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十一點的陽光,透過藍色薄窗紗,從醫(yī)生后背傾灑過來,短寸發(fā)尖閃爍著柔和的刀光。筆挺的鼻翼、干凈沉穩(wěn)的臉龐暈開淡淡溫和的微笑。這一切都投進我眼里,讓我險些以為我們是故交。在眼光交匯的剎那,打破幻象,我眉間的喜色也就瞬間褪去了。
我把超聲心動圖報告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頷首微笑后乖乖坐在木凳上等他說些什么。
“最近有什么不舒服么?”
“偶爾會刺疼,會憋悶。而且頻率越來越高。”我把手放在心臟的部位。
“這樣的癥狀多久了?”
“有十天了或者半個月。”
他一邊點頭一邊抬起手,我以為他又拿聽診器給我聽心臟雜音,這個雜音其實不用聽診器我也聽得到,孱弱、嘈雜、凌亂。不過他只是從上衣口袋上拔出一只黑色磨砂鋼筆,迅速在報告單反面畫了一個心臟,心臟上交織著藍色動脈。他說,“你看這就是你心臟肺動脈狹窄的地方?!钡拇_,我看報告上的彩色圖片像看梵高的畫,不知道究竟從哪里嵌入視線。他畫的心臟就不一樣了,特別生動,還因為是藍色的墨水,診室里的藍色光暈給他的作品打了一層底色,儼然一幅不錯的素描。
“你看?!彼痤^迎住我有些懵懂的眼神說。
我停止幻念,循著他的筆端,看他正在撥弄著我心臟的血管。他抬頭看了看我繼續(xù)說,“就像一根水管,你捏著管頭,是不是水就會傘狀噴射出去,然后會沖擊成一個傘狀面積?!蔽尹c頭,想象一個水管沖擊出一個池塘,又想到黃河水可以沖擊成一個平原的樣子。他接著說,“但血液在血管里這樣沖擊,肯定就會出現(xiàn)問題,血管壁會越來越薄……”他停下不再說話,我們沉默的時間,他把鋼筆蓋上筆帽,重新插回上衣口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我懂。
“所以,要怎么辦才好?”
“可以手術(shù),當(dāng)然你放心,這個在心臟手術(shù)里面算是一個小手術(shù)。我可以給你聯(lián)系省城我的老師,去那里做更安全。”
“我本來只想開點藥,或者可以緩解一下?!?/p>
“你吃藥沒有什么用處,不用開藥?!?/p>
“那我想一想?!蔽覝?zhǔn)備離開,伸手去拿報告。
“想好了可以聯(lián)系我。明天我在病房值班?!彼谒嫷男呐K旁邊迅速寫下他的聯(lián)系電話。
未等我全身退出診室,后面的病號緊跟著進了門,將我擠出門外,門哐當(dāng)關(guān)上連個縫也沒留。我抬頭看了看診室門口掛的今日值班醫(yī)生公示牌,標(biāo)準(zhǔn)照上是我初見時的溫和,下面寫著,心臟外科主任醫(yī)師鄭修文。我尋思或者我是掛錯了科室,如果掛心血管內(nèi)科可能就會給我開藥了。
將報告折疊起來放進口袋,錯開擁擠的人流,沿著樓梯從三樓下來迅速走出門診大樓。醫(yī)院的味道讓我覺得窒息。樓外,陽光明快耀眼,熱乎乎的從頭頂貫穿全身。走到醫(yī)院門口我閉了閉發(fā)澀的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打起精神,打算去醫(yī)院對面快餐店喝一碗小米粥,然后回家睡個午覺。站在人行道等著過馬路,我看到了至今我唯一能記準(zhǔn)確的車牌和車型。司機是一個女人,因為陽光直射,我看不清她的臉,感覺是個瘦巧漂亮的女人,至少不比我差。林峰坐在副駕駛,正扭頭跟女人說話,兩人笑得都很開心。我迅速轉(zhuǎn)身,向醫(yī)院里走了兩步,再退回來的時候連米粥都不想喝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2
接到明子母親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客廳發(fā)呆,明子媽說南邊來人了。此刻陽光已傾斜,很輕地灑在淡紅色沙發(fā)上一層,我靠在沙發(fā)里,不敢動,怕一不小心,陽光就飄起來跟煙一樣散了。窗外小區(qū)綠化樹樹梢正好到了我二樓的窗口,那是一排梧桐,葉色澄綠,一片茂盛。這個城市從我有記憶起就沒有大規(guī)模種過別的景觀樹。半年前明子就站在這窗前,手握欄桿,一本正經(jīng)地說,“悅,你要不要找一個男人?!边@是我們時隔半年才見的一次面,自從她經(jīng)營了美容店,我們幾乎沒時間見面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在電話里跟她哭了,她沒時間來看我,哪怕是一個下午的三分之一時間。
我給她倒了一杯鐵觀音,她抿了一口,“這茶不適合你,以后不要喝了?!比缓笠豢诤缺M,將茶杯遞給我,我看她的側(cè)臉,泛著亮晶晶的光澤。顯然她已經(jīng)從二胎的陰影里走出來了,五年持續(xù)不斷中西醫(yī)調(diào)理,還有試管胚胎的失敗,讓她鼓足勇氣跟婆家人說不。
我推開門的時候,林峰正在門口掏鑰匙。
“你出去?”
“嗯,今晚可能回來晚一些?!?/p>
我總是廢話很多,無論對誰。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讓我總是不能說句正常的狠話。
回明子娘家的路也是回我娘家的路,她家在村西頭我家在村東頭,這并不妨礙跟明子一起長大,一起上中學(xué)。不過后來,她進鎮(zhèn)棉紡廠,戴著白色帽子穿著白色圍裙,在機器轟鳴中迅捷掛紗的時候,我還在上學(xué)。那時候我一回來,馬上就去找她,讓她請我吃飯。廠門口德意飯莊的菜我都吃膩了。明子那時候喜歡笑,對著誰都像一朵盛開的向陽花。她高挺的鼻梁上,總是汗津津的,她說,車間太熱,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她笑的時候,嘴巴和眼睛一樣瞇起來,存著半分醉意。后來聽說比她小四歲的丈夫,就是因為這半分醉意,被迷得神魂顛倒。
我們的小鎮(zhèn)因為十年前一條外環(huán)路,從此在繁忙冗雜里就沒有停歇過。大型貨車像河一樣川流不息,切開我住的小城與我們的小鎮(zhèn)。物流發(fā)達后,工廠蜂窩一樣建起來,煙囪和冷卻塔把我們小時候的炊煙扼殺了,它們一年一年的吞吐量正在喂養(yǎng)小鎮(zhèn)生理上的陰霾,現(xiàn)在不僅我們的土地基本喪失了孕育能力,連人也失去了生育功能。
明子二胎計劃在女兒三歲就開始了,五年艱辛的抗戰(zhàn),讓明子厭倦了一切,出事前,明子已經(jīng)半年沒有跟丈夫在一起,他們彼此厭倦,同時失去了做愛的能力。我對明子的老公了解并不多但不喜歡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因為他總是虛話、套話太多,說話過于周到,卻無法在眼神和行動中形成一致。遇見他的時候,明子還在第一段戀情里不能自拔。明子的第一個男友,特別陽光,我們一起登山,他背著我們所有的急需物資,一路護著我們。我不知道明子怎么跟他分手的,我為明子可惜了好久,后來明子女兒出生我還感慨,如果是那人的就好了。我說的時候,明子總是沉默,我知道明子心里依然還有那個人。這么多年,我還有那個人的電話,那是明子的通訊錄,她舍不得扔,但又怕忍不住,所以交給我保管。只是不知道還能打通么??扇缃窬退愦蛲?,我又該怎么說。
因為另一條鄉(xiāng)鎮(zhèn)路正在維修,明子出事的路口,無法繞開。的車很快就要到十字路口,大貨車前前后后堵著,等了三個紅綠燈,我們才開始轉(zhuǎn)彎。外環(huán)路直著向南十里地就能駛出這個濱海城,三里地之外可以轉(zhuǎn)高速。曾幾何時,高速路的高架橋和涵洞,讓我們的小鎮(zhèn)一下上了一個檔次,有大城市的味道。東西方向的路是穿過我們小鎮(zhèn)的省道,直接聯(lián)通濱海城區(qū)和鎮(zhèn)中心區(qū)。兩條路每天跟工蟻搬家一樣,熙熙攘攘。車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彎,我趴在窗子上,下意識地尋找著什么,我并沒有看到明子出事的現(xiàn)場,新聞報道我也沒打開看過,所以我無法想象明子能躺在哪里?,F(xiàn)在什么都沒有,沒有任何痕跡能證明明子來過這里。大貨車在我乘坐的的車屁股后面摁著喇叭,震耳欲聾,我的心臟有被震碎的疼。
的車很快載我進了離這路口一里半路,路北的春風(fēng)小區(qū)。小區(qū)的對面就是我跟明子的中學(xué),那時候還是鐵柵欄大門,那時候還叫善加鎮(zhèn)中心中學(xué),我跟明子上學(xué)那會兒,教室和老師宿舍都是露著紅色磚頭縫的平房,冬天北風(fēng)能灌進來,嗖嗖地冷,我們?nèi)珣{身上增加的棉衣抗寒。學(xué)校離著我們村一里地,這個距離正好讓我們消耗完身上的熱量,所以我跟明子青少年都精瘦。近三年明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決定不要二胎后她開始減肥。我安慰她,那是福氣,她罵我,坐著說話不腰疼,凈說些屁話。
自從村里的房子拆遷,整個村子就散了,我爸媽在小城離我單位近的位置買了一套房。而明子爸媽搬進了開發(fā)商的安置房春風(fēng)小區(qū)。春風(fēng)小區(qū)分到的兩套房子,實際只有明子爸媽住著收拾著,還有他們的女兒都是明子爸媽照顧著,整個幼兒園時期都是明子爸媽接送。明子不喜歡住婆家,這一年干脆不回去,偶爾回去婆婆就給甩臉子,好像生孩子跟她兒子沒關(guān)系都是明子的事。明子說老公精子里的蝌蚪,都跟印染廠的聚丙烯酰胺一起水溶了。明子最初只是宮寒,后來經(jīng)過奮戰(zhàn),輸卵管不知道怎么就發(fā)炎黏連,體態(tài)開始臃腫,見風(fēng)就感冒,身體都快垮了。
3
春風(fēng)小區(qū)灰色樓群矗立眼前,我感覺黃昏將至。
屋里的嘈雜聲破門而出,恍惚這扇門是透明的,他們應(yīng)該看到我就站在門口。我放棄摁門鈴,用手指背輕輕敲了幾下。開門的是明子老公,他已經(jīng)不像前幾天那么頹廢,深藍色小領(lǐng)棒球服,顯得精神了不少,臉色因眼睛不再紅腫,顯得清爽了很多,但我依然不喜歡他,當(dāng)他哭著跟我說,明子走了他可怎么辦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同情他,反而覺得厭惡。我們用最淡的笑意打了招呼??蛷d里坐滿了人,除了明子爸媽,還有明子婆婆公公和兩個跟明子長得很像的女人,我知道那肯定就是明子的兩個姐姐。我沖著明子媽喊了一聲嬸,明子媽眼淚又下來了,只是沒有出聲。
“悅姨?!泵髯拥拈|女小珊從臥室里跑出來,抱著我。我瞬間抽泣起來。十歲的小珊跟明子長得太像。
一屋子人都與明子血脈相連,我的到來顯得特別突兀和尷尬。而且我感覺到明子的兩個姐姐一直盯著我看,看得我臉上發(fā)燒。
“我們打算明天送明子走,她喜歡什么你最懂,明天上午你跟她們一起去給明子置換些衣物吧。”
我用手堵住眼角如注的淚,點頭。
“她倆一塊兒來的,親得像姐妹?!泵髯計尶粗髯拥膬蓚€姐姐抽泣著繼續(xù)說。整個晚上,我沒有跟明子兩個姐姐說一句話,我們就是偶爾看一眼對方。我想象,明子在瑞安家的走廊跟她親爸大聲吵架,說憑什么讓我喊你爸。明子說,不如不認(rèn)不如不去。在那里住了幾日,兩個姐姐輪流二十四小時在明子身邊,看上去親熱,明子說,我知道,我明白,她們其實就是怕她的父母偷著給點什么。盡管后來回來路上,明子在女兒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一張卡,但明子把那卡郵寄回去了。她說當(dāng)初不是為這個才認(rèn)下你們。
明子是按著老公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送走的,我去醫(yī)院太平間看了她最后一眼,她的樣子就像睡著了,皮膚潔白無瑕,嘴唇是鮮艷的紅色,從內(nèi)衣到外套,都是她喜歡的顏色和英倫風(fēng),看著她就要笑出來的樣子,我竟然在等她坐起來跟我說,這事你辦得利落。去殯儀館之前,我有幾次想把手里攥著的明子的通訊錄本,放到明子身邊,那時候明子的婆婆哭得在地板上打滾,仿佛天就要塌下來了,身邊圍著幾個婦女一邊拉一邊安慰。簡直是太吵了。我多想替明子大喊一聲,最終我也不過是咽了兩口唾沫罷了。明子媽也一聲不吭,從頭到腳撫摸了明子一遍,然后把一張皺巴巴褪色的紅字條放在明子手跟前,明子媽說這是隨明子從南方來的唯一物件,那上面是生辰和名字,我看了一眼,毛筆寫的,壬戌年十一月初三寅時,金茶香。我驚愕了一下,因此最終我的手沒有從口袋里掏出來。
明子墓地在一片荒涼的山上,那里葬著的都是明子不認(rèn)識的婆家人。棺材入葬后,明子姐姐跪在地上撒了第一層土,那是明子出生地瑞安的土。我仔細(xì)看了那土,恐怕連一棵草都養(yǎng)活不了,太單薄太貧瘠了。人都走了的時候,我才悲從中來,心疼得厲害,在墓地的荊棘棵里,我坐在明子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掏出電話,掏出超聲心動圖報告,也掏出那個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的通訊錄本。我在想,如果我跟明子沒有來這里,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吧,明子還會活著吧。遠處送葬隊回去的人影黑乎乎稀稀拉拉,靠近陰郁的天邊,哭聲已經(jīng)匿跡。一堆一堆的紙錢都焚成灰,落得漫山遍野,插在墳前的香冒著青煙,風(fēng)一吹,都進了我懷里。
送明子走后,我睡了二天,晝夜不清。林峰依然在外面應(yīng)酬晝夜不回。第三天醒來,洗漱后,我打算整理一下我的東西,書房里亂得容不下一雙腳。我把口袋里超聲心動圖報告和明子的通訊本掏出來,夾在《百年孤獨》里,把衣服扔進洗衣機。同時我想起明子媽拿出的那個字條,肯定哪個地方錯了,我很想知道。我媽那晚告訴我一切的時候,并沒有拿出一樣的字條,但她說我叫金茶香,我想了好幾遍好像沒有錯。
《百年孤獨》緊挨著一本《營銷手段》,那里面夾著林峰為某個女人購置車子和房子的幾張單據(jù)。那天跟明子電話哭了,就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林峰從未給我買過什么,結(jié)婚十年我都忘記玫瑰花長什么樣了。明子聽后沒有任何驚訝,也沒有為我打抱不平。她說,結(jié)婚十年,你還看不透,就是你傻。去找個男人吧,去他娘的愛情去他娘的婚姻,然后去南方散散心,把一切都扔在那個我們出生的地方。她說以后她要每年都去一趟,因為罪過太多自己背不動。
明子跟我說這些之前,剛帶著小珊和老公去過瑞安,拍了她出生時的小木樓給我看。小樓一副風(fēng)雨飄搖、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仿佛風(fēng)一吹,就倒了。木樓前面有一個池塘,池塘里漂浮著木柴和生活垃圾。明子說,我們算是幸運的沒有被扔在池塘而是大街上,而且沒被狗吃掉,是不是因為我們就是一條狗。
其實聽說明子親生父母來看她后,我爸媽在一個晚飯后,跟我說起去瑞安抱我回來的經(jīng)過。當(dāng)初,我媽跟明子媽兩個女人,各自帶了五十元錢,跟著一個老鄉(xiāng),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把我們從瑞安抱回來的。
媽說我比其他孩子好像都懂事,盡管一周歲多了還不會走路,胳膊細(xì)得跟她的大拇指一般,但我上了火車居然絕食一天多,一聽到南方的軟語,就轉(zhuǎn)著頭到處看。我媽因此很傷心也擔(dān)心。她說我被養(yǎng)育堂寄養(yǎng)的那家人家還有好幾個孩子,養(yǎng)育堂每個月給的八塊錢養(yǎng)育費,大概也都喂養(yǎng)了她的孩子們,所以我才瘦得只看到腦袋。我媽說,你就像一個火柴棒。母親在見到我之前是先去瑞安民政局選名字,她是因為我的名字好聽才選的,我媽說一看到金茶香,她就決定要這個孩子了,她覺得這個名字很美。后來見到我的時候,果然長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除了瘦得皮包骨頭,怕養(yǎng)活不了,我媽為她的選擇感到高興。而明子當(dāng)時,比我要胖一些,比我大一點?;氐缴萍雍笠荒晡覀兏┝朔实柠溩?,飽滿蔥蘢。媽說,現(xiàn)在我們老了,你們也已經(jīng)成家,可以去找那邊的親人了。然后她告訴了我詳細(xì)的地址,其實我跟明子是鄰村。
“不會,我不會去的?!蔽铱吭谖覌屔砩湘移ばδ樀夭?。
明子那天站在我窗子前就問過我,你要找么,你要找的話,我給你聯(lián)系。當(dāng)時我拒絕了。
4
送走明子一個禮拜后,我的心臟出奇得好起來,沒有了憋悶,也沒有針扎得疼痛感。我給鄭醫(yī)生打電話,我說這是不是說明,水龍頭收口松了,沖擊面也就減少了。鄭修文在電話里呵呵笑著,叮囑我多注意。
我第二次見到鄭修文是在看望明子爸后。
明子爸突然就暈倒在小區(qū)門口。緊急救治后依然神志不清,不能說話,也不認(rèn)人,我到他面前喊他叔,他的目光分散著游移著,仿佛本能在懷疑什么。他枯瘦的皺紋就像堆了一堆曬干的燈芯草。你說什么都與他無關(guān),你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燈芯草只有在他咀嚼食物的時候才會移動。明子爸拋棄了這個世界。
明子媽在走廊里掉淚。她說明子心狠,一次都不讓她夢見,她爸暈倒前說看見明子來了,喊了一聲,明子卻不見了,一著急就暈倒了。
他們的侄子和侄媳看上去沒有多少悲傷,他們眼前有更著急的事。
“按說事故過去一個多月了,事故處理應(yīng)該完成了,她婆家人也不來說一聲,到底賠了多少,你看俺叔眼下這樣,正需要錢呢。”明子叔伯哥用他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盯著我。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聽銀行的一個朋友說,明子的老公在明子出事第三天就去把她存在銀行的三十萬存款取出來了。我還知道明子有意外身故保險。而我對明子媽說的卻是,“嬸,我出去買午飯?!?/p>
醫(yī)院的食堂比菜市場繁忙得多,我不知道怎么擠進人群,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去醫(yī)院外的快餐店,這時候,鄭修文剛好走進餐廳門,他瞅見了我我也瞅見了他。
“鄭醫(yī)生。我來看親戚。尋思過來買飯,人太多了?!蔽覜]有說你好,我就知道我話太多了,我們兩個人的對話全讓我一個人說了。所以我們握了手,我們笑著對視,我們沒有再說什么。我走出餐廳,他走進人群。
今天我?guī)Я嗣髯拥耐ㄓ嶄?,午后在去花鳥國畫學(xué)習(xí)班的路上,我反復(fù)打開看那七個數(shù)字,下了公交車,坐在站牌的凳子上,我撥通了這個座機號,當(dāng)聽到打通的回聲時,我心里咚咚跳,其實到聽見一個女人一聲“喂”時,想好的臺詞就一個也沒有了。
“喂。”女人在追問。
“你好?!蔽彝nD了幾秒才想起那個男孩的名字,不對,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個中年男人了。女人聽我說完,我聽到?jīng)]好氣地說了句,“快點,說是你同學(xué)呢,初戀么?”
我報出我的名字,我說我是陳明子的朋友,這個男人想了好久,才說,“昂?靠,你干嘛讓你媳婦鬧我,好 我知道了,今天禮拜天帶孩子媳婦回老家了,明天下午下班后在籃球場見?!蔽乙活^霧水,那邊已經(jīng)是忙音。我很后悔打這個電話,我把明子的通訊錄打算扔進站牌后的護城河里,后來想了想跟路過的一位中年男人要了打火機,點火燒了。我尋思著還是還給明子讓她自己去處理吧。
我進教室的時候,老師已經(jīng)開始講課,我悄悄地找了個空位,老師在示范畫秋肥圖,正畫著螃蟹呢。示范完畫作,老師讓我們學(xué)著畫,我到教室后面的文件柜上拿我的畫具,我看到了鄭修文,他正沖著我笑,而我一臉茫然。
“你怎么在這?”
“對呀,你怎么也在這?!?/p>
我們兩個哈哈笑起來。當(dāng)晚我執(zhí)意要請客,我請鄭修文吃的螃蟹,他把蟹肉擇好了放進我的盤子里,他說我肯定是故意的。飯后,他請我去索菲克喝了一壺玫瑰花茶。其實喝茶的時候已經(jīng)夜色很晚,對于從未超過十點回家的我并沒有覺得不妥??Х葟d大廳里一直播放班得瑞的曲子,一首接著一首。窗外的初冬,沒有一點蕭瑟,即使梧桐樹的葉子幾乎都落光了,我依然覺得葳蕤茂盛得很,我能看到梧桐樹枝椏正在鉆出新芽,淡綠色的。夜空里的星辰正在向下墜,紛紛掛在梧桐樹梢上,一閃一閃向我笑。明子在耳邊告訴我,你今晚很美,衣服也美。我低頭審視了自己一遍,自信地抬起頭,迎著鄭修文炙熱的眼神。
鄭修文的車在我們小區(qū)大門前三百米停下,小區(qū)內(nèi)路燈和公路上街燈的低角度照射,讓眼前的樓房從明到暗,在夜空里高得仿佛直插宇宙,好像此刻我們的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無縫連接,有種神秘力量帶我們進入幻覺和欲望,也允許一切幻覺和欲望實現(xiàn)。我在沉默,我在等待,我情不自禁地接受。
鄭修文坐到我身邊,用雙手捧起我的臉。林峰不曾給過我這樣的感覺,我整個身體都在燃燒,我閉上眼看到梧桐樹的星星,心臟躍然跳上去。直到鄭修文一只手臂裹緊我,另一只手不停撫摸我的臉頰,我的頸,我的鎖骨,心臟從星星上掉下來,我無法呼吸,用兩只手在胸膛前撐開一點空隙。
“我不行了?!蔽掖罂诖鴼?。
“怎么了?怎~么了?”鄭修文將我扶起來,從脫下來扔在車座上的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瓶子。
“來,吸,呼,吸,呼……”
鄭修文輕輕地把安靜下來的我抱在懷里,大手掌在我后腦勺上輕輕摩挲。我趴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抽泣。過去的十年,我每次拒絕林峰,林峰都會甩開我,掀開被子,負(fù)氣一個人到另外臥室去睡,他從來沒有這樣抱過我。我不知道他這樣抱過外面的女人么。
5
夜里我夢到住在一間高科技的房子里。外面下著雨,明子從雨里走進來,沒打招呼就坐在我身邊,帶進來的不是潮濕,卻是遼闊的空氣。她笑著看向我,而我卻哭了。她沒有安慰我,在我捧著臉哭得一塌糊涂的時候,消失了。醒來的瞬間,我似乎還聽到自己的抽泣聲。
我突然想,趁著還有綠皮火車,趁著這個路程還能走三天三夜,趁著明子還沒走遠,去明子發(fā)給我照片的地方,以及照片附近的所有路,我都要走一走。
孫魯梅,散文作品見于《青春》《山東文學(xué)》等刊。本篇為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