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小妃
老屋后邊的地頭,長著一棵小棗子樹。說它小,因為它大不過拇指,也開淺黃色的細碎的花,這花朵讓我們姐妹極為興奮。
我拉著父親的衣角,仰著臉問:“爺,什么時候有棗子吃?。俊睜斁褪歉赣H。在我們老家,媽媽稱娘,父親稱爺。
“梨子熟的時候就有棗子吃了吧?”我妹搶著回答,她得意揚揚地望著爺,想得到他的表揚。梨花早已落了,棗花才開。說它們一起熟,怎么可能呢?
父親正挑著一擔肥料從我們姐妹面前走過,吭哧吭哧的。他彎下腰,小心地把扁擔從肩上卸下來,等兩只堆得滿滿的淤桶平穩(wěn)地落在地里,才回過頭來說:“今年怕是不行,棗子結果要三年。”
這棵棗子樹是野生的,也不知道是誰吐了一顆棗核在這里,就發(fā)芽了,破土了,長成這么一棵瘦瘦的小樹。
“它的花真香,真好看!”我妹說。棗子樹的花有什么好看的?那么細,那么小,一點都不打眼。
我們身后的地里,開滿大朵大朵洋紅色的牡丹。奇怪,我們竟然不覺得牡丹花好看,只覺得,這花真大。姐妹倆經(jīng)常坐在地頭,揉搓牡丹的花蕊玩。
種牡丹,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牡丹的根,那是一味藥材,叫丹皮,挖出來曬干了,能賣幾塊錢一斤。父親不僅種牡丹,也種芍藥、百合、黃花,開的花都很好看,都能賣錢。
滿爹來找父親說事。他說要在他屋旁邊修一條路,這樣就不需要繞路從別人屋前過了。父親說好,要支持,修路就是修德,是大事。滿爹搓了搓手說,那坑眼邊上的黃皮梨子樹怕是要砍了,要不就攔到路了。
坑眼就是極細的山澗,澗水滋養(yǎng)著那棵黃皮梨子樹,哪怕再干旱的年頭,梨子樹也會果實累累。這是我們家的梨子樹。我家有兩棵梨子樹,一棵是黃皮的,成年了。還有一棵青皮梨子樹,也結果,但樹小,還結不得幾個。
父親說,砍了就砍了吧,本來細伢子眼饞這樹梨子,肯結,又甜,舍是舍不得的,但修路是大事,我攔不得。滿爹說,好,我出五塊錢把你,莫講當長輩的占你屋里便宜。父親講,錢不錢的沒事。
這棵又甜,結得又多的黃皮梨子樹就歸滿爹了。他既沒有修路,五塊錢也沒有給我父親,那棵黃皮梨子樹也沒有砍,每年他都在摘梨子。我們姐妹氣不過,也去摘,滿奶就罵,罵我們姐妹是賊古子。我們還敬她,你們家還是強盜呢!
棗花落了,一顆棗子都沒結。
又一年,小棗樹終于結了稀稀落落幾顆棗子。我們每天都在樹下眼巴巴地望,但舍不得摘。父親說了,棗子沒紅不甜,不甜的棗子吃了就可惜了。
下了兩場秋雨,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棗子的上半部分終于染成了絳紅色,姐妹倆滿心歡喜,今天我們要摘兩顆棗子嘗嘗!
手還剛剛伸出,一臉憨厚的民叔挑著擔子過來了,一臉驚訝地喊,妹子哎,那是民叔家的棗子樹哎!
姐妹倆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回答:民叔,這樹長在我們家的地邊邊,我爺三天兩頭施肥,鋤草,今年才結了棗子,怎么就變成你家的棗子樹了呢?
民叔還是一臉憨厚的笑容:“哦,你們是不曉得,我前年吃了幾顆棗子,把棗子骨頭吐在這里,這里就長出了兩棵棗子樹,一棵我挖了栽在自個兒土里去了,這棵冒得地方種,就讓它長在這里算了。”
民叔說著,放下?lián)幼哌^來把樹上幾顆棗子全摘走了,他也沒吃,而是揣進兜里。我知道,他是要拿回去給他的崽吃。
我和我妹哭哭啼啼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陰著臉,半天沒作聲。
“爺,爺,我們要吃棗子……”我妹扭糖兒似的纏著父親。
棗子都給民叔摘走了,哪里還有棗子給我們吃呢?
父親提著柴刀,走到屋后頭,三下兩下就把這棵小棗樹給砍了。
第二年,我們跟著教書的父親去外地生活,這一走就是許多年。
這許多個年頭里,我們吃過數(shù)不清的梨和棗,都沒有老家樹上結的好吃。
許多年后,我們再回老家,滿爹已經(jīng)故去多年,茅草深得他的墳頭都找不到。而民叔去了新疆賣藥材,據(jù)說賺了大錢,在那里承包了七千畝棗子林。他打電話來說,棗子林望不到邊。每年他都會寄幾箱棗子給我們家,每一顆棗子都很大,很甜。
我和妹妹特意繞到老屋后頭去看了看,記憶中的牡丹花田已經(jīng)不見了,蓬頭散發(fā)的灌木,深得人走不進去。
砍掉的那棵棗子樹位置,又長出了一棵棗子樹,有十幾年了,沒多高,也不結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