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恩
老人的頭發(fā)已在一年多的奔波中花白,他站在偌大的舞臺上,向臺下的觀眾講述這一段辛酸的故事。
那個他找了一年多的人,他畢生都無法忘懷的人,是他的老伴。
他至今都記得那天——2018年1月25日。晚上7點,正是天色漸黑的時間,他對老伴說,他先去睡一會兒。她那時身穿一件舊的細花紅棉襖,一條略有磨損的棉褲,腳著一雙白拖鞋,和往常的幾十年一樣,憨憨地朝著他笑。
她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已有些時日了。
老人哽咽了,布滿溝壑的手微微顫抖。那個身影日日夜夜在他眼前浮現(xiàn),叫他夜夜難寢難安。他艱難地講著。
她悄悄出了門,什么也沒拿——阿爾茨海默癥在作祟。一月份的天多冷啊,她卻只穿一件薄棉襖,沒有吃的,沒有錢,也沒有手機,沒跟任何人招呼一聲。
那天的風似乎一直在他心里,吹得他胸口生疼。
只有二十分鐘,他便已經(jīng)覺察,匆匆出門。時間和他開了個玩笑,他東奔西走找了一個小時,沒人記起曾見過她。兩個小時后,有人說,一小時前曾在一公里外的國道上見過她。他乘著公交一路找過去,可答案令人失望。時已深夜,他無依無靠地站在荒僻的國道上。
距她走出監(jiān)控范圍,已經(jīng)四個小時。
她知道自己在哪兒嗎?她知道自己是誰嗎?她知道冷嗎?餓了有人給她食物嗎?渴了知道找水喝嗎?沒有答案。杳無音信。
抱著一線希望,他找出幾件數(shù)年前她為他打的毛衣,一床軍用棉被,一件軍綠大衣,又翻出一輛閑置的自行車,嘎吱嘎吱上了路。他背了一捆尋人啟事,一瓶膠水,沿著國道找下去。一找就是五百多個日夜。
有人的地方,他就撲撲墻上的灰,鄭重其事地貼上尋人啟事;餓了便乞討,困了席地而臥。他將尋人啟事貼在背上,卑微地希望能有一線消息。
只有六十來歲的他迅速蒼老了。
他說,年輕時候,她留著黑發(fā),扎兩個小辮,臉蛋兒紅撲撲的,眉眼彎彎。后來他去抗美援朝,一去幾年,她也毫不埋怨;身負重傷,她不離不棄。他們一起遭遇過貧窮、饑荒、苦難和病痛,都沒能讓他們分開。而今,有難同當?shù)臅r間已經(jīng)過去,本應是兒孫繞膝、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有福卻不能同享了——她不記得了——她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癥。
講罷,他眼眶盈淚地說:“你走到光明處,你的男人會接你回家。”
他望向舞臺上那扇門,渾濁的眼睛猛然放射出奇異的光彩——他多希望門后有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他朝思暮想的身影。他將希望完全寄托在了節(jié)目組的身上。
當門打開的那一瞬,命運的玩笑依舊是那么惡劣。門口空空蕩蕩。主持人說,他們派出兩萬名志愿者,找遍全國所有國道,收容中心,救助站,都一無所獲。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老人,在那么多人面前,泣不成聲。
過去曾看到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獨白:“終有一日,我會忘記我是誰?!本褪沁@樣一種常見的疾病,卻會對腦部細胞造成不可逆的損害,至今都無法治愈;伴隨著失智、運動能力的喪失和肢體受傷,多數(shù)阿爾茨海默癥的患者都因病毒感染而離世。
珍貴的記憶,經(jīng)年的閱歷,自理的能力……在走到生命的終點之前,一切都毫無留戀地從指縫中溜走,什么都沒有留下。
中國有一千萬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在走失的老人中,有三成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癥。
或許那個令我們難忘的身影,也有一天會不知道我們是誰。但愿我們能一直把他們好好留在身邊,把他們寵成孩子,就像他們寵小時候的我們一樣。
我只知道,當你老了,我會繼續(xù)愛你,無論你是否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