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湖南省博物館,我都會來到展廳二樓的東北角,來看看譚嗣同留下的由桐木斫成的七弦琴——“崩霆”它靜靜地躺在空曠的博物館里,似在向人們默默傾訴;它一默如雷的樣子,又像在等待它的主人回來“破天一聲揮大斧”。
每當(dāng)我沉默面對“崩霆”琴時,眼前就會浮現(xiàn)我數(shù)次前往瀏陽譚嗣同故居大夫第的情形。
戊戌變法風(fēng)云際會的一頁已翻過去一百多年了,但后人對那場波瀾壯闊的革命,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譚嗣同的死。有人將那場變法概括為“康有為的策、梁啟超的筆、譚嗣同的血。”而譚嗣同的血卻是熱的,具有生命的,所以也最令后人難以忘懷。
大夫第位于瀏陽市北正南路,早先是譚家私第,譚嗣同父親譚繼洵官至湖北巡撫兼署湖廣總督后,奉旨命名其宅為“大夫第官邸”簡稱“大夫第”。
大夫第坐西南朝東北,磚木結(jié)構(gòu),現(xiàn)存建筑面積762平方米,通高8米,三棟兩院一亭,封火墻,硬山頂,小青瓦,共有大小房間24間,現(xiàn)保存完整,雕梁畫棟,系典型的江南庭院式民宅建筑,1996年由國務(wù)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單位。
大夫第正門上懸原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先生題額“譚嗣同故居”。樸初老的字體內(nèi)斂平正,一如嗣同先生的為人。
進得故居大門,迎面就是類似影壁的一扇大木屏風(fēng),木屏風(fēng)前置放著由著名雕塑家曹春生雕塑的譚嗣同銅鑄頭像。頭像眉目凌厲,骨相崢嶸。
過影壁就來到中堂,塊碩大的橫匾“巾幗完人”懸于橫梁,讓人仰望。這塊牌匾是1925年康有為與梁啟超在譚嗣同夫人李閏60歲壽辰之際合贈給她的。
因父親在京做官的緣故,譚嗣同1865年3月10日出生于北京宣武城南斕眠(又稱懶眠、爛面、爛縵)胡同,但北京似乎不是他的福地,12歲那年在北京,他的母親、大哥、二姐因染疾于五日內(nèi)相繼離世,他也染病三月才起。瀏陽則似乎是他的風(fēng)水寶地,他一生中11次回瀏陽,并長期在瀏陽學(xué)習(xí)、活動,他第一個接觸到的具有反封建思想的老師歐陽中鵠和他終身最好的朋友唐才常都是在大夫第結(jié)識的。
10歲時,父親請歐陽中鵠當(dāng)譚嗣同的塾師,歐陽老師公然宣稱他平生只服膺兩個人,一個是王船山,因為他提倡“愛國不必忠君”;一個是美利堅的華盛頓,因為他“公天下而不私”。這些在當(dāng)時可都是大逆不道的邪說,但卻深深地打動了這個少年,乃至他在自己的八股教科書上寫上“豈有此理”四個大字。
穿過中堂左拐,就到了譚嗣同的書房——石菊影廬。譚嗣同一生創(chuàng)作了三百多首詩歌,他的詩恣意奔放奇崛,而且浪漫瑰麗、蘊藉典雅,其14歲所寫的《潼關(guān)》:“終古高云簇此城,秋風(fēng)吹散馬蹄聲。河流大野猶嫌束,山人潼關(guān)不解平?!?016年被收人人教版初一的教材,成為清代唯一入選的詩人,與李白、杜甫、蘇軾一起被后世吟誦。
“筆攜上國文光去,劍帶單于頸血來?!薄吧衬嘈埏L(fēng),四顧浩茫茫?!蔽夷@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滄桑的老宅,仿佛看到了少年譚嗣同在此讀書舞劍彈琴的浪漫身姿。
譚嗣同最重要的哲學(xué)著作《仁學(xué)》不是在這里寫成,但其思想根基一定是扎在這里。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清王朝大敗告終,1895年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簽訂,譚嗣同、唐才常、劉善涵三人得知此消息后抱頭痛哭,“徹夜不寐,熱血盈腔,苦無藉手,泣數(shù)行下”,寫下了“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的悲愴詩句。經(jīng)此甲午一戰(zhàn)后,譚嗣同被震醒了,他率先看穿了“同光中興”背后的局限,指出僅有物質(zhì)、技術(shù)是不能真正走向現(xiàn)代化的,只有變法才能救中國。1896年他在南京候補知府期間,寫下了被稱為“中國最早人權(quán)宣言”的《仁學(xué)》。他由此被梁啟超稱為“哲學(xué)界的慧星”“拉開二十世紀大幕的人”。譚嗣同所說的“仁”就是“通”就是平等。他在《仁學(xué)》里痛斥封建制度:“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xué),荀學(xué)也,皆鄉(xiāng)愿也。”主張“摒棄三綱五常,沖絕利祿、君主、倫常之羅網(wǎng)”,建立“一日平等,二日自由”之國家。《仁學(xué)》全篇5萬言,雖有內(nèi)容雜糅之毛病,體例不通之瑕疵,但譚嗣同最終以生命作了補充。
譚嗣同并不只是坐而著書,更是起而辦實事。1897年于長沙開辦時務(wù)學(xué)堂,又辦《湘報》、成立具有議會性質(zhì)的南社,積極宣傳變法思想,并開礦山、成立內(nèi)河輪船公司,使得湖南氣象為之一新。最值得一提的是,原先的粵漢鐵路(今京廣線南端)修路權(quán)在美國人手里,原本是不經(jīng)過湖南的,譚嗣同發(fā)動湘紳呈請成立湘粵鐵路會,力主粵漢鐵路通過湖南,1898年春在《湘報》上發(fā)表《論湘粵鐵路之益》一文,并最終獲得成功。
1898年8月21日,在侍讀大學(xué)士徐致靖的保薦下,譚嗣同赴京推行新法。臨行前,他對時務(wù)學(xué)堂的學(xué)生們留下贈言:“我不病,誰當(dāng)病之?”意即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9月5日,光緒帝下詔授他與林旭、劉光第、楊銳為四品章京,參與新政。9月18日,譚嗣同夜訪袁世凱,要袁“誅榮祿、圍慈禧、救光緒?!苯Y(jié)果事泄,9月21日,慈禧宣布訓(xùn)政,推翻新政,囚禁光緒,下令逮捕一一眾維新人士。大刀王五勸嗣同避走順源鏢局,被拒;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勸嗣同避走英國使館,被拒;日本使館派人勸其避走日本,被拒;梁啟超勸其避走南方,被拒。9月24日,譚嗣同于北京瀏陽會館從容被捕。中國因變法而喪身者不少,但主動以身殉法者譚嗣同卻是第一人。
1898年9月28日,當(dāng)譚嗣同面對從小長大的北京宣南熟悉的街道,面對他無數(shù)次眺望過的夕陽,他那聲疾呼,該是怎樣的決絕和悲壯,又該是怎樣的深情和惆悵:“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譚嗣同就義兩年后,同是瀏陽人的唐才常策動十萬自立軍起義,事泄被殺,那一年他也是33歲;1905年新化人陳天華蹈海自殺;1911年黃興參與領(lǐng)導(dǎo)辛亥革命;1918年在新民學(xué)會楊昌濟給毛澤東、蔡和森等人講授《仁學(xué)》;毛澤東在其筆記中,就出現(xiàn)過“譚瀏陽英靈之氣充塞于宇宙之間,不復(fù)可以死滅”這樣的議論。湖南人的血性就這樣被譚嗣同所激發(fā)出來,成為湖湘文化最為剛烈的部分。
帶著沉重的心情從大夫第出來,卻又紅著眼圈來到了距離故居不到十公里的譚嗣同墓。墓葬位于蒼松翠柏之間,墓前有兩對石獸,一雙阡表,墓碑上刻“故清中憲大夫譚公復(fù)生府君之墓。阡表上的聯(lián)語頗為精妙,“亙古不磨,片石蒼茫立天地;一巒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濤?!绷沂康墓字蛔譀]提,卻將其人格作了擬物化的高度贊美。
譚嗣同今天終于靜靜地躺在家鄉(xiāng)這座山巒之上,俯瞰著這山川秀美,鮮花燦爛,而他自己也化作了令人仰望的山峰。陣陣松濤吹響,似乎是省博里“崩霆”琴傳來鏗鏗鏘鏘的遙遠的聲音,激蕩在這片古老而深沉的土地之上。
蔡武,屬猴,卻體胖;摩羯座,卻無耐心;讀書、寫字、畫畫、旅行,無一不愛,雖無一精通,卻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