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鵬
[宋]黃庭堅 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局部) 24.6cm×999.5cm 紙本 1100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此卷外簽書“黃文節(jié)公《梵志詩》后題真跡。定海方氏舊雨樓藏。上虞羅振玉(1866ü 1940)題”,卷尾亦有羅氏跋:“平生所見黃文節(jié)公真跡此為第一。辛未(1931)四月上虞羅振玉觀于方氏舊雨樓。”乃知是方若(1869ü 1955)舊藏。卷前有原簽“黃山谷擘窠書《梵志詩》后題名記。神品真跡”,不知是何人書。
雖然題簽稱本卷為“《梵志詩》后題”,但據(jù)明清著錄可知,卷前佚失的是《懶殘和尚歌》,而非《梵志詩》,即作者為唐天寶、乾元間明瓚和尚,而非唐初的梵志和尚〔1〕。今日依黃庭堅題句內(nèi)容稱本卷為《青衣江題名卷》或《牛口莊題名卷》?,F(xiàn)在可見的較早著錄中,并無誤稱其為“《梵志詩》”者,而是籠統(tǒng)題作“《法語》”:張丑《真跡日錄》中記為“黃山谷真跡”,并錄卷尾項元汴(1525ü 1590)題識“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正書《法語》真跡”;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記為“宋黃文節(jié)公正書《法語》真跡”;汪砢玉《珊瑚網(wǎng)》則稱“黃涪翁正書《法語》真跡”。三種著錄細節(jié)有所出入,《真跡日錄》的記載最為詳細:
黃山谷真跡(四百二十一字)
【鈐印】退密、王孫(半印莫辨)、六藝之圃、項子京家珍藏、項氏子京、御府(半?。?、神品、趙、唐伯虎、野所、來衡齋、檇李、項元汴印、墨林秘玩、士奇之印。
兀然無事無改換,無事何須論一段。直心無散亂,他事不須斷。過去已過去,未來何用算。兀然無一事,何曾有人喚,向外覓工夫,總是癡頑漢。糧不畜一粒,逢飯但知嗎。世間多事人,相趁渾不反,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饑來一缽飯,困來展腳眠。愚人以為笑,智者謂之然。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要去如是去,要住如是住。身披一破衲,腳著娘生袴。多言復(fù)多語,由來反相誤。若欲度眾生,無過且自度。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見。妙性及靈臺,何曾受熏煉。心是無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可動搖,個中無改變。無事何須讀文字,削除人我本,冥合個中意。種種勞筋骨,不如林下睡兀兀。舉頭見日出,乞飯從頭。將功用功,輾轉(zhuǎn)冥蒙。取即不得,不取自通。吾有一言,絕慮忘緣。巧說不得,只用心傳。更有一語,無過直與。細極豪末,大無方所。本自圓成,不勞機杼。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云蔽日,碧澗常秋。山云當(dāng)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fù)何憂。水月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鈐印】日華(日華者,后元東淮俞日華也。)、三槐之裔、神奇、秘府、內(nèi)殿珍玩、鳳形小印、子京珍秘、子京父印、子孫世昌、居隱放言、神品、寄敖、墨林生、世外法寶、西疇耕耦、桃花源里人家、檇李項氏士家寶玩、墨林項季子章。
比對文物現(xiàn)狀,可知以上內(nèi)容都已佚失,保存下來的有:
【鈐印】逸民、煮茶亭長、項叔子?!?〕
元符三年(一一〇〇)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谇f。養(yǎng)正置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奕棋,燒燭夜歸。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鈐印】秋壑圖書、趙氏子昂、趙孟頫印、天水郡圖書印、楊氏家藏、(內(nèi)府一印,文訛?zāi)?。)?〕、御書之寶、子孫永保、項墨林鑒賞章、神游心賞、神奇、寄敖、子京、檇里〔5〕、苕水軒、墨林項季子章、宮保世家、項叔子、子孫世昌、珂雪齋、封〔6〕、子孫永?!?〕、訂古正今、項墨林父秘笈之印、檇李項氏士家寶玩、朗齋〔8〕、項墨林鑒賞法書、天籟閣、墨林外史、西疇耕耦、墨林子、秋壑圖書〔9〕。
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正書《法語》真跡,項元汴家藏神品珍秘,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得于吳門黃氏,原價一百金。
張丑評說:
右帖高尺許,長五丈,竟一紙也。質(zhì)如冰繭,色澤如玉,目中罕睹云。前段字跡大可徑寸,計七十六行。自元符以下每行廿(只)一字,作擘窠,大奇大奇。〔10〕
[宋]黃庭堅 行書青衣江題名卷 24.6cm×999.5cm 紙本 1100年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現(xiàn)存書心縱24.7厘米,比“高尺許(約32厘米)”矮了至少七八厘米,根據(jù)字的位置,推斷上下都有所裁切。橫向上,本幅由三紙連接而成,第一紙長251.4厘米,大字13個:“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第二紙369.3厘米,大字19個:“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谇f養(yǎng)正置酒弄芳”;第三紙383厘米,大字17個:“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奕棋燒燭夜歸”,小字9個:“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但張丑明確說“長五丈(約1600厘米),竟一紙也”,而現(xiàn)存的1003.7厘米的題記部分已經(jīng)兩接,并非一紙,騎縫處有押印,印文難辨,割去《懶殘和尚歌》尚可理解,題記為何被切開?存疑待考。
而“一紙”絕非張丑誤記,因為還有郁逢慶、汪砢玉的佐證。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
宋黃文節(jié)公正書《法語》真跡。在紙上,其紙長三丈余,無接痕?!?1〕
汪砢玉《珊瑚網(wǎng)》:
黃涪翁正書《法語》真跡。右魯直所書法語,大如薝卜花,后年月字,至末每行一字,字幾并頭菡萏。在宋白楮上,楮高尺余,長二丈,絕無接縫,想公欲畢此紙,故大揮足之耶?!?2〕
包括《懶殘和尚歌》的長度,張丑記為五丈(約1600厘米)、郁逢慶記三丈余(約960厘米)、汪砢玉記二丈(約640厘米),差異很大,原因不明。由于現(xiàn)存題記就已達到1003.7厘米,所以只有張丑的記錄是合理的,但關(guān)于“整紙無接縫”,三種著錄是一致的。退一步講,即使汪砢玉所記最短的640厘米一紙,已屬罕物。今日所見一紙最長者,是宋徽宗趙佶(1082ü 1135)草書《千字文》(遼寧省博物館藏),書心描金云龍箋,縱31.5厘米,長1172.1厘米。按張丑的記錄,黃庭堅(1045ü 1105)此卷完整時比《千字文》還要長出三百余厘米。即使現(xiàn)在切開的三段長度,在黃庭堅傳世其他作品中沒有,在整個宋代文人書法中也非常罕見。
也有學(xué)者就尺幅、裁切、鈐印等問題而懷疑《真跡日錄》所記者非本卷??陀^地講,此卷現(xiàn)狀基本符合著錄中對紙質(zhì)、鈐印的描述,除了趙孟頫(1254ü 1322)的三方印章為偽,其余者,包括賈似道(1213ü 1275)、楊士奇(1366ü 1444)以及項元汴諸印,印形還是準確的,但印色確實不佳。解釋這個問題,需要對整卷的墨色有一個觀察。全卷顯然在殘破后修補、洗過,所以略顯暗淡,已非“墨濃如漆”,“如漆”之字僅有兩個,即“元”“芳”,但從墨色疊層關(guān)系可以看出,二字上殘存的黑亮之墨,并非原始書寫的,而似后來鉤摹不當(dāng)所致。汪砢玉曾說“及余居蓮濱,遂鉤其t 蓮登? 二字以名草堂,又取t 弄芳閣? 用顏小眺處”〔13〕,但這與“元”“芳”又不全符合,殘墨之狀況或許另有原委。但即使墨色變淡,書寫者的行筆動作依然清晰可見。在這種熟紙上,他使用偏軟的羊毫筆,筆鋒不會低于十厘米,提著寫,但以此工具來控制這樣大的字還是有些困難 這是黃庭堅存世墨跡最大者 而需要在一筆不到位的地方再作復(fù)筆,補筆很明顯。至于另外某些看起來形態(tài)有些“怪”的筆畫,或許與摹刻者(張法亨?)有關(guān),若將本卷摩崖上石,存在工匠為了便于鑿刻而修飾墨跡的可能。故而,盡管與著錄有些不合之處 事實上,這種現(xiàn)象普遍存在,盡管書寫中有一些難以完全解釋的痕跡,但無可否認的是本卷不是臨摹本,它代表了黃庭堅的水平,“非常壯偉驚人”〔14〕。
最后,猜想一下佚失的《懶殘和尚歌》。應(yīng)為正書,363字,76行,則每行四五字,總長度約600厘米,符合“字跡大可徑寸”的記載。張丑《清河書畫舫》記錄有一卷黃山谷行書卷(花邊宋箋書),有董其昌(1555ü 1636)題跋〔15〕,即后來高士奇(1645ü 1704)《江村銷夏錄》所著錄者:
宋黃文節(jié)公書《梵志詩》卷,古色青襕箋,高七寸八分,長一丈二尺五寸,紙計七接。有“忠徹”方印,“完璧”、“世寶”、“嘗齋”、“墨寶”四朱文長印,皆宋元間鈐記。行書連款共七十行。董跋小楷四行在本身箋上?!?6〕
吳其貞《書畫記》卷四所載“書在花箋上”的《黃山谷〈參悟詩〉一卷》〔17〕、顧復(fù)《平生壯觀》卷二所載書于“綠欄紙”上的《戎州帖》〔18〕大概都是這個本子,后被刻入《經(jīng)訓(xùn)堂法書》,現(xiàn)為私人收藏。因?qū)僖茉靷伪荆ǘ洳陌衔慕詡?,也就失去了參考價值。
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還記錄了嚴嵩
(1480 1567)藏本黃山谷草書《懶殘和尚歌》:
嚴氏藏黃山谷草書《懶殘和尚歌》,筆法妙入神,紙墨完好,真尤物也。凡書畫以紙白板新為貴,破損昏暗者次之。后世輕薄之徒,銳意臨摹,以茅屋溜汁染變紙素,加以辱勞,使類久寫,此但可欺俗士,具目者殆弗取也?!?9〕
張丑稱此本是草書,若非筆誤,當(dāng)為別本。文嘉(1501ü 1583)《鈐山堂書畫記》確實記嚴氏藏有黃庭堅《懶殘和尚歌》真跡〔20〕。此外,朱存理(1444ü 1513)《鐵網(wǎng)珊瑚》還記錄了一卷:
山谷大書
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谇f,養(yǎng)正置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奕棋,燒燭夜歸。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生。此卷在郡中王孟德家,大書長卷,惟此數(shù)字,繭紙光瑩,墨濃如漆,后斷闕,其文亦無一跋?!?1〕
按說朱存理年代最早,為何見“惟此數(shù)字”?或又是一別本?真如吳其貞所言“此詩臨摹極多”〔22〕。追尋山谷正書《懶殘和尚歌》面目的一個線索是汪砢玉稱“若世事悠悠至更復(fù)何憂一段,昔年郁伯承(郁逢慶兄郁嘉慶)嘗勒石”〔23〕,若有朝一日發(fā)現(xiàn)此帖,或可一睹它的面貌。當(dāng)然,我們更為期待的是佚失的黃庭堅《懶殘和尚歌》墨跡、張法亨的石刻能夠重現(xiàn)人間。
注釋:
〔1〕 也有學(xué)者認為“梵志”指清凈佛家之志,非人名。見黃君編著《黃庭堅書法全集》,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
〔2〕 個別字與《郁氏書畫題跋記》《珊瑚網(wǎng)》著錄有異。
〔3〕 本卷此處尚有后來加蓋的“和舜武字虞亭”、“五銖”二印。
〔4〕 疑似即后面所記的“御書之寶”。
〔5〕 應(yīng)為“桃里”。
〔6〕 本卷未見此印。
〔7〕 本卷未見此印。
〔8〕 應(yīng)為“虛朗齋”。
〔9〕 本卷未見后六印,但有五印漫漶,難以辨認。此外,著錄未記的還有“蘧廬”“日華”“項元汴印”“項子京家珍藏”“玄賞”五印,以及后來鈐蓋的“張弧之印”。
〔10〕 張丑《真跡日錄》卷二,《清河書畫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670ü 671 頁。
〔11〕 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四,《中國書畫全書(六)》,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5 頁。
〔12〕〔13〕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五,《中國書畫全書(八)》,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版,第44 頁。錄 李日華(1565ü 1635)跋:“山谷行書,當(dāng)三錢大,計五百五十余字,皆禪翁淡慮任真,翛然自得之語。書法清遒超朗,知其胸不掛一塵也。后擘窠大書一段,又大判一行。山谷書只是沉著痛快,平生以饑鷹渴驥自命,所以剽去蘇米姿媚而獨全神骨,此卷又其合作也。日華?!?/p>
〔14〕 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徐邦達集(三)》,紫禁城出版社2005 年版,第403 頁。
〔15〕 董跋:“黃文節(jié)公書,世多摹本,又多贗本。生平所見以此卷為灼然無疑。梵志詩較寒山更自奇崛,書亦近之。董其昌觀,因題?!睆埑蟆肚搴訒嬼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463 頁。
〔16〕 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283 頁。
〔17〕 吳其貞《書畫記》,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6 年版,第345ü 346 頁。
〔18〕 顧復(fù)《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56頁。顧氏另記《梵志詩》一卷,黃宋箋,亦有董其昌跋,或是別本。
〔19〕 張丑《清河書畫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442 頁。
〔20〕 文嘉《鈐山堂書畫記》,《中國書畫全書(四)》,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版,第739 頁。
〔21〕 朱存理《鐵網(wǎng)珊瑚》,《中國書畫全書(四)》,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頁,第436 頁。
〔22〕 吳其貞《書畫記》,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6 年版,第34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