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李雨瀟
2003年5月14日,天下著蒙蒙細雨,在北京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攝影師逄小威為于藍拍攝了這幅肖像。
2017年冬天,主持人曹可凡在北京一處不起眼的民宅里,見到了96歲的演員于藍。
敲開門,面前是一位扶著輪椅的老人,頭發(fā)有點凌亂,皮膚有點黝黑,裹著一件藏青色的滑雪衣,蒼老、憔悴。
曹可凡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起當(dāng)時的場景?!翱赡芸吹綌z制組一來四五個人,于藍老師有點愣,但還是客氣地把我們讓進了屋。過了一會兒,兒媳婦回來,幫她拾掇了一下,沒有化妝,就捋捋頭發(fā),換上一件紅毛衣,配了一條絲巾。畢竟是大藝術(shù)家,攝像機架起、燈光打開,她好像一下回到了熟悉的情境中,精神頭馬上來了,和剛剛開門的老太太,完全是兩個人?!?/p>
他們的訪談在一間墨香彌漫的小書房里進行。屋中擺設(shè)簡單,沒什么豪華家具,墻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掛著老人畫的國畫、臨的書法。
坐在于藍對面,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交錯。曹可凡想起了她塑造過的那些女性:《翠崗紅旗》中的紅軍家屬向五兒,《革命家庭》中的革命母親周蓮,《烈火中永生》中的地下黨員江雪琴……“這些紅色革命者,很容易演得劍拔弩張、無限拔高,但她的表演非常生活化,扎實、鮮活、可信,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我們看過多少臉譜化、戲劇化的夸張表演!”
2020年6月27日,于藍在北京病逝,享年99歲。她的小兒子、著名導(dǎo)演田壯壯在朋友圈悼念母親:“媽媽走了,現(xiàn)在你的感官不再起作用,你的心獨立,赤裸,清明且處于當(dāng)下,你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現(xiàn)在體驗的這一切,這即是佛。”
3年前的那次訪談,令曹可凡印象深刻的是于藍對細節(jié)的記憶?!八挠洃浺苍S有混亂模糊的地方,但心里始終清晰,這個地方我記得,可以回答你;那里我真的忘了,說不出來了?!?/p>
她描述得最為生動的,是1938年奔赴延安的一路波蕩。漆黑的夜里,她和同伴們手臂上綁著毛巾,一個接一個,冒險穿過敵人重兵封鎖的鐵路。最難忘的是渡黃河,大船在激流中漂蕩,船上的人和騾馬,一會兒被拋到天空,一會兒落下。
這一年,于藍17歲。7年前,東三省淪陷,她和家人從哈爾濱逃難到關(guān)內(nèi),先后輾轉(zhuǎn)于北平、天津、張家口等地?!捌咂呤伦儭焙螅龥Q心投入革命洪流,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跋涉,終于來到延安。
作為在城市長大的女孩子,于藍第一次住在四面透風(fēng)的破廟里,第一次學(xué)著用大掃把掃地,第一次掄起镢頭去開荒。她寫信給當(dāng)時遠在昆明的哥哥:“延安是世界上最艱苦的地方,但延安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
于藍、田方和田新新、田壯壯(前)的全家福。
1940年3月,于藍加入魯迅藝術(shù)學(xué)院(以下簡稱“魯藝”)實驗劇團。那時的“魯藝”被稱為“新文藝圣殿”,在這座西班牙神父建造的西式教堂里,周揚講藝術(shù)理論,周立波講文學(xué)名著,美術(shù)系有木刻、漫畫,音樂系有《白毛女》《黃河大合唱》,戲劇系有各種演出……
在回憶錄里,于藍描繪了一個爛漫多彩的“魯藝”。在這里,從早到晚歌聲不斷,《延安頌》唱遍每個角落;交際舞會熾熱歡快,毛澤東、周恩來也常來參加;大家在校園的邊邊角角種下茄子、西紅柿、黃瓜,都是佐小米干飯的好菜肴;夏天,延河清澈碧綠,是天然的大泳池;冬天,延河冰封,又是天然的溜冰場,同學(xué)們自制冰刀,綁在棉鞋或草鞋上,在冰上任意滑跑……
也是在延河邊,于藍收獲了愛情。1940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紀(jì)念日這一天,19歲的于藍和29歲的田方在延安的窯洞里舉辦了婚禮。早在1936年,15歲的于藍就在電影《壯志凌云》中記住了扮演農(nóng)民的田方,沒想到4年后,竟與這位“最初闖入的偶像”結(jié)為夫婦。
他們都在劇團工作,平時在校內(nèi)排練,演出則在十幾二十里外的三個大禮堂。每次演出結(jié)束,田方都會帶領(lǐng)年輕人把幕布、道具、汽燈卸下,打包,自己押后,趕著馬車回去。他給于藍在車上留了一個可以坐的小空隙,十冬臘月,夫妻倆隨著老馬破車在冷風(fēng)中顛簸;夏秋之際則可以伴著馬蹄聲,欣賞朗朗月色、璀璨星河。
在劇團,于藍不挑角色,演過帝俄時代的老處女,也演過十六七歲佃戶的女兒;也不挑工種,管服裝、抬布景,有時還為正在臺上演出的同志照看孩子、換洗尿布。那時,延安開展“秧歌劇運動”,為了演出陜北勞動婦女的感覺,她把皮膚化成淡棕色的,一口白牙用膠水涂上,干了之后就變成一塊塊黃色的,念詞也都說陜北話,“我”念成“厄”,“你懂了嗎”就是“還哈了嗎”。
正如于藍所說:“我的表演是在革命年代里,在廣場、土臺子和簡易舞臺上,慢慢學(xué)習(xí)的?!?h3>從程娘子到江姐
抗戰(zhàn)勝利后,于藍的藝術(shù)道路從農(nóng)村的簡陋舞臺走向新中國千家萬戶的銀幕。1948年冬天,于藍帶著未滿周歲的大兒子田新新進入硝煙剛息的長春,在東北電影制片廠出演了人生第一部電影《白衣戰(zhàn)士》。
1950年3月,于藍進入北京電影制片廠。就在這一年,上海導(dǎo)演張駿祥拍《翠崗紅旗》,于藍扮演女主人公、紅軍家屬向五兒。這是她第一次到上海,同行的還有副導(dǎo)演馬瑜。坐在黃包車上,于藍看到家家戶戶和所有的店鋪都在街邊刷洗馬桶,這是北方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
拍攝前期,于藍和導(dǎo)演、副導(dǎo)演到江西革命老區(qū)深入生活。一個月里,她采訪了三四十人,從省委書記到普通群眾,和他們一同吃飯、勞動,學(xué)習(xí)踩水車、推米粉、和當(dāng)?shù)貗D女一樣,赤著腳板擔(dān)水。
“這部電影很有意思,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者像于藍、馬瑜,與舊上海的藝術(shù)家像張駿祥、張伐,不同的文化氣質(zhì)匯聚、融合,拍出來這樣一部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彪娪皩W(xué)者沙丹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此后16年,是于藍電影生涯的輝煌時代。1951年拍攝《龍須溝》時,她飾演擺煙攤的程娘子。當(dāng)時她正懷著第二個兒子田壯壯,兩腿腫得發(fā)亮,仍在大雜院中跑來跑去,結(jié)交各路勞動婦女,揣摩她們的形體、聲音、動作,幾乎入了魔。1957年在《林家鋪子》中,她又演一個小人物張寡婦,林家鋪子倒閉后,張寡婦的血汗錢化為烏有,兒子也在擁擠的人流中被踩死。
“如果說當(dāng)年的‘階級斗爭‘意識形態(tài)‘革命呼喚離現(xiàn)在的觀眾太遠,這兩部作品卻可以穿越歷史和空間?!洱堩殰稀访枥L了底層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至今看來依然鮮活生動;《林家鋪子》里小人物的掙扎生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互害互傷,也讓人深有感觸。”沙丹說,“從藝術(shù)價值上來說,它們是新中國十七年(1949年—1966年)時期重要的經(jīng)典影片?!?/p>
相比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于藍演繹的一系列革命女性更為深入人心,從《翠崗紅旗》到《革命家庭》,直至《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
1965年,在《烈火中永生》中于藍(右)飾演江姐。
改編自小說《紅巖》的《烈火中永生》,是于藍與導(dǎo)演張水華自《林家鋪子》《革命家庭》后的第三次合作。改編用了整整兩年,于藍他們到重慶逐個走訪幸存的共產(chǎn)黨人,記錄下的資料近20萬字。令她印象最深的是小說作者之一劉德彬的話:大屠殺中,他中彈倒下,醒來后覺得手很溫暖,舉起一看,全是血。原來自己倒在同志們的血泊中,血還是熱的。
編劇夏衍對她說:“江姐不是劉胡蘭,也不是趙一曼,不要橫眉冷對,表現(xiàn)于外。”不同于農(nóng)民的女兒、抗聯(lián)的指揮員,作為城市知識分子的江姐沉靜、溫柔,善于思考。丈夫犧牲了,她在年輕人面前忍住眼淚,卻在深夜裹在被子里痛哭;在監(jiān)獄與敵人斗爭時,也沒有拍桌子動手,而是沉默地觀察、平靜地揭露,把特務(wù)頭子徐鵬飛激得暴跳如雷。
“江姐的獨特氣質(zhì)在于她的‘剛?cè)嵯酀扔凶鳛槟赣H、妻子、知識分子的溫柔清朗,也有作為戰(zhàn)士和共產(chǎn)黨員的堅定剛強?!鄙车ふf,“這種‘剛?cè)嵯酀彩怯谒{所有的。從北平到延安,從小知識分子到革命者,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洗禮與解放區(qū)歲月,她所積蓄的知識涵養(yǎng)、內(nèi)心厚重的歷史感,是其他演員不能相比的。”
1965年夏天,《烈火中永生》上映,從江姐、許云峰、雙槍老太婆到甫志高、徐鵬飛,包括那個大腦袋、細脖頸、人見人憐的“小蘿卜頭”,一個個經(jīng)典人物,成為幾代人難忘的銀幕記憶。
此時,已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一年后的夏天,田方、于藍每天排在“牛鬼蛇神”的長隊中,彎腰90度,在烈日下接受批斗。
1952年上映的《龍須溝》中,于藍(右)飾演擺煙攤的程娘子。
1974年上映的《偵察兵》(前左)成為于藍的銀幕告別作。
1968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大兒子田新新去了陜北,二兒子田壯壯去了東北。不久,于藍去了北京附近的大興縣勞改農(nóng)場,一開始攪拌水泥沙子,后來插秧種稻,冬季又去修筑儲糧米囤。1971年夏天,她爬上屋脊修理屋頂,忽然暈倒,從屋頂?shù)?,醒來后嘴唇縫了5針,腰椎滑脫。躺了兩個月,她被分配到養(yǎng)豬場當(dāng)飼養(yǎng)員,因為沒法長時間彎腰,打掃豬圈時只能跪著一點點清掃。
這次事故使她右臉偏斜,神經(jīng)麻痹,不能自如地控制表情。1974年上映的《偵察兵》成為她的銀幕告別作。這一年,田方被診斷為肝癌。去世前一晚,他告訴于藍,抽屜里有一個存折,里面有200塊錢。這是他穿舊衣布鞋、吸廉價紙煙,從每月20元生活費中一點點省下的。
新中國成立后,田方從事行政工作,但只要有機會,無論角色大小,他都愿意演出。在《英雄兒女》中田方扮演王文清,成為新中國影史上經(jīng)典的政委形象之一。
1978年5月,北京電影學(xué)院恢復(fù)招生,田壯壯報考導(dǎo)演系。筆試中有一道影片分析題,放的正是《英雄兒女》。電影放完,考生們開始答題,30分鐘后,他起立交了卷,出教室后買了一包煙,坐到樹蔭下默默地抽。
此時的于藍,正與《英雄兒女》的導(dǎo)演武兆堤籌拍《陳毅出山》。命運再次給她設(shè)置了障礙,她被查出乳腺癌,連續(xù)做了兩次手術(shù)。
等到她再次“出山”,已是1981年。這一年,于藍60歲,受命組建兒童電影制片廠,從此一干20年。
兒影廠剛成立時,在北影廠的傳達室后邊,一排楊樹后建了幾間平房,形成一條小胡同,被稱為“窮街”,連拍攝設(shè)備都是于藍向廠家打欠條賒購的。有一次于藍開門時,被彈回的門狠狠夾了手,一截斷指留在了把手上。醫(yī)生說斷指可再植,需要20天,于藍不愿意耽誤工作,把斷了的那節(jié)手指扔進垃圾箱,縫合了傷口就回廠了。
1982年,兒影廠第一部故事電影《紅象》橫空出世,主創(chuàng)全部是北電學(xué)生,導(dǎo)演系張建亞、謝小晶、田壯壯,攝影系張藝謀、呂樂、侯詠,美術(shù)系馮小寧——日后被稱為“第五代”的電影人,都在這份名單上。此后,王君正的《天堂回信》、馮小寧的《大氣層消失》、尹力的《我愛九月》、張之路的《霹靂貝貝》《瘋狂的兔子》……一系列兒童電影佳作背后,都離不開于藍的支持。
兒影廠現(xiàn)任廠長黃軍,當(dāng)年看《烈火中永生》時還是部隊里的一個小兵。1990年,于藍在北京豐臺發(fā)起一場兒童電影研討會,當(dāng)時有位參會者說:“兒童電影是于藍老師用眼淚換來的。”于藍聽到這句話,突然拍案而起:“什么哭出來的,是干出來的!”“她不是生說話人的氣,她是百感千愁,在工作中遇到的許多困難在那一刻爆發(fā)出來?!秉S軍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那是我見過她唯一一次發(fā)脾氣。”
直到80歲,于藍才從兒影廠正式退休。但只要有兒童電影的活動,她幾乎從來不落。“我想在中國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為兒童電影殫精竭慮的人了。”黃軍說。
2010年,田方誕辰100周年之際,中國電影資料館編輯了一本《紅色影壇雙星——田方和于藍》畫冊,導(dǎo)演謝鐵驪寫了一段題詞,最后一句是:祝于藍大姐健康長壽,延長與田方同志相會時日。
“畫冊首發(fā)式上,90歲的于藍老師坐著輪椅來了,那種革命的激情熱力,依然貫穿她的身心?!鄙车ふf,“而如今,她和田方終于到了相會的時刻。”
于藍原名于佩文。參加革命時,好友趙路的母親幫她改了這個名字,寓意“走在萬里無云的藍天下”。
她的一生,經(jīng)歷紅色的革命淬煉,也飽嘗灰色的動蕩苦難,卻始終如晴空下純凈明朗的一抹藍。
于藍(1921年—2020年):原名于佩文,遼寧岫巖人,1938年赴延安,畢業(yè)于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xué)。1949年主演個人首部電影《白衣戰(zhàn)士》,主演影片有《翠崗紅旗》《龍須溝》《林家鋪子》《革命家庭》。1965年,她在《烈火中永生》中飾演的“江姐”成為新中國影史中經(jīng)典女性角色之一。1981年,擔(dān)任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首任廠長。2020年6月27日在北京病逝,享年9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