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衛(wèi)賢
有誰像草一樣回到草中間,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裹著春風,等著日出日落。
我的父親因為腿傷,硬要回到村里去。一天下午,他站在陽光里喃喃地說:“城里到處是車,腿腳越來越不便利,回鄉(xiāng)下去吧,鄉(xiāng)下寬敞?!?/p>
誰也勸不動父親。
那天,我送父親回鄉(xiāng)下。整整兩個小時的車程,父親一直盯著車窗外飛馳的景物,一言不發(fā),陽光映在他干枯的臉上,只有寂靜。可是,父親兩只腳一踏上鄉(xiāng)村的土路,立馬活泛起來,他用腳刨弄著土路兩邊的枯草,像是在與草交流,喃喃地說:“這是白茅草,這是車前草,這是燈芯草,這是狗尾巴……”父親像是在呼喊村莊里的孩子,臉上綻開幸福的笑容。隨后,父親一屁股坐在土路的草叢里,說:“快坐下來歇歇,這草還是這么實誠?!?/p>
這些草呀,都救過我們家里人的命。白茅草蒸的饃饃,你是沒有吃過的。把茅草根根曬干,再去石磨上磨成粉粉,摻和一點點的玉米面蒸成饃饃。那饃饃的顏色跟這土的顏色差不多,那饃饃的味道也跟土的味道差不多,吃到嘴里蹭牙,咽到肚里脹氣。父親順手扯了一根茅草根含在嘴里,示意我嘗嘗。我扯了一根茅草根含進嘴里輕嚼,淡淡的甜味。我對父親說:“甜呢!”父親笑了笑,說:“是甜啊,可那時候吃得要吐?!?/p>
其實,茅草隨風搖擺的陣勢異常壯觀,像是滿山招搖的手指。那時候,我在村小上學,放學回家路上,我會躺在夕陽里,躺在那些招搖的“手指”里,耳旁是細細的風,眼里是連綿起伏的山,少年那無緣無故的憂傷,一次又一次地放大。有時候,夕陽已經落山,我還躺在茅草叢里做美夢。不管父母怎么吆喝,我躺在草叢里一聲不吭。準是茅草聽見了,呼啦啦招著手,使勁向父母叫喊著:“在這里,在這里呢!”父母聽不懂茅草的叫喊,他們氣沖沖轉身回去的時候,我“騰”一下從茅草堆里彈起來,穿過呼啦啦搖晃的草叢,飛奔在小路上。
父親坐在土路的草叢里,繼續(xù)說,這燈芯草呀,是治咳嗽的一味藥。老房子后面的那一片燈芯草長高的時候,你爺爺就割回來曬干。要是家里人晚上有暗咳的,就煮一碗燈芯草水喝,喝上幾晚上,暗咳就沒了。還記得那燈芯草的味兒嗎,苦、澀、麻都有。還記得你喝上一口,就吐了出來??臻e的時候,你爺爺還把曬干的燈芯草用來打草鞋。你的第一雙草鞋,就是燈芯草打的。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你沒有打一天的光腳丫呢!
聽父親說到這里,我心里一下子溢滿對父輩們的感恩和愧歉。原來我的每一個早晨,都如約般收到了這些草的氣息、草的疼愛,我和莊稼和土地都是這樣一點一滴得以順利成長。
記得當年播種時節(jié),父親像是從大地里冒出來的一樣,像青草從泥土里鉆出的一點點嫩芽。他弓著身子翻耕板結了一冬的土地,泥土被犁鏵剖開,新翻的泥土里蚯蚓、小蟲子在蠕動,泥土的熱氣在蒸騰。用手輕輕觸摸新翻的泥土,一點點近乎體溫的暖會從指間一直流到心田。暖陽照在大地上,父親會在金色的陽光里輕輕哼起牛歌:“妹兒嘞,山上有青草喲——你快點走嘛——妹兒嘞,你上犁口嘛——我的妹兒嘞——喲——回頭來嘛——”春風拂動,這大地之上的草們在“噌、噌、噌”往上躥,父親的身體像陽光里的青草一樣陶醉。
有時候,也許是父親累了,他更像是站在田野里的一些稻草人,或站在田坎上,或坐在草叢里,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天邊的云彩。稻草人都穿著父親那些破舊的衣服,頭上頂著舊草帽,有揚起手臂投擲東西的樣子,有手舉竹竿揮舞的樣子。好多時候,我放學回家,路過田野,猛一抬頭,看見田野里三四個穿著衣服的稻草人,一時竟分不清楚誰是我父親。
父親說,人種一輩子莊稼,其實就是鋤一輩子的草。死了,草又在墳頭長了出來。草是鋤不完的。隔壁的張老漢,在苞谷地里鋤草,多好的天氣,好好的,早上還吃了一粗碗苞谷飯,還聽見他哼唱山歌子:“青杠葉兒背背黃,好久莫跟妹打堆,十天半月見一面,好像桐油合石灰?!蹦臅缘靡徽Q酃し?,張老漢一頭栽進苞谷地里,再也沒有起來。看到一鏟鋤的狗尾巴草還活靈活現(xiàn)地在風里搖晃,可張老漢安靜得再沒有一點風聲。人就這么死了。村頭張老漢的墳頭去了幾次,啊呀,與草較勁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較勁不了那些小小的草啊!那些狗尾巴草又長滿了張老漢的墳頭。
恍然記起當初父親進城,總是在城里坐臥不安的樣子。他一個勁嘮叨,莊稼地里的草肯定是長瘋了。與草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親,他哪里忘得了。我也沒有意識到父親還惦記著鄉(xiāng)村的草。后來,父親見陽臺上丟著的幾個空花盆,就從城郊外的田里尋了一些土來,找了一些大蒜種在花盆里,又到菜市場買來香蔥種在里面。經常用淘米水澆灌,不幾天,花盆里的蒜和蔥總長不過那些草,開始父親還弓著背,把花盆里的草拔了丟進垃圾桶。可是,那些草長得極快,總是在父親打盹兒的時候,幾天就把花盆鋪滿了,嫩綠嫩綠的,一派生機。父親看著那些草,就有些舍不得拔了。好幾次,看見父親有事沒事就站在陽臺上,平靜地望著那些茂密的草。與草較勁了一輩子的父親與草和解了,他們像是沒有半點疏離的老朋友,彼此平靜地守望著。
父親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后,我第一次在電話里問:“在哪兒呢?”
父親在電話里高聲答:“在老屋后面草垛下曬太陽呢!好暖和的太陽?!?/p>
接連幾次電話,父親都說:“老屋后面草垛下曬太陽呢!好暖和的太陽?!?/p>
抽空回鄉(xiāng)下看望父親,一進村子,就看見父親孤獨地靠在草垛上瞇著眼睛。父親見我回來,激動地說:“靠在草垛上想你們小時候打跳的樣子,心里敞亮得很?!备赣H頓了頓,又說:“這人啊,就像這一茬又一茬的草,春風吹又生呢!”
接下來,我和父親站在草垛里,只聽見呼呼的風聲,誰也沒有說話。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