張桌子上,我讀過凡是能夠找到的文件,也讀過不少報紙社論,還讀過中國成為WTO成員的加入議定書,學習它們寫材料。由于代擬教育工作講話稿時使用“人文環(huán)境”一詞,這個詞被一支紅筆劃上一個圈,我差一點被退回古寨小學去。然而,不久,辦公室收到上邊下發(fā)的一份文件,原文傳達這份文件,一張嘴巴不但念到“人文環(huán)境”,而且還念到“弱勢群體”一詞,我因此被留用,再后來被轉(zhuǎn)用。
但這畢竟造成了我的焦慮。
因為驕傲,又因為自卑,還因為矯情,我毀棄了此前舊作。到這間辦公室寫材料之余,我挪用辦公室16開本的會議記錄本,在這張桌子上寫作一部注定要被廢棄的長篇小說。但這樣的條件和環(huán)境并不適合寫作,何況是長篇小說,無形之中又加深了我的焦慮。
這些焦慮讓我倉皇。
在現(xiàn)實面前,我又完全失措。作為丈夫,隨后又作為父親,同時作為農(nóng)家子弟,除了生活重負之外,我一無所有。我和兩地分居的妻子每月工資領(lǐng)下來,償還上月借債就所剩無幾,有時竟至于安排不了吃喝用度,又得再向朋友借錢,而朋友們都很窮,難免求借無門。遇到拖欠工資,而上學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又比計劃超支,哪怕只是幾十元錢,再加上不滿一歲的孩子一兩次感冒,我們都會亂了手腳,一籌莫展。
一開始,我以為那個聲音,是自己在睡眠中,聽到嬰兒的啼哭。幾乎每個夜晚,孩子都會哭鬧,很少能安然睡去。冬天冷,雖然生了爐火,但室溫仍然低,只得將孩子穿裹得嚴嚴實實,從床上抱起來,抱在懷里,在房間里走動。就這樣走來走去,孩子常會停止哭鬧,至少是,哭鬧聲有了間斷。有幾個晚上,我用襁褓背著孩子走動,孩子不哭不鬧的時候,我就背著他站在書桌前,繼續(xù)那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往往寫不完一個自然段,孩子又哭鬧起來。我免不了生氣,既因為孩子無休無止的哭鬧,也因為自己如此這般的矯情。妻子換下我,孩子的哭鬧時斷時續(xù),我的睡眠疲憊不堪。
緊接著,我又以為那個聲音,是旁邊住著的一群高中生,三更半夜鬧騰。這條老街,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原住市民,將房頂蓋著瓦片的老宅翻修為混凝土平房。我們一家租住的,就是這種平房的頂樓。這棟平房也只有四層,但從頂樓的窗口俯視這條老街,它的狹窄與彎曲,真像一條地縫。入夜,樓下走過的行人越來越少,駛過的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就更少,即使窗戶開著,也不算吵鬧。到了街上空無一人的時候,緊挨著這棟平房的出租給四川人開棉花鋪的老宅里,如果生意好的話,還能聽到梆子敲擊彈弓的聲音傳出來。這種聲音并非喧鬧,老街相反變得更寂靜了。我們一家旁邊的房間里,租住著兩名高中生,就像兩坨磁鐵,他們那些同學,仿佛一顆顆釘子、一根根針,被吸引過來,叮叮當當碰撞在一起,整夜發(fā)出硬邦邦、尖溜溜的聲響。我甚至懷疑,孩子的哭鬧有可能是這些聲響引起的。
但是,看病的醫(yī)生告訴我:幻聽。給我開了藥:安定片。
我開口描述情況,看病的醫(yī)生在病歷本上寫下“主訴”。我描述得很慢,醫(yī)生卻記錄得很快。我正要說完,醫(yī)生在“診斷”欄寫道:“幻聽。”
到腦電圖室檢查過程中,檢查的醫(yī)生一直在和我說話。直到醫(yī)生從我頭上取下那些導線,從電腦上打印出一份腦電圖,在“檢查時意識情況”及“智能”兩欄“清楚、混亂、較為混亂、昏迷”及“佳、一般、差”中,選擇了“清楚”和“佳”打上勾,我才明白和我說話也是檢查方式之一。醫(yī)生在“檢查意見”欄寫下:“正常范圍腦電圖?!?/p>
這份正常范圍腦電圖檢查報告送到看病的醫(yī)生辦公桌上,醫(yī)生使用了紅處方,對我說,晚上睡前服用,一次只開十片,服完再接著開。我注意到,醫(yī)生說這句話,每次停頓,字數(shù)相等。當時沒有其他患者,我本想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醫(yī)生,但立即意識到,那樣一來,醫(yī)生可能會認為我不在“正常范圍”,所以就沒有說什么,點頭致謝后離開了。
當晚半夜,我忽然跳下床來,頂著被子,從耳房跑到堂屋,再從堂屋爬上樓梯,但受被子羈絆,又從樓梯上摔下來,幸好有被子包裹,也沒受傷,被父親抱回床上,哭了一陣,才睡著了。
這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以后,父母告訴我的。半夜發(fā)生的整個過程,我一直在說,我怕。這時,父母詢問我,究竟害怕什么呢?我其實一點印象都沒有,什么情況也不知道。
我連續(xù)三晚上出現(xiàn)類似情形,而自己卻一無所知。
這或許就是我后來知道的,醫(yī)學上所說的夜游癥、夢游癥,但我當時剛上小學,至于家人,更不可能懂得,一個孩子,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第四天早晨,陷入驚嚇和擔心的父母商議了一陣,父親就出發(fā)了,他將趕到二十多里外,去請教一位先生。父親一字不識,但我在上小學前,還是會像許多有知識家庭的孩子一樣,請求他講故事給我聽。稍有不同的是,講故事的場所不是枕邊,而是堂屋火塘邊,講故事的時間不一定就是睡前,雨雪天氣任何時段都有可能。父親能講、講過的故事不多,或許很難超過十個,有的故事翻來覆去不知講了多少遍。在父母的眾多子女之中,我排行倒數(shù)第二。父親給我講故事的時候,他快五十歲了。父親去請教的這位先生,就是他反復講過的故事主人公。父親結(jié)識這位先生很早,他那時還不到三十歲,是徐家寨生產(chǎn)隊長。父親和徐瞎子等民工,在一個水庫大壩工地上,結(jié)識這位先生。這位先生還沒父親年長,葆有血氣和好奇,在水庫大壩工地上一時興起,用意外獲取的一坨黏土,捏造了兩頭泥牛,還指使這兩頭泥牛打架,直打到又散成泥巴。父親每次講起這個故事,他都要重申是親眼所見。這個故事講完,父親也都要嘆息,這位先生因為神通,被制伏過,也因為神通,自己保全下來了,而大壩修好回到徐家寨,講過這個故事的徐瞎子,卻被逼上吊了。接著,父親還要感嘆,過去他不敢證明徐瞎子所講的,如今他也講這個故事了。
這位先生教給父親一個辦法,讓母親給我“喊魂”。
盡管“喊魂”這種古老習俗在徐家寨也有沿襲,但父母一點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許只是出于別無他法,才按照這位先生交待的來辦。黃昏時分,母親手握一枚雞蛋,小心翼翼地滾遍我全身。天黑的時候,母親拿著那枚雞蛋,站在門外,我坐在門內(nèi),與母親就相隔一道門檻。家人坐在火塘邊,都不說話。我只聽到,母親叫我的名字,每叫一遍,就接著說,你受到驚嚇,現(xiàn)在天黑了,趕緊回家吧。所說到的受到驚嚇的地方,都是揣測,但幾乎包括了所有地方,諸如家門前、屋檐下、水井邊、大路邊、山坡上、懸崖上等等,驚嚇了我的事物,也是揣測,同樣幾乎包括了所有事物,諸如蟲蟲螞蟻、飛禽走獸、光斑影子、孤魂野鬼、鬼神惡煞等等。母親每叫我一遍名字,我就要答應一遍“在這里”。晚上,母親將那枚雞蛋放在我枕頭下,我總是擔心將雞蛋壓破了,沒想到這樣的擔心,讓我異常疲憊,不久就睡著了。母親為我一連七天“喊魂”,而在這七天里,我確實不再出現(xiàn)“夜游”“夢游”。
按照這位先生的交待,父親在第八天下午帶上那枚雞蛋去找他。天黑的時候,這位先生將那枚雞蛋放在火塘里慢慢烤熟,剝下一層接近完整的蛋皮,然后,迎著煤油燈的光,他從這層蛋皮上,看到一塊大石頭,大石頭上一團陰影,旁邊一團更大的陰影,他手指在兩團陰影上移動,告訴父親,當沖撞到來的時候,所幸避讓開了,但孩子畢竟受到了驚嚇,失魂落魄。
父親回來,問起我,我說出當時的情形,這位先生看到的陰影完全得到了驗證,家人覺得不可思議,相隔十多天,那一切歷歷在目,自己更吃驚,也才感到怕。
當天,跑到父親勞作的地方,隨后與父親回家路過大石頭那里,以及后來父母詢問究竟怕什么,這些時候,我為什么不說出遭遇到的情形呢?這是我一直不能回答自己的問題。以至于,就像懷疑父親反復講過這位先生捏造兩頭泥牛還指使它們打架的故事真實性,我也會懷疑當時的情形并未出現(xiàn),可能是我產(chǎn)生幻覺,甚至還可能是受到父親轉(zhuǎn)述這位先生看到了陰影的誘導而憑空編造出來。但我更懷疑這樣的懷疑。
這位先生對父親另有交待,他告誡我們一家凡事退讓,不可與人紛爭,避免血光之災,不要讓我接觸斧子、鐮刀、菜刀等所有刀具,遠離一切利刃可能帶來的傷害。這位先生的告誡,就像深信不疑他看到了陰影那樣,父親牢記在心。不過,父親倒也不怎么擔心。徐家寨一向平和,除了極端時期徐瞎子被逼上吊身亡而外,鄰里和睦,即使偶爾發(fā)生摩擦,也都停留在口角上,絕不至于動刀斧。我年齡尚小,而且上邊有多個姐姐、一個哥哥,還沒有讓我用斧子砍伐柴禾,用鐮刀收割小麥或水稻(就那么一塊水稻田),用菜刀切菜,不存在誤傷的危險??墒沁@年寒假,意外仍然發(fā)生了。一天早晨,父親用背架背上一袋苞谷、一袋小麥出門,去十多里外的水磨坊磨面粉。出發(fā)后,父親歇氣兩次,覺得負荷還是過重,就叫我,讓我?guī)媳澈t,用一條袋子勻一點小麥出來,分擔一下,和他一起去水磨坊。我走在父親前邊,為了讓他看到我完全能擔此重任,我竭力走得更快,與他有意拉開一段不小的距離。父親一再叫我慢一點,路程遠,開始時這樣走,回來就沒有力氣了。我口頭上答應著,腳底下反而加快速度。這段路也是通往水稻田的,剛走到徐家寨正對面的山坡,路下邊有人在砍伐一棵杉樹,路上土坎高度適中,我就將背簍支在上邊歇氣。我當時也有一點心思,決定在這里等待父親,他走到這里也要歇氣,想必會與砍伐杉樹的鄰居搭白,說上幾句話,可能說到我,肯定都是稱贊。這天早晨下過一點雨,雨量只到剛好收住灰塵的樣子,路面更為濕滑,我的心思都還沒有想完,腳下就站不穩(wěn)了,手臂和整個身體從背簍帶子里滑出來,背簍倒還??吭谕量采?,我卻一轱轆滾下去,翻了幾轉(zhuǎn),跌落到那棵杉樹根部??撤ド紭鋭倓偱e起的斧子停不下來,砍到了我腹部左側(cè)。
我萬分僥幸,只要傷得再嚴重一點,血液進入腹腔的話,村里衛(wèi)生室就無法診治了,而徐家寨離鄉(xiāng)上衛(wèi)生院三四十里,步行這么遠的山路送醫(yī),途中可能就要出現(xiàn)生命危險。村里衛(wèi)生室沒有麻藥,鄉(xiāng)上衛(wèi)生院電話又搖不通,只好托一位鄰居步行前往取麻藥,但往返得五六小時。我待在村里衛(wèi)生室,由于傷口越來越浮腫,不能再等待下去,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醫(yī)生為我縫合了傷口。四十多天后,我治愈出院。
這位先生告誡父親之后,我還是發(fā)生了這樣的意外。當時當?shù)氐尼t(yī)療條件,還是撿回了一條命。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縫合傷口,那種疼并不尖銳,相反過于遲鈍,讓人想起鈍刀割肉的比喻,割下去和疼起來,間隔時間太長,似乎正是這種間隔拉長了疼痛。那種疼也沒有多少重量,但寬度太過分了,簡直無邊無際,完全不知道何時中止,何時才是盡頭。
這些童年經(jīng)驗確實影響了我,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怕,我隨時都想逃跑,同時也清楚其實無處可逃;這沒上限也沒下限的疼,我還未被打敗就屈服了,明白一切都無可奈何。這樣,我不得不承認世界存在不可知部分,而可知部分是不可知部分的影子,當然也可能反過來,不可知部分是可知部分的影子。這樣的影響讓我疑慮重重,面對這個世界,我既做不到深信不疑,也做不到不以為然,以至于產(chǎn)生一種和稀泥的態(tài)度,認為所有現(xiàn)實都可能是幻覺,而所有幻覺又都可能變成現(xiàn)實。
這樣一來,我教過六年級語文的古寨小學,縣城里的這個院子,我承受的重負和展開的生活,所經(jīng)歷的一個又一個現(xiàn)實,都成了幻覺。但這些幻覺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它們真實感人,甚至就是世界的真相,誰也否定不了。而我自身,卻是最缺乏真實感,也是最容易被否定的。至于困擾了我很久的幻聽,其風格反而是寫實的,如果有不那么真實的地方,也是因為童年經(jīng)驗投影過來,過大跨度的時空對接,存在技術(shù)問題。
世界的荒誕,很可能是現(xiàn)實與幻覺無縫對接、無形轉(zhuǎn)換造成的。比如,母親吩咐我去叫回父親,童年的我從徐家寨出發(fā),跑進一個幻覺,簡直就是“活見鬼”。而更多的情形是,在現(xiàn)實與幻覺之間,有著一片模糊地帶。這片模糊地帶,有時異常狹小,站在現(xiàn)實的邊界,一不小心就產(chǎn)生了幻覺;有時綿延不斷,要擺脫幻覺,返回現(xiàn)實,卻道阻且長。比如,這位先生看到了陰影,而童年的我被那個黑影驚嚇,出現(xiàn)“夜游”“夢游”,或許就是陷入這片模糊地帶。
我不得不承認失魂落魄的說法,母親“喊魂”,確實也讓童年的我重新睡上安穩(wěn)覺。因而,我也就相信,世界上有一種召喚的聲音,有人會聽到它。因為沒有別的解釋途徑,我寧愿認為,這種召喚的聲音,來自神靈。而且我似乎也認識到,神靈的召喚,嚴厲而慈悲。
我知道,自己的感受、接受、承認、相信、認為、認識,這一切,即使不完全是徐家寨帶來的,至少也有以那里為出發(fā)地,離開之后,走著走著,跑著跑著,就撞上了的。我越來越清楚,這對自己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比如,當我在《百年孤獨》中讀到:
一道血線從門下涌出,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起伏不平的便道徑直向前,經(jīng)臺階下行,爬上路欄,繞過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轉(zhuǎn)向直奔布恩迪亞家,從緊閉的大門下面潛入,緊貼墻邊穿過客廳以免弄臟地毯,經(jīng)過另一個房間,劃出一道大弧線繞開餐桌,沿秋海棠長廊繼續(xù)前行,無聲無息地從正給奧雷里亞諾·何塞上算術(shù)課的阿瑪蘭妲的椅子下經(jīng)過而沒被察覺,鉆進谷倉,最后出現(xiàn)在廚房,烏爾蘇拉在那里正準備打上三十六個雞蛋做面包。
我沒有一點獵奇心理,也不覺得有什么魔幻的,完全能夠恰如其分地理解:它就是寫實。只是說,相對于別的寫實,它多出了一個層面,在刻畫出這個世界面目的同時,也沒有忽略神靈的召喚。小說中,這個被殺害的兒子,血液受到神靈召喚,流經(jīng)那么多不可能之處,幾乎穿過他生前整個世界,決絕地流到他母親的眼前。
有人想當然地以為,拉丁美洲天生魔幻,《百年孤獨》這樣的文學世界,無非是現(xiàn)實世界的翻版,仿佛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創(chuàng)作,差不多是暗室里沖洗照片。這真是無稽之談,否則,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病床也是一個天然的文學世界了。
然而,我也特別想將置身其中的世界,比如徐家寨,對應為一個與現(xiàn)實不太一樣的世界,這倒不是圖減省,更不是別無他法,而是因為我確實產(chǎn)生過幻覺,盡管幻覺可能迷亂,還帶來過怕和疼,但它畢竟在鐵板一塊的現(xiàn)實邊緣,敲打出微弱的聲音。我還提醒自己,并非聽到幻覺敲打現(xiàn)實的聲音就夠了,希望自己即使在“夜游”“夢游”,也能從諸如“起來,快跑”此類駁雜的聲音中,分辨出神靈的召喚。而我的寫作夢想,正是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馬塞爾·普魯斯特那樣,傾聽到神靈的召喚,進而借助神靈的召喚,喚醒萬物,匯聚到一個活生生的文學世界。
界限
可以肯定,徐家寨與外部世界存在界限。
這有什么依據(jù)呢?
徐家寨確實沒有被世界孤立,它與外部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外部世界本來是無限的,但從徐家寨的角度看,它有邊界。這個邊界,就像拋物線,當然不規(guī)則,看起來,這里按下去,那里翹起來。徐家寨下方和斜下方的拋物線開口向上,上方和斜上方的拋物線開口向下,左右兩方的拋物線開口分別向右向左。這樣,就將它閉合起來了。不過,徐家寨并不在四周拋物線圍成的正中,而在左下方,差不多是末端位置了。這個整體一動不動,似乎屬于靜止的事物。而實際上,它曾經(jīng)一定處于被拋擲狀態(tài)。在被拋擲過程中,邊緣不是那么沉重,甚至有些輕飄,產(chǎn)生的氣流,也就是風,反過來作用于這些部分,它們就被攤薄,而且發(fā)生不同程度傾斜,形成一面又一面陡坡,這些陡坡又被扯開,但尚未斷裂,所以陡坡總是相連,之間的聯(lián)系無論多么松散,也不過相隔一兩個懸崖。而末端那部分,則非常沉重,根本克服不了地球引力,加之拋擲軌跡帶來慣性,不由得生發(fā)出一股內(nèi)力,虎虎生風,仿佛要揚棄自我,正當此時,邊緣部分被攤薄、扯開的外力也傳遞進來,兩股力量碰撞牽掣,將一面又一面陡坡,硬生生擠壓、扭曲成一個又一個山岡。而這樣的碰撞牽掣,造成離心力,晃蕩之中,險些將這個部分甩了出去。正是這一甩,致使這個部分反而獲得一個安全弧度,即使斜上方陡坡上山石崩潰、泥土垮塌,也不至于被沖擊到,而斜下方,斜度舒緩,人畜皆不易發(fā)生滾坡。是時候了,世界就靜止下來。這個末端,一個又一個山岡錯落疊加,世界留出了可依附的皺褶,還保持了斜向上的趨勢,徐家寨得以在此誕生。
這個世界為什么曾被拋擲?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它在運動中產(chǎn)生形變,又恰到好處地靜止下來呢?在徐家寨就能看到邊界,說明這個世界太小了,小得可憐。而末端的徐家寨,與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畢竟像是一個可以居住、生活的地方,況且確實繁衍生息了一個族群,可以說,這已經(jīng)足夠仁慈了。
或許,只是因為徐家寨這個地方孤懸世外,才會給人一種它曾經(jīng)被拋擲的印象吧。不過,說是孤懸世外也不一定對。其實,它處于這個世界左下方,末端,又低矮,又狹小。留給人的印象,說是陷落,或許更合適吧。孤懸也好,陷落也好,這種印象不是外人的,外人很少到這里來,來了也不太可能觀察到這一點。也不是村民的,他們在這里出生、終老,有人去過一些地方再回來,似乎從不會關(guān)心腳下的土地。甚至只是我一個人的,與其他村民不同,我離開了,只是偶爾回去一下,反而更有記憶、聯(lián)想和印象,只是說,我的記憶未免紛繁復雜,聯(lián)想過于天馬行空,印象也太荒誕不經(jīng)。
我之所以會這樣,可能因為這個世界作用于我,與作用于外人,作用于其他村民,是有差別的。這個世界沒有讓外人居住、生活在徐家寨,也沒有讓其他村民離開這里,因此,外人完全沒有必要仔細觀察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而其他村民無論對這個地方印象如何都沒有用。離開徐家寨,是我得到的恩惠。這個世界降臨在我身上的恩惠之難得,之盛大,恐怕不亞于徐家寨得以誕生的仁慈吧。
而從我的角度看,也有個人因素。在徐家寨看到外部世界,它的邊界讓我聯(lián)想到拋物線,并由拋物線聯(lián)想到這個整體被拋擲、產(chǎn)生形變、靜止下來等等,是因為我上過高中,學習過數(shù)學、物理、地理,閱讀過科幻小說。在我的想象里,它的出現(xiàn),猶如天體,只是說,忝列于浩瀚宇宙,這個天體之小,之輕,與一粒塵埃無異。其他村民幾乎沒上過什么學,他們就沒有這樣展開想象的可能。
作為外人,我的大學老師、小說家楊昭到過徐家寨一次。那一次和楊昭一起的,還有我的前同事、朋友、詩人沈沉,以及我的大學同學、朋友段正春,他被楊昭對應為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沈沉曾經(jīng)從縣城送我回去,接我回縣城,多次到過徐家寨,有時候還是夜里駕車。這次,沈沉在清晨拍過徐家寨幾張照片,一張是拔節(jié)生長的蠶豆苗,另一張是正在凋謝的豌豆花,還有一張是我披麻戴孝的背影,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出來,寫了一句話:“牛欄江峽谷里的春天,朋友徐興正母親的葬禮?!蔽也畈欢嘁恢芤院?,返回昆明途經(jīng)縣城時,才看這條微信。母親罹患不治之癥,病重,只得送她回到離開三四年時間的徐家寨。在凌晨趕到,當天深夜即離世。母親離世帶給我無盡悲傷,依照習俗、禮儀和禁忌舉行葬禮,又讓我不堪疲憊。在這悲傷、疲憊之中,我其實最大限度忽視了徐家寨,自己身處何地,也就沒去多想。我那時看到沈沉拍下的照片,蠶豆苗、豌豆花,還有我自己,都依附于徐家寨,為它所供養(yǎng)和接納,不禁感到愧疚。他那句話中寫到的牛欄江,是金沙江在昭通境內(nèi)最大的一條支流,而金沙江流至四川與岷江匯合,開始改稱長江,徐家寨一直把牛欄江叫“大河”,這條大河始終在邊界之外,只有走出徐家寨,才能看到它。他一句話,將蠶豆苗生長、豌豆花開的徐家寨納入牛欄江峽谷,等于拓展了徐家寨邊界,變大了它的外部世界。他這樣,并無以此寬慰我的用意,只是從他的角度看,徐家寨確實處于牛欄江峽谷之中。就像我的角度來自徐家寨一樣,他這個角度也是故鄉(xiāng)給他的。他的故鄉(xiāng)雖是丘陵地形,但畢竟地處昭魯壩子,而昭魯壩子又是云南第四大壩子,并且家門口就有一條河流。置身昭魯壩子,看不到邊界,世界是真的大。段正春也來自昭魯壩子,他的故鄉(xiāng),與沈沉的故鄉(xiāng)之間,如果典籍文獻記載算數(shù)的話,古代橫著一個名為“千頃池”的湖泊,連著一條名叫“昭魯河”的河流,多少年間,湖泊煙波浩渺,河流流水湯湯。千頃池消失,昭魯河枯竭之后,昭魯壩子依然是昭通最適宜人居住、生活的地方,坐落著一個區(qū)域中心城市、一個縣城,散落著若干個鄉(xiāng)鎮(zhèn)、無數(shù)個村子。我與段正春的交誼,充滿兄弟情感,他前來參加我母親的葬禮,幾度大哭,用淚水浸泡過徐家寨。我的心疼,又因此多出了一分。
這些年,楊昭一直將他的學生段正春對應為俄羅斯小說中的人物。去過徐家寨之后,楊昭也將我的故鄉(xiāng)對應為拉丁美洲作家筆下的世界。他發(fā)現(xiàn),徐家寨幾乎就是胡安·魯爾福在那部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平原》里描述過的地方,簡直就是其中那篇《我們終于分到了土地》里“土地”的翻版。小說中那片土地,要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大概四點鐘才能抵達,一路上聽得到狗叫、看得到母雞,到了目的地,天空中忽然落下一滴雨水,只見地面上砸起一團塵土,是在墨西哥平原上。位于中國山區(qū)的徐家寨,去往地塊之遙遠,與墨西哥那片土地無異,但這里的土地,每一塊都只有一張藥膏那么大,貼緊在斜坡上、懸崖邊,在地里刨土豆都得小心翼翼,土豆刨出來,必須隨即放進背簍,因為那樣的坡度,任何一顆土豆都停留不穩(wěn)。徐家寨所在地,本來坡度已經(jīng)屬于安全范圍,但也讓他膽戰(zhàn)心驚,唯恐摔下去,就會滾到牛欄江邊。倉皇之中,他也采取了沈沉的“角度”,將徐家寨放大到牛欄江峽谷。承認徐家寨與墨西哥平原還是不太一樣之后,他退一步講,認為即使不是那片被一滴雨砸出一個坑的土地的翻版,也是阿斯圖里亞斯在長篇小說《玉米人》里寫到的危地馬拉山區(qū)的翻版。不過,較之于徐家寨、與之連為一個整體的外部世界,小說中的危地馬拉山區(qū),畢竟有一種遼闊(哪怕是一種被打了折扣的遼闊),并且還可以大面積燒荒種玉米啊。
我明白,楊昭這樣的對應,對段正春是出于愛惜,對我則是出于憐憫。將徐家寨對應為拉丁美洲作家筆下的世界,對應為《燃燒的平原》《玉米人》中的場景,本質(zhì)上是將現(xiàn)實文學化,以減輕我的苦楚。然而苦楚還在那里,并不能真正減輕,頂多可以借助文學來分擔。
其實,也沒有那么多的苦楚。
徐家寨,我只是觀察它,想象它,體認它,當我意識到,它竟然與外部世界連為一個整體,但又與外部世界存在界限時,已經(jīng)得到了極大安慰。這個安慰是什么,它究竟有多大?與外部世界連為一個整體,意味著可能。世界的可能,不管小到何種地步,也不管被分成多少份,總有一份,哪怕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份,畢竟屬于徐家寨。有了這一份可能,就不至于那么絕望了。而與外部世界存在界限,則意味著安全。世界充滿危險,徐家寨周邊的土地上就發(fā)生過不計其數(shù)人畜墜崖、被滾石擊中的不幸事件,而與徐家寨相隔不遠的房舍、村落,也有被滑坡體掩埋和泥石流卷走的。徐家寨這個地形和地勢,一直受到庇護,并沒有楊昭眼里的陡峭,也沒有被滾石擊中的兇險。
所以,我甚至一點也不能覺得苦楚。
然而,徐家寨與外部世界的界限并不清晰,我個人的態(tài)度也十分曖昧。界限肯定存在,但它究竟在哪里,是誰劃分出來的,未必一目了然,更不可能實地踏勘。有時候,我愿意將界限縮得很小,小到徐家寨這個村落,小到我家、伯父家、姑媽家這座共同院落,小到我家這間房子,小到房子里這個堂屋,小到堂屋里這口火塘。世界這么小,越小越安全啊。有時候,我又愿意將界限放得很大,大大逾越徐家寨本身,向四周延伸,完全不知所終,以至于無邊無際。世界這么大,越大越有可能啊。
但這也給我造成困境:究竟是要不遺余力守住界限呢,還是不顧一切突破它?
實際上,界限不但存在于徐家寨與外部世界之間,它也存在于一個人的生死之間。
生死界限,我是在母親臨終的眼里看到的。
母親不治之癥確診以后,我向她隱瞞病情,而服用的靶向藥物也一度緩解了她的疼痛,她不但留念眼前的生活,而且開始向往未來的日子。母親一字不識,所知甚少,理解不了超出認知能力的事物,但她相信神靈,也相信善和愛,還相信一天一片易瑞沙,在本已極其艱難的幾個月時間里,從未考慮過死亡。母親在徐家寨勞作一生,那些年,她考慮得最多的事情,都是臨近的事情,比如,吃過晚飯,入睡時,考慮的是半夜起床,生火煮熟大鍋里的糖漿子,磨好麥芽,點清糖漿子,過濾,得到一鍋糖水,天快亮了,接下來,差不多用整個白天,熬制成麥芽糖,第二天由父親背到集鎮(zhèn)上去零賣,掙錢供我上學,稍微遠一些的事情,她幾乎從來不去多想。這次,母親一定是沒聽到死神的腳步聲,對已經(jīng)臨近她的死亡,也不去考慮。直到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我不得已對母親說出實情,當即護送她趕回徐家寨。在救護車上,母親打著安眠點滴,途中偶爾醒來,那時,她考慮過,自己平時暈車厲害,這次為什么反而不怎么暈車了呢?徐家寨越來越近,母親考慮的是這個她過了一輩子的地方。從公路到家里有一段距離,用擔架抬著母親行走時,我跟隨擔架一旁照顧她,她的手冰涼,我一路上用手捂著,卻怎么也捂不熱,她之前打點滴留下的針眼疏忽了按壓,血液順著手腕流到我的手掌,我在手電筒的微弱光線下察覺到了,愧疚得失聲大哭,她大概是要安慰我,卻一時無力睜開眼睛,看到她用力掙扎,我立即止住哭聲。母親終于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耗盡了余生之力,她又閉上了眼睛。母親看到了什么呢?她一定看到了我,同時也可能看到了影影綽綽、晃晃蕩蕩的徐家寨。但母親一定不會看到死亡,她不相信死亡會來得那么快。那是凌晨。當天深夜,母親就離世了。那個白天,原本是母親最后的期限,但回光返照,她感到好些了,有一點精神了,還考慮到:只差三天就過大年了。一直到彌留之際,母親都沒有昏迷,意識始終清醒,疼痛、窒息讓她陷入恐懼,感到絕望,臨終時再沒有睜開眼睛。我后來追思母親,將她躺在擔架上安慰我的那一眼,視為臨終的一眼。在臨終的一眼里,我看到了母親對我的心疼,不舍,還有慈悲。在臨終的眼里,我也看到了母親的生死界限,如果無限放大,就像是晨昏線,本身清晰可辨,但被它一分為二的世界卻模糊混沌。
母親的墓地位于徐家寨末端,一個靠近拋物線弧形的山岡上。這段拋物線開口向右,也就是說,這個山岡在徐家寨左邊,下端的左邊。數(shù)十年以前,祖輩墓地大多選在距徐家寨二三十里的高山上,在那里,斜坡變得舒緩,視線可達五六十里,看得到層層疊疊的山巒、彎彎曲曲的山脊,世界一下子變大了,此外還有一個好處,畢竟遠離房舍,不會出現(xiàn)雞叫和犬吠,得以保持死亡的寂靜,讓逝者安息。那時候,村民去不了任何地方,一直居住、生活在寨里,遇到喪葬,從四面八方趕來,動輒有一兩百青壯年,四人抬杠,多人扶棺,輪換幾十次,將逝者抬上高山。這些年,寨里空虛,青壯年大都外出淘生活,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再也不能將收斂逝者的棺木抬上高山去安葬了。選為母親墓地的地塊極小,目測、步測下來,能容納棺木,卻不留余地。但除此之外,無可選擇了。而這個地塊的主人,是住在同一座院落里的姑媽。姑媽沒有親兄弟親姐妹,她是父親和伯父的堂姐,幾年前去世了。母親生前侍弄過一塊地,它獨立于一片油茶林中,有這個地塊四五倍那么寬大,土壤里摻雜了羊糞、雞糞和草木灰,整個徐家寨都很背陰,那里光照最為充足,并且離水井也近便,每年都種植出寨里最好的辣子和茄子。我們一家商議用這塊最為人稱道的菜地去換取,或者花一筆錢去購買,但也擔心,無論哪種方式,都被拒絕。最終,姑媽的家人什么也沒要,慷慨贈予這個地塊。
母親棺木抬來,擺放在掘好的墓穴旁邊。這時,我忽然感到,這處墓穴太小,不足以容納棺木,這個地塊太小,不足以安放墓穴,徐家寨太小,不足以承受這個墓地。這一層又一層的小,一層比一層小,最終,讓母親就這樣逝去了。
這是一片怎樣的土地呢?
孫世祥寫過一首題為《土地謠》的詩歌:
沒有風和雨
數(shù)千年沒有死亡的就是自己
沒有天空沒有雪
冷漠的一生僅僅是命運的主題
祖先的民歌嘶啞、悲苦、淋漓
久久以來就是你唯一的體己
亙古的山岡悲歌連接葬歌
數(shù)不完也唱不盡的永遠是汗滴
如歌如泣的歲月里
最好的人生就是給死者林野
唱一陣歌流一陣淚
先民的兒孫用雙手觀察風雨
讓先輩曾經(jīng)照看的土地
在婦孺的歌中接受時間的漂洗
這首《土地謠》,雖然不能說寫的就是詩人故鄉(xiāng),但至少是以故鄉(xiāng)為出發(fā)地或?qū)ο笪锏摹T娭袑懙?,“最好的人生就是給死者林野”,而在徐家寨,這做不到。這里唯一的林野就是油茶林,而油茶林所在地坡度極大,就連母親侍弄過的那塊油茶林中的菜地,也是陡坡,無以掘出一處墓穴。說起來,孫世祥與我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校,是我從未謀面的學長,也是楊昭的學生。他的出生地,是一個叫做發(fā)拉的村子,離徐家寨數(shù)百里之遙。他被疾病過早奪去了生命,作為他的讀者,我曾與包括沈沉在內(nèi)的幾位朋友,到過發(fā)拉,去看望他的父母,也去他墓地悼念。這個村子位于高山之上,地勢相對平坦,視野比較開闊,看上去不是那么苦楚。村子周邊,橫陳斷崖。斷崖上下左右,確有小片林野。但恐怕不會有人選擇村外斷崖之處作為逝者安息之地吧,這也就意味著,還是不能給死者林野。他病逝后,骨殖從昆明帶回發(fā)拉,安葬在他生前為祖父選定的墓地。翻越發(fā)拉背后大坡,走完幾十里路程,只見高山之巔,草甸鋪陳,并無林野,唯獨一座墳墓,荒涼孤寂。
孫世祥生于1969年,2001年去世時還不滿三十二歲。身為出生于發(fā)拉的孩子,他受盡了窮,吃盡了苦,大學畢業(yè)后在故鄉(xiāng)當過教師,曾經(jīng)忽發(fā)奇想,做過在發(fā)拉采到金礦的發(fā)財夢,然后動過購買直升飛機的念頭,與全家一起搬遷至西雙版納勐臘縣勐滿鎮(zhèn)一個叫“38公里”的地方,又因無以立足而返回,再后來只身遠走昆明,流落街頭,當過記者,病故時為一名機關(guān)職員。作為一介書生、業(yè)余作者,他研讀二十四史,還研究“中國的世界戰(zhàn)略”,也有過徒步橫跨世界屋脊的瘋狂行動,就連爬上昆明郊外西山也效仿過不走回頭路下山的做法,留下百萬言長篇小說《神史》和三百多首詩歌遺作,去世后幾經(jīng)周折,這部長篇小說和詩集終于出版,還有兩百萬字其他手稿,文體包括長篇小說、散文隨筆、社會調(diào)查、游記和日記。在《土地謠》一詩中,他對發(fā)拉發(fā)出過哀嘆,也通過歌詠獲得自我安慰。但他生性狂狷,從來不把世界放在眼里,一向和人生以命相搏,就連為祖父選取墓地,也是天高地遠,傲視萬物。
安葬母親后,我這才意識到,與已故作家孫世祥完全不同,徐家寨的逝者,他們都太軟弱可憐了,彌留之際,神色恍惚,無不表現(xiàn)出害怕漂泊,更害怕孤獨。如今,無法再將逝者抬上高山去安葬,這只是一個客觀因素。為了安息亡靈,它不至于四處飄蕩,也為了告慰亡靈,它不至于孤苦無告,親人都會將逝者安葬在徐家寨。
意識到這一點,我真正理解了,徐家寨何以出現(xiàn)房舍與墳塋共存、生者與逝者雜居的現(xiàn)象。其實,祖輩去世,也并非所有逝者都抬上高山安葬。就連先祖本人,數(shù)百年前,他背負命運,帶上家眷,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歷時不知多長時間,從江西(家譜記載小地名為“大竹林高坎子”)流落至此,好歹安下身來,繁衍了這個家族,自己死后,也葬在寨里。或許是因為徐家寨小,地塊小,逝者命也小的緣故吧,小的棺木,收斂小的遺體,葬入小的墓穴,壘起小的墳塋。而死去的人,也都能體諒這一切的小,給親人托夢的時候,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不知道要全部歸因于辦不到呢,還是也有別的因素,徐家寨的墳塋,竟然沒有一塊墓碑。辦不到,原因倒是非常具體:別看徐家寨懸崖多,滾石事件也多,但那些石料,都不適宜制作墓碑。墓碑對石料的要求,質(zhì)地、規(guī)格等等,比制作石磨還苛刻,每扇石磨都是從數(shù)十里以外的地方背回來的,而墓碑太重,又多,難背。再說,也沒有那么多錢可以花在墓碑上。
墳塋不立墓碑,就是一堆土,長出一團草,倒是不顯棱角,也不生分,與所在地塊和徐家寨反而融為一體??拷可岬膲瀴L,墳前常會拴著一頭牛,或者一匹馬,在那兒放置草料喂養(yǎng),而墳尾,說不定會有一只母雞在草叢中抱窩,將躲著下在那里的雞蛋,夜以繼日孵出雞仔來。牛馬總是討嫌,免不了摩角擦癢,墳頭上的土會掉落了一兩坨。過不了多久,亡靈到夢中,說給了親人,親人前往察看,知道了,跪下來,燒一刀紙錢,開口祈求亡靈,讓等候一段時間,墳頭上的土不可亂動,待到清明,方可壘上。
徐家寨延續(xù)著給逝者“喊飯”習俗。喊飯的日子,主要是逢年過節(jié)和逝者生日、忌日,以及由于其他因素而備下豐盛飯食之日。不過,也有隔三差五喊飯甚至幾乎每天都喊飯的。喊飯的方式,先將菜肴擺上堂屋里方桌正中,然后空出上方位,那個方位屬于神靈,鬼魂不可僭越,在下方位、左方位和右方位這三個方位各擺上兩個飯碗,再在六個飯碗上擺上筷子,喊飯者立于方桌一旁,依次喊列祖列宗、三代之內(nèi)逝者和孤魂野鬼,來吃飯了,最后,在飯桌前燒三張紙錢,跪拜,磕頭。先從列祖列宗喊起,喊到三代以內(nèi)逝者,這是秩序,再喊到孤魂野鬼,卻是憐憫。列祖列宗何謂不用說,但孤魂野鬼呢?孤魂野鬼就是那些在外邊死去,火化,帶回骨殖,以及在寨里死于非命,無可保全,未能正常收斂、安葬,有墳塋也等于沒有墳塋的亡靈。用來喊飯的菜肴飯食,都是象征性盛一點。喊飯完畢,全都要倒回鍋里,重新盛上,就連筷子,也要打亂,再來抽取。
本來,亡靈來去無蹤影,只要愿意,可以在任何時刻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但幾乎所有喊飯者往往忽略了這一點,都會以為,亡靈能來吃飯的,大多是安葬在寨里的逝者。其實他們還忽略了一點,徐家寨的墳塋,只是逝者寄身的旅館,亡靈也不至于時刻待在一個地方,或許會四處走動吧。雷平陽寫過一篇題為《與小學女同學擦肩而過》的散文:
昭通是個沒有生死界線的地方,墳地和村莊總是混雜在一起。我聽說過的死亡,先是祖輩,然后是父輩,接下來是同輩。最近幾年,聽說我的下輩中也有人跳河或喝農(nóng)藥自盡了。清明節(jié)那天,我去給父親掃墓,在通向墳地的小路上,我與一個小學時的女同學擦肩而過,不敢與她打招呼,因為我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死了。
徐家寨逝者,在親人夢中出現(xiàn),還會說起自己就像生前那樣勞作,來回走了三四十里路,背回一背簍土豆,人畢竟老了,脊梁骨不過彎,被背簍磨破皮了,疼,現(xiàn)在還累,只想喝一碗南瓜湯,而喊他吃飯了,到飯桌上一看,卻不見南瓜湯。
這些年,徐家寨越來越空虛,或許也是因為飯桌前家庭成員少之又少的緣故吧,一改喊飯之規(guī)制,生者索性給逝者在方桌上留著飯碗、筷子和座位,一起吃飯。有時還向逝者舉杯,幾杯過后,開口說話,喋喋不休。
也有人起夜時,發(fā)現(xiàn)火塘里,杉樹枝椏竄起紅藍交織的火苗,爆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散發(fā)杉樹油脂的香氣。父親脫掉上衣,反手撐在火塘邊上,背靠柴火。到了晚年,父親說冬天骨頭冷,幾乎每晚都要等家人睡下以后,獨自燒旺柴火,烤熱骨頭,才去睡覺。時間久了,他見到父親這樣,也不必打招呼。回到臥室,他迷迷糊糊地想,墳塋里更冷啊,怪不得父親還要跑回來生火取暖。
這一點,徐家寨確實可以對應為拉丁美洲作家筆下的世界。在胡安·魯爾福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里,那個叫科馬拉的地方,死者重返人間,住進生前家里,照樣與鄰居來往,也與外人相處,生者也忘了他們已經(jīng)死去,只是偶爾發(fā)現(xiàn)對方說話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過于低沉了,幾乎聽不清,才對鬼魂充滿同情。科馬拉一帶,地勢平坦,適宜耕作,土地本身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要不然,佩德羅·巴拉莫不會為了將科馬拉收入囊中,而作惡多端了。佩德羅·巴拉莫死后,神父拒絕為他的靈魂祈禱,想必也不會得到安息,他那匹馬更可憐,在科馬拉到處奔走。當然,徐家寨只是一個被拋擲的地方,不曾發(fā)生過佩德羅·巴拉莫的惡行,幾乎所有牲畜都是安寧的。它與科馬拉對應的,也僅僅是人鬼不分這一點。
在徐家寨,人死了就死了,個人生死,界限仍不可逾越。所說的人鬼不分,是生者和死者消弭界限,同在徐家寨,共度剩下的時光。
母親生前,還未離開過這里的時候,她也將徐家寨視為“天賜”。
母親曾經(jīng)也是一個外人,她出生于牛欄江邊,那是在上游,河谷里的一個村子。遠嫁徐家寨,十數(shù)年光陰就賦予了她一份地方主義,我小時候,母親向我反復灌輸過一個觀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徐家寨更好的地方了。
有什么依據(jù)呢?母親言之鑿鑿:這片傾斜的土地上,高山之巔種植土豆、蕎麥、燕麥,中坡種植玉米、高粱、黃豆、小麥、豌豆,谷底種植水稻、蓮藕,出產(chǎn)幾乎所有農(nóng)作物。除了農(nóng)作物,還出產(chǎn)諸多經(jīng)濟林果,包括核桃、板栗、油桐、花椒,蘋果、柑橘、棗、梨,等等。至于蔬菜,品種更是不計其數(shù),凡是在集鎮(zhèn)上見過的,諸如白菜、生菜、萵筍、芥藍、蓮白、花菜、姜、蔥、蒜、辣子、茄子、南瓜、絲瓜、黃瓜之類,差不多都可以種出來。甚至還可以種出魔芋、西瓜、天麻、三七、黨參、重樓、板藍根……寨里有一口泉水,雖然水量小,枯水季節(jié)會不夠用,要到四五里外一條溝里去背水,但泉眼上方長著一片竹林,泉水從竹根下沁出,這種竹根水異常甘冽,就連路人也會到井邊歇氣,喝一飽井水再上路,冬天,井水暖和,不傷嗓子,其他時間,井水甘甜,喉嚨有回味。這個家族,確實有過瘸子、瞎子,也有過結(jié)巴和丑八怪,但從未出過惡棍、小偷、賭徒、酒鬼和懶蟲,世世代代找不到一個品行不端的人。再就是,還有油茶林。當初,先祖離開故土,什么都帶不走,或者什么都不想帶走,除了家眷,只帶上幾粒油茶籽,到了這里種下,培植出油茶林。油茶樹是先祖?zhèn)魇赖男盼?,它們不僅每年結(jié)出茶籽,散落一地,供村民撿拾,榨油,食用,而且還秋天開花,隔年結(jié)果,是一種有異象的樹木,方圓好多里的地方都沒有這種樹。
過了一些年,徐家寨還發(fā)生過一起“茶花誤”。
有一年秋天,徐家寨來了一個外人。外人坐著一輛小卡車,路過徐家寨,去一個叫窩凼的臨近的村子,挖走他夏天買下來的一棵百年野葡萄樹。野葡萄樹的樹干粗壯、遒勁,藤條茂密、舒展,但在窩凼的村民看來,它沒有用處,很少結(jié)野葡萄,結(jié)了也不好吃,因而,主人懷著竊喜,以一千五百元的價格賣給了外地人。聽說,外人將那棵野葡萄樹運到縣城廣場,移栽成活,可以拿到好幾萬元。當然,這是很久以后才聽說的。我當時在縣城工作,專門確證過此事。
有意思的是,作為綠化樹販子,外人四處尋找綠化樹,最終發(fā)現(xiàn)了窩凼那棵野葡萄樹,曾路過徐家寨,完全忽略了油茶樹。窩凼是一個小小盆地,平坦、背風、當陽,居住起來舒適,已經(jīng)被完全處于斜坡之上,偏頗、當風、背陰的徐家寨羨慕上了。聽說窩凼的一棵野葡萄樹賣了一千五百元,徐家寨村民心里酸溜溜的。但這次,外人坐著裝載了那棵野葡萄樹的小卡車,路過徐家寨時,跳下車來,暫時不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迅速傳遍徐家寨:外人要買油茶樹,村民挖得出多少他就買多少,價格一百元至一千元,具體視胸徑和樹冠之大小而定。
徐家寨村民熱情甚至討好地包圍著外人,認真甚至虔誠地聆聽他講解如何選取、挖掘、包裹油茶樹。油茶樹分屬于每戶村民,每戶自行給家庭成員分了工,有精心制作草繩和竹板的,有小心翼翼地挖掘油茶樹的,有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樹根土球的。幾乎每一戶都全家動員,起早貪黑,不放過多賣油茶樹的機會。所有村民沉浸在發(fā)財致富的甜蜜前夜,對徐家寨的熱愛一下子超過了窩凼。
在三天時間里,村民選取、挖掘、包裹了近千棵油茶樹,外人卻從徐家寨神秘消失了。
我在縣城又專門打探此事。一切都弄明白之后,真讓人啼笑皆非、感慨萬千啊。原來,作為綠化樹販子的外人,他缺乏必要的專業(yè)背景,秋天路過徐家寨,看到漫山遍野爭奇斗艷的茶花,將油茶樹誤認為能賣大價錢的那種山茶花了。待到樣品捎到縣城,被告知犯了常識性錯誤時,外人無法給村民一個交代,只好偷偷溜走。
我又查閱資料,得知全世界有二百二十多種山茶,中國有一百九十多種,基本上都在云南。而這起“茶花誤”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作為綠化樹販子的外人,他混淆了徐家寨油茶樹與云南山茶之間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