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松

清晨六點一刻，窗外這座西南小城還是一片昏暗，街道上的路燈無精打采地立著，馬路上三兩個剛從夜場出來的醉酒青年在撕心裂肺地叫喊著。龍飛此刻已在洗漱臺前完成了梳洗打扮，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前一天剛去理的新發(fā)型，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短袖白襯衫、黑色休閑褲搭配得很協(xié)調(diào)。六點二十，龍飛背著新買的休閑皮包出門去上班。他精神飽滿地走在潔凈、寬闊的馬路上，看著挺立在馬路兩邊高大的梧桐樹，綠油油的葉子像一把巨型的大傘張開來，他突然覺得這個早晨充滿了詩意，真想停下來寫一首詩。

清晨的街道上，車子像流水一樣川流不息;自行車道上，電動車、自行車熱鬧非凡;人行道上，行人們面色凝重，急匆匆地小跑著。龍飛突然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有一種青春重來的熱情。這就是城市生活呀，熱鬧、忙碌，還充滿無限的未知和遐想，真是令人神往。不像他工作了六年的鄉(xiāng)村，單調(diào)、枯燥，除了綠水青山和藍天白云，似乎已沒什么美好的記憶停留在他的意識里。最遺憾的還是自己最美麗的青春年華就在那里蹉跎掉了。還好，自己“逃離”了，不然一生就像一杯清茶，在茶水的倒影里就能看到頭，沒有詩意、沒有遐想，更沒有未知的浪漫。

龍飛得意地想著，滿懷激情和憧憬地走向他工作的新單位——天瑞市第一中學。七點不到，學校門口已是人頭攢動，電動車、汽車把整條馬路堵得水泄不通，背著書包的學生，還有焦急的家長正從汽車、電動車夾縫里艱難地繞行著，呈不規(guī)律的曲線運動。

龍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擠進學校，他的白襯衣上不知什么時候蹭上了幾塊扎眼的褶皺，新發(fā)型也被擠得亂了方寸，褲角、鞋子上都被蹭了幾個印子。他心想，城里孩子的上學場面都這么壯觀呀，比鄉(xiāng)下趕集還要熱鬧。以前工作的鄉(xiāng)下中學，一所學校最多也就六七百個學生，家長接送也只是稀稀疏疏幾家，從一年級開始，很多孩子都是自己上下學。龍飛邊想邊急忙退到學校大門內(nèi)側的一個角落去整理他的發(fā)型和衣褲。今天是他第一次來新學校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以優(yōu)異的選調(diào)考試成績考到這所市里的重點中學，他要給同事們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他要讓他剛剛接手的新班級的同學喜歡他、敬仰他。

龍飛正彎下腰去擦拭鞋子和褲腳，就聽見大門口有人尖聲叫道：“暈倒了！暈倒了！”

龍飛急忙站起來，看見就在學校大門邊緣的地方圍了一群人，他趕緊擠進去，看見地上躺著一個女學生，口吐白沫，眼睛向外翻著兩個大白眼珠，像死金魚的眼睛一樣只有呆滯的白。旁邊的一個婦女一邊跪在地上去拉女學生，一邊嚎啕大哭。龍飛顧不得整理衣衫，蹲了下去，叫那婦女把女學生扶到他背上。他背上女學生，大聲問保安學校醫(yī)務室在哪兒，一邊問，一邊朝著保安的指向跑了起來。

通過急救，那女學生蘇醒過來了。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生，個子和她母親差不多高了，但還一臉的稚嫩，臉色像一張白紙，兩只大眼睛空洞而茫然，流露出和她年紀不相仿的復雜、痛苦、憂傷的神色。而且她的眼神老是躲躲閃閃的，就像被獵人捕獲了的小鹿，滿是驚恐。

龍飛突然覺得心里一驚，花一般的女孩，本該是天真活潑的呀？眼前的女孩怎么會這樣呢？帶著疑問，龍飛溫和地想和女孩聊聊天，了解一下她的情況。結果，那女生一直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敢直視龍飛，對他說的話也似乎沒有聽到一樣，拒不開口。旁邊的母親只好一邊擦眼淚，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龍飛她女兒已經(jīng)休學兩年多了，這兩年也斷斷續(xù)續(xù)去上過幾天學，但一到學校就犯病，輕一點的是渾身發(fā)抖、頭暈惡心，嚴重一點的是今天這樣渾身抽搐、暈倒。

“那在家里有這種狀況出現(xiàn)嗎？”龍飛關切地問。

“沒有，她在家整天又唱又跳，沒心沒肺的，就知道玩！一到學校就出現(xiàn)這種狀況，剛開始我們以為她裝，不喜歡上學，但犯病好多次了，都很嚴重，是裝不出來的。醫(yī)生說這叫上學恐懼癥，是一種心理疾病?！迸畬W生的母親說道。

龍飛嘀咕道：“上學有這么恐怖嗎，真是奇怪了！”

學生的母親聽完龍飛的嘀咕后，一邊抹淚一邊帶著哭腔說道：“就是，上個學有什么好怕的呀，不上學才可怕呢，不上學這輩子算是完了！真是造孽呀！你說我命咋就這么苦，生了這么個不中用的孩子?！?/p>

龍飛大吃一驚，以為孩子的母親傷心是因為她的病情，結果是因為孩子上不了學而傷心，龍飛便勸慰道：“家長，你不能說孩子不中用，這樣會傷害到孩子的。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學習是其次。你還是讓她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來上學吧，這期間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壓力?！?/p>

龍飛話音剛落，那女孩的母親一反剛才悲傷的樣子跳起來說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我孩子少考一分，你們學校會錄取她嗎？你知道嗎，為了考取你們這所重點中學，我們孩子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上小升初輔導班了，光錢就花了好幾萬了。其中包括她開始有上學恐懼癥，斷斷續(xù)續(xù)休學期間，我們都在課外培訓班補課，從來沒有一下放松，好不容易才考上你們學校。如果她現(xiàn)在不能上學了，怎么考重點高中，怎么考重點大學？如果考不上大學她將來能去干嘛，去撿垃圾嗎？你是老師，比我清楚，現(xiàn)在找工作都要研究生、博士生了，她連個初中都上不下去還能干嘛？”說完，她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龍飛被這一頓搶白說得啞口無言，張著嘴巴不知道說什么。他看過去，只見那女孩正睜著兩只空洞無神的大眼睛冷冷地看著她的母親。

龍飛只好苦笑了一下，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班的?！?/p>

女孩還是不回答，并且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女孩的母親答道：“她叫李甜甜，是初一（2）班的。之前就已經(jīng)休學兩年多了，醫(yī)生都說好了，咋個今天第一天上學又犯病了，這個不爭氣的死丫頭?！闭f完，李甜甜的母親用手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頭，李甜甜還是沒有吱聲，只是用惡狠狠的眼睛剮了一眼她母親。初一（2）班正是龍飛即將接手的班，但龍飛沒有說出來，只是讓女孩的母親把她帶回家，讓她身體狀況好點再來上學。

一路上，李甜甜的母親還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李甜甜，李甜甜還是一聲不吭，低著頭走她的路。

龍飛看著她們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李甜甜”，多么甜蜜的名字呀，她的生活應該像一首甜蜜的歌，充滿快樂、幸福和甜蜜，為什么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會變得如此憂傷呢？龍飛實在有點想不明白，一大早的好心情也被破壞殆盡。但一想到他馬上要去給班上的同學上第一堂課，想到這是他人生的新起點，想到這是他扎根城市的第一天，他又開始努力地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充滿激情地走進教室里去。

龍飛清了清嗓子，大踏步走上講臺，充滿激情地說道：“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龍飛！”

“老師……好！”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軟綿綿的聲音，就像睡眼迷蒙的人發(fā)出來的囈語。

龍飛快速地環(huán)視了教室一圈，發(fā)現(xiàn)同學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半癱在課桌上，兩只迷茫而空洞的眼睛懶洋洋地看著他，一點朝氣都沒有。龍飛心底一沉，這城里的孩子和鄉(xiāng)下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鄉(xiāng)下的孩子總是像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每次他問什么問題，他們總是響亮地回答，并且各種搶答的聲音此起彼伏，得用很大的聲音才能壓住他們。教室里總是能聽到各種笑聲、打鬧聲。這城里的孩子卻出奇的安靜，據(jù)說城里的孩子個個是學霸，平均分都是九十分以上，看來名不虛傳，都是一群愛學習、愛安靜的孩子。

龍飛調(diào)整了一下狀態(tài)，以免被同學們的安靜感染，他盡量顯得活潑一些，并且幽默地介紹自己說：“我的名字叫龍飛，我可是一條會飛的龍！大家信不信？”

教室里沒有聲音，同學們像沒有聽到一樣無動于衷地茫然地看著龍飛。龍飛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臉紅耳赤，感覺自己像一個小丑正在臺上拙劣地表演著，臺下滿是嘲諷和不屑的神情。他擦了一下自己額頭上流下來的汗水，清了清嗓子，努力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提高音量把之前打好的腹稿僵硬地重復了一遍，大概意思就是他將如何陪伴全體同學慢慢成長，快樂成長，還強調(diào)了讓他們快樂學習。最后，他充滿感情地說道：“我一定會努力成為一個讓你們喜歡的老師！”

龍飛話音剛落，突然有人拖著聲音說道：“我信你個鬼呀，糟老頭子，壞得很！”

龍飛只覺得血直往腦門沖，感覺受到了極大的污辱，但他盡量克制著，然后大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不相信老師？站起來說說你的理由！”

“童鴿，學渣，我們班的學渣說的！”教室里開始哄笑起來。

這時候，叫童鴿的男生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只見他身材高挑，長得很清秀，白皙的皮膚，又黑又大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眼睛里透出的滿是桀驁不馴的神色。一邊東張西望，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

龍飛看著個子快有自己高了，但還一臉稚氣的男生，火氣頓時消了大半，他問同學們：“才開學，你們怎么知道他是學渣？”

“因為他學號是55號，我們的學號是根據(jù)入學考試成績來編的！”少有的響亮和異口同聲的回答。龍飛心里又是一沉，城里孩子和鄉(xiāng)村孩子真是不一樣，他們鄉(xiāng)村考試從來不排名次，而且也沒有“學渣”的說法，都是每天快樂地來上學，快樂地回家。

龍飛一臉嚴肅地說道：“以后不準叫同學學渣，同學之間應該友愛相處，互相幫助！學渣學霸只代表某個階段，而且學習成績也并不能完全決定我們將來的人生！……”

龍飛還沒有說完，教室就開始沸騰起來，有同學說：“我媽媽說了，不能和學渣交朋友，不然自己也變成學渣了！”有的說道：“關系大了，成績好，可以考好的大學，可以找好工作，可以賺大錢！學渣考不上大學就只能去撿垃圾，當外賣小哥了！哈哈哈哈……”

龍飛大聲叫道：“安靜！安靜！”他一邊叫，心里一邊涌上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才上初一的孩子，怎么就變得這么功利呀？

教室里重新安靜下來，童鴿站在座位上，一臉的滿不在乎。

龍飛穩(wěn)住情緒，他讓童鴿坐下，并說：“以后不要在課堂上亂說，大家要彼此信任、彼此尊重?！饼堬w開始讓同學們自我介紹，教室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還有綿軟的狀態(tài)。

等叫到樂欣的時候，半天沒有反應，龍飛又叫了幾遍，還是沒有反應，等他問“樂欣是不是沒有來上學”時才從座位上慢騰騰地站起來一個瘦小的女生，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把她的臉幾乎都壓得快要變形了。龍飛看到她那副使她原本清秀的面龐變形了的眼鏡，心頭一沉，他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圈，突然發(fā)現(xiàn)有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戴著眼鏡，一張張稚嫩、清秀的面龐被眼鏡都壓得變了形，看不到他們心靈的窗戶，只看到兩個鏡片在熠熠生輝地反射出萬道刺眼的光芒。

樂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龍飛，就像等待著被拉去屠宰場的羔羊。龍飛鼓勵她站到講臺上介紹自己給大家認識。

樂欣緩慢地走向講臺，一直低著頭，站到講臺上轉(zhuǎn)身向大家時，她突然哆嗦著渾身發(fā)抖。龍飛走向她，給她一個鼓勵的手勢，說：“沒事，勇敢一點，你肯定是最棒的！介紹一下你自己?！?/p>

樂欣還是低著頭站在講臺上一動不動，渾身顫抖的越來越厲害，接著就聽見 “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起來。

“膽小鬼，膽小鬼！”教室里又沸騰開來。

龍飛一邊安慰樂欣，一邊讓她回到座位上，其他同學卻幸災樂禍地看著樂欣，嘴里放肆地叫著“膽小鬼”。龍飛有些生氣，他一邊制止叫的同學，一邊說道：“同學們，我們初一（2）班是一個大家庭，就像一家人一樣，要互助互愛。你們的同學哭了，你們怎么能嘲笑呢？從今以后，不準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

終于下課了，龍飛覺得自己像一盞快要燃盡了的油燈，已經(jīng)再也燃燒不起來了。之前在鄉(xiāng)下，總覺得自己充滿活力，永遠有花不完的精力，這進城才上了一節(jié)課，就仿佛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他一邊大口喘息著，一邊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想讓腦子安靜一會。

還不等龍飛的腦子安靜片刻，辦公室里就嘰嘰喳喳的像菜市場了。龍飛艱難地抬起頭，就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到處是學生，他覺得奇怪，不禁自言自語地問道：“辦公室不是老師休息、批改作業(yè)的地方么？怎么會有這么多學生呢？”旁邊的一個年輕女老師朝他詭異地一笑，說道：“你慢慢就習慣了！每節(jié)課后任課老師都要把成績跟不上的同學請到辦公室來免費給他們補課！”

英語老師巴掌大的臉上的小眼珠都快要從縱橫交錯的褶子中間滾了出來，她錐子一樣的下巴拼命地上下抖動著，聲音又尖又細地叫道：“現(xiàn)在的孩子營養(yǎng)都過剩了，還怕餓著。就是條件太好了，才不好好讀書，不重罰，他們是不會長記性的。你是年輕老師，經(jīng)驗不足，不知道怎么讓孩子乖乖聽你的話，學著點?！?/p>

說完，她扭著一閃就要斷了的腰飄出了辦公室。

龍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有教務處的老師過來叫龍飛，說是校長找他。

龍飛走進校長辦公室，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正坐在寬大的黑色真皮椅子上，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要不是西服里流露出來的那一抹白色襯衣，龍飛還以為辦公室里沒人呢。

龍飛剛坐下，校長就一臉嚴肅地說：“小龍呀，你是新來的教師，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學校的規(guī)矩，才來了不到一個月，就被很多老師投訴了，所以今天我得好好跟你說說我們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以及辦學理念?！?/p>

“首先，你布置的作業(yè)太少，這樣你班上學生的成績就提升不了，那會直接影響到你的績效工資還有獎金;其次，就是你太放縱學生了，管理學生需要有一整套的方法，該罰就罰，學生才會乖乖聽你的話;第三，年輕老師要有犧牲精神，不要總想著往家跑，要待在學校里利用一切時間監(jiān)督學生學習、做作業(yè)。最后，打好中考這場硬仗，不要以為我們才初一，時間是很緊迫的，要讓學生爭分奪秒地學習，不能有絲毫的懈怠。特別是下晚自習后，周末，假期都是拉開差距的時機，要鼓勵同學們一刻都不能放松。”校長語重心長地說。

龍飛聽完后心里非常憤懣，怎么才來城里的中學幾天就被投訴，告黑狀。另外，校長這意思不是讓他和學生都不要睡覺、不要吃飯，一心只為了學習，為了中考了嗎？龍飛急得站起來說道：“校長，這可不行，孩子們正在長身體，休息和健康也很重要的。中考確實嚴峻，但回歸生活的本質(zhì)和初心，身心健康也很重要，要是沒有了身體健康，或者心理出現(xiàn)問題，那考上清華、北大也沒用呀！”

校長威嚴地說道：“你坐下去！你不用跟我講大道理，我比你清楚。孩子的抗壓能力也沒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另外他們年輕，累不垮的。升學指標就是我們學校的安身立命之本，如果升學率不達標，你我都得滾蛋，都沒有飯吃了，你永遠記住這一點！”

龍飛突然想起屈原寫的《橘頌》，屈原通過橘子樹“不可以被移植”的特征來暗喻自己忠貞不渝的愛國之情。龍飛突然感慨道，自己會不會就是一棵橘子樹，移植之后會死亡？

一天晚上，龍飛沒有守晚自習，但也不敢離開學校，只好在辦公室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心里滿是對父母的內(nèi)疚，原本以為自己到大城市來工作，可以多陪陪父母，可以讓他們安享晚年。沒想到，反倒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而且回到家就沒有精力和父母講話，整天悶悶不樂的，惹得父母為他的工作操心，為快到30歲還沒有女朋友的自己操心。

龍飛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自嘲道：都沒有時間談戀愛，只有把單身狗進行到底了！一邊想著，一邊打開學生的作文本批改起來。每次批改作業(yè)，龍飛都習慣要先看童鴿的作文，童鴿被同學們稱為學渣，是因為數(shù)學很爛，一般只考個位分，但是他的作文寫得很好，而且真實、新穎、有個性，總是能讓人耳目一新，不像其他同學的作文一看就是套路和模式化，一點都看不出少年兒童的純真和真實心理。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蝴蝶效應——開學一個月后的你”，龍飛讀完童鴿的作文后，心情開始變得更加沉重。童鴿寫道：“初中，新的起點，讓我充滿期待，特別盼望著新增的歷史、地理等我喜歡的科目。剛開學，我每天都認真聽課，作業(yè)效率也很高，每次語文聽寫都在95分以上，老師們都對我印象很好?！薄暗_學兩個星期后，作業(yè)開始增多，每天早上6：30起床，還要上晚自習，晚上11：00才能睡覺。我一向強壯的身體也被搞垮了，我開始嗓子痛，頭暈，打了三天的吊針。之后，每天去到學校，上午還勉強可以支撐，到下午頭便開始變得沉重起來，等到上晚自習時，頭就暈得厲害，眼睛也開始花了。過完中秋節(jié)后，我基本處于快瘋了的狀態(tài)，早上沒精神，昏昏欲睡，下午頭暈、惡心、肚子痛，回到家還得堅持做作業(yè)，不然第二天就得被各科老師叫到辦公室補作業(yè)，不讓吃中午飯，不讓吃晚飯。”“上次，我因為打吊針回家太晚，媽媽讓我不要做作業(yè)了，直接去睡覺。結果第二天被英語老師拉到辦公室臭罵了一頓還不算，還讓我在辦公室把作業(yè)補完，罰我不準吃中午飯。到了下午第六節(jié)課，我的肚子絞痛起來，渾身無力，胃都開始抽搐起來，我終于知道了饑餓原來這么痛苦。我小時候都是被爸爸媽媽強迫著‘多吃點，多吃點長大的，從來不知道餓的滋味，我一向很討厭媽媽老叫我多吃點，這時候，我多希望早上出門前再把媽媽塞給我的餃子都吃掉?！薄敖裉煜挛缟险n，我實在沒精神，就把眼睛閉上，結果又被英語老師給罰站了三小時。我想對老師說，我真的不是有意睡覺的，但我晚上睡覺那么晚，半夜又經(jīng)常做夢夢到作業(yè)沒有做完被嚇醒。感覺才睡著了，又被叫醒來上學。該吃飯時老師讓我們留下背筆記，該午休老師又給我們講課，我壯如牛的身體也被搞垮了?！薄白罱腋緦W不進任何知識，每次上課都頭暈、想吐。從開學到現(xiàn)在，我從一個熱愛學習，每科都爭取優(yōu)異的人，變成了厭煩學習的人，學習也開始一落千丈，同時，也成了老師、同學討厭的學渣。但我想說，每天睡眠不足，吃飯都不能保證，這樣下去，產(chǎn)生的蝴蝶效應將會是同學們的身體一個個垮下去，大家一個個開始討厭學習?！薄霸谶@樣令人窒息的學校里，唯一能讓我開心的就是畫畫和寫小說，只有畫畫和寫小說時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覺得世界還是五彩的，我也才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飛得很高很遠。可是昨天晚上，我被英語老師告狀，說我上課畫畫，寫小說，被我媽狠狠扇了一個耳光，我媽說我再不好好學習，將來只有去當乞丐，撿垃圾。我說我就不可以當畫家，當作家嗎？我媽居然爆了粗口，說無論當作家還是畫家，都得通過中考，高考，分數(shù)不上線，當狗屁的畫家和作家。我只好沉默了，因為我看不懂這個世界……”

龍飛讀完童鴿的作文，感覺心被撕裂了一個口子，正在滴血，一個很有畫家、作家天賦的孩子，就這樣被扼殺了。龍飛正痛苦地思索著，就聽見有人大聲喊叫道：“龍老師，童鴿暈倒了！”

龍飛迅速地站起來，看到一個男生氣喘吁吁地跑到辦公室門口。龍飛來不及細想，跟著那個男生往教室跑去。

童鴿正一個地癱軟在課桌上，他的同桌用力扶著他的身體，以免他掉到地上去。其他的同學都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著童鴿，有的同學還在飛快做著作業(yè)，好像童鴿的暈倒跟他們沒有絲毫關系，只有作業(yè)才是他們最關心的。

龍飛一邊叫旁邊的男生把童鴿扶起來背到他的背上，一邊非常生氣地大聲吼道：“都不要做作業(yè)了，同學都這樣了，你們也無動于衷么？你們怎么就那么冷漠那么麻木呢！”

龍飛背著童鴿跑了起來，有些同學站起來默默地跟在龍飛后面，其他的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等龍飛他們走遠后，他們又開始低著頭寫作業(yè)了。

醫(yī)生掐住童鴿的人中，童鴿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看了龍飛一眼，氣若游絲地說道：“龍老師，我頭疼，肚子疼，全身都疼?！?/p>

龍飛的眼睛里閃著淚花，拉著童鴿的手，柔聲說道：“不要怕，有醫(yī)生在，醫(yī)生幫你看看就好了！”

醫(yī)生檢查完后憤怒地說道：“趕緊給他拿吃的吧，他根本沒有什么病，是餓的。十多個小時不給吃飯，不要說人，機器都受不了！”

龍飛趕緊掏出50元錢問跟來的同學：“誰跑得快一些？”

有一個男生走上前來說：“龍老師，我跑步快！”

龍飛趕緊把錢塞給他，命令道：“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趕緊去學校超市給他買面包，多買點?！?/p>

那個男生拿了錢轉(zhuǎn)身跑了之后，龍飛趕緊端來一杯熱水摸著童鴿的頭說：“你先喝點水，這樣也可以緩解一點饑餓?！?/p>

童鴿搖搖頭說：“我見水就想吐，我肚子實在餓不住的時候我就接水喝，剛開始還好點，可以飽肚子，可是到后面，不但不管用，喝下去反而覺得更加惡心、頭暈，再后來，看到水我就想吐了。”

龍飛關切地說：“作業(yè)再多也得按時吃飯，人是鐵，飯是鋼呀！”

童鴿苦笑了一下說：“今天早上英語老師說我的作業(yè)不合格，罰我不準吃中午飯，在辦公室把作業(yè)重新抄寫了十遍。等抄完都已經(jīng)到下午上課了，上課時我覺得頭暈、惡心，肚子也餓得難受。接下來還要地理周測，我實在沒有力氣做，就隨便做了一下。結果沒有考及格，等到下午放學，地理老師又把我留到辦公室去背地理，一直背到上晚自習。我就沒有吃到晚飯?！?/p>

龍飛騰地站了起來，滿臉通紅，說：“我找他們理論去，怎么能這樣！”

童鴿拉著龍飛的手哀求道：“龍老師，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學習努力一點他們就不會罰我了，你別去了，不然他們會更討厭我的！”

等童鴿吃完東西，精神好點之后，龍飛打電話叫童鴿的家長把他接了回去，他還再三交待童鴿的父母讓孩子好好休息，這幾天精神不好，就不要來上學了，也不要做作業(yè)了，以身體為重。

童鴿的父母感動得淚水漣漣，對龍飛千恩萬謝。

童鴿回家后，龍飛的憤怒久久難以平息，他到辦公室里找到英語老師和地理老師，非常激動地對著她們控訴道：“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孩子？罰抄作業(yè)也就算了，居然不讓吃飯，犯人都不會受到這樣的待遇。我們是老師，是教書育人，不是為了殘害孩子。健康都沒有了，那還學習個屁呀……”

地理老師是一名年輕的剛畢業(yè)不久的年輕老師，被龍飛一頓唇槍舌劍的痛罵之后，覺得特別委屈，哭著跑開了。

英語老師是初一年級的年級組長，還兼教務處副處長，被新調(diào)來沒多久的比自己年輕很多的龍飛一頓痛斥之后，憤怒到了極點。她沖上前去，抓著龍飛的衣服，想扇龍飛的耳光，但由于她長得又矮又瘦，夠不著龍飛的臉，她就用尖尖的高跟鞋跟使勁踢龍飛。一邊踢一邊罵道：“你懂個屁的教育，最后都得用分數(shù)說話，沒有分數(shù)，考不上重點高中，你的教育理念就是個屁，到時候你都得滾蛋！”

接下來，龍飛被校長找去談話，無論他怎么據(jù)理力爭，怎么解釋，校長都覺得是他錯了，狠狠批評了他一頓之后，還讓他去跟英語老師道歉。龍飛氣得不行，說他死也不會向英語老師道歉，哪怕開除他也行。

日子照常，龍飛和英語老師大鬧一場之后，不但學生被罰的現(xiàn)象沒有減少，反而，學生都躲著他，好像和他親近，會帶來更大的災難。接下來，其他老師都不敢和龍飛說話，并且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而且，最可怕的是，龍飛無意中隨便在辦公室里說的話，或者無意間抱怨發(fā)的幾句牢騷，都會傳到校長耳朵里，接著，他就得被校長叫去談話，叫去接受教育。

龍飛除了上課，批改作業(yè)，基本不再說話。他想，誰曾想城市里的中學老師這么難當，學生那么可憐，早知道這樣，他寧愿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但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晚了。而且現(xiàn)在讓他走，他也不忍心走，像童鴿，樂欣，多么可愛的孩子呀，還有其他的孩子，雖然他們表面冷漠、麻木，但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真誠、可愛的，只是作業(yè)和升學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們嬌嫩的身上，他們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他們哪還有精力去顧其他的呀。為了他們，他也得堅持，至少，他在著，他的語文作業(yè)盡量減少，不給他們增加過多的負擔，至少，其他老師很過分的時候，他可以挺身而出，保護他們。他自己么，他覺得無所謂，要罰要罵任由校長，大不了開除他。

現(xiàn)在，每到吃中午飯，龍飛就到辦公室、教室里去巡邏，碰到有學生被罰不讓吃飯的，他就對學生說：“你去吃飯吧！”

學生說：“我不敢，英語老師不讓我去！”

龍飛就拍拍胸脯說：“你盡管去吧，英語老師罵你，你就說龍老師讓我去的，你去找他吧！”

看著學生歡呼雀躍地跑向食堂，龍飛覺得心里特別開心。但結果也可想而知，他經(jīng)常被校長叫去挨批，其他老師，見了他就像見了魔鬼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龍飛的心里非常難受，但在學生面前他還裝著很開心的樣子，好像他像學生們最喜歡的漫威英雄一樣無所不能。他也時常和學生們聊漫威英雄，把漫威英雄當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漫威英雄為了保護人類而戰(zhàn)，看來他得為了保護孩子們而戰(zhàn)了。

但夜晚來臨的時候，那是龍飛最恐懼的時光，城市里的街燈徹夜閃爍著燈光，卻沒有照亮龍飛的心，更沒有溫暖過他的心，他看著徹夜長亮的燈光，他的思緒也徹夜翻騰著，沒有片刻停息下來。每夜，都是閃亮的街燈陪著他度過漫漫長夜，每夜，都是他看著街燈坐到天明。

龍飛開始吃安眠藥，但是只要他一睡著，就看見一張張沾滿鮮血的小臉，要么就是一個個孩子倒在地上抽搐，要么就是孩子們正從窗口往下跳，嚇得他醒來后再吃安眠藥都無法入睡。

連續(xù)好多天失眠的龍飛，那天下午剛好同學們上體育課，他就拿了一本老子的《道德經(jīng)》，坐在操場的一個角落里看著孩子們，看著孩子們在操場上又跳又跑又笑的樣子，他笑了，自言自語道：“真好，這就是他們該有的樣子！”

不知不覺，龍飛居然在操場上睡著了。他夢見漫山遍野的鮮花，還有滿天飛舞的蝴蝶、蜻蜓。他正美美地沉浸在他的夢鄉(xiāng)里，突然有人尖叫起來，“龍老師，不好了，龍老師，不好了！”

龍飛從美夢中驚醒，就見同學們驚慌失措地大叫，他趕了過去，才知道有一名女生在跑步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并且吐出了一口鮮血。龍飛趕過去時，體育老師已經(jīng)讓那名女生坐在旁邊休息，其他同學繼續(xù)跑步。

龍飛著急地對著體育老師說道：“你怎么還讓她繼續(xù)待在這兒，得趕緊送醫(yī)院！”

體育老師說：“別大驚小怪的，不就吐口血嘛，休息一會就好了！可能剛才跑太急，氣血上涌，要么吃上火了！”

龍飛說，不行，身體要緊，得趕快送醫(yī)院！

體育老師說：“我正在上課，沒時間，要送你送吧！”

龍飛沒再說話，一邊帶著女生趕往醫(yī)院，一邊給那女生的家長打電話。

醫(yī)院診斷是該女生有很嚴重的消化性潰瘍還有嚴重的胃潰瘍，得趕緊治療，不然就會變成胃癌，而且這種病一旦飲食不規(guī)律，就會引發(fā)口吐鮮血，如果吐血量比較大的話會引發(fā)休克，休克搶救不及時就會導致生命危險。龍飛聽完醫(yī)生的敘述，嚇得不輕，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會得這么嚴重的病呀！看著孩子母親在旁邊痛苦地哭泣，龍飛的心像被又鈍又銼的刀子在割一樣，一邊得忍受刀子的切割之痛，還得忍受拉扯之痛。

在醫(yī)院奔波了一天的龍飛回到學校守晚自習時，他的頭痛得要爆炸了一樣，他連續(xù)吞下了兩包克感敏還是不管用，平時只用服下一包，15分鐘后立馬止痛，今天怎么這么頑固呀。龍飛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堅持著批改作業(yè)。

有一個同學突然說他肚子很疼，跟龍飛請假回家。龍飛便打電話給那位同學的家長，讓家長到學校門口來等孩子。15分鐘以后，估計學生家長到學校門口了，龍飛說要送那位同學到學校門口，看著他家長接到他才放心。

這個時候，龍飛的頭越來越疼了，疼得眼睛都有點花，意識都有點模糊了。他站起來送學生時，走路都像喝醉了酒一樣頭重腳輕。那位同學見龍飛的樣子急忙說道：“龍老師，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你別送我了，我自己走吧！”

龍飛說：“沒事，這么黑了，我還是送你吧，現(xiàn)在社會那么亂，萬一在學校門口見不到家長怎么辦？學校也真是的，不準學生帶手機是對的，但電話手表也不準帶，學生和家長要是聯(lián)系不上怎么辦呀，這大晚上的！”

龍飛艱難地跟著那同學走著，剛走到樓梯轉(zhuǎn)角處，龍飛突然看見那學生爬上了轉(zhuǎn)角旁邊的圍欄縱身跳了下去?！斑@可是四樓呀！”龍飛大叫一聲撲了過去，他把頭伸下去，想抓住學生的腳，但結果用力太猛，他一頭栽了下去。

“跳樓了！跳樓了！”學校里頓時亂成了一片。不一會兒，警車、救護車尖利的聲音從城市呼嘯而過，劃破了夜晚城市里馬路的寂靜，燈紅酒綠下的喧囂似乎戛然而止，人們都伸長脖子在打探又是哪里有人跳樓了？

龍飛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搶救后終于蘇醒，醫(yī)生的診斷是：嚴重抑郁癥，已經(jīng)產(chǎn)生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