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番禺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社科學院 511483)
日本電影《遠山的呼喚》以北海道東部的中標津為舞臺,講述了經營牧場的風見民子在丈夫去世后與年幼的兒子相依為命,以喂養(yǎng)奶牛為生。在早春一個大雨如注的夜晚,一個迷路的男人——田島耕作來到這里并請求在屋檐下避雨,善良的民子給他安排了住處。夏天,耕作再次來到牧場,在民子的牧場干起了短工。耕作默默地承擔著繁重的勞動,不僅和民子的兒子武志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還成了這個柔弱家庭的保護神。就在民子從心底開始接受耕作時,耕作在一年一度的賽馬會上被警察認出,他決定離開并在當晚將自己是逃犯的真相告訴了民子,第二天耕作被逮捕并判有期徒刑四年。望著即將消失在茫茫遠山和雪原里的押運耕作的列車,民子只能在愛的深處呼喚著耕作的早日歸來。該片由山田洋次執(zhí)導,倍賞千惠子、高倉健、吉岡秀隆等主演,曾獲1980年日本電影協會優(yōu)秀影片獎、日本文化廳優(yōu)秀影片獎、第四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jié)特別獎,以及1981年第四屆日本電影學院獎(被譽為日本電影界“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配樂、最佳編劇等獎項,是山田洋次抒情影片的代表作。
從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選取題材,通過電影藝術展現生活的自然美和常態(tài)美,表現普通人的人性美與人情美,這是享有世界聲譽的山田洋次矢志不渝的美學追求?!哆h山的呼喚》也不例外。
影片中的女主角民子早年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跟隨愛人從繁華的都巿來到遙遠的北國拓荒。兩年前丈夫因病去世,民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每天起早摸黑地打理牧場,盡管“一個人孤單單的,又臟又累”,可她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對生活充滿信心和希望。她堅強獨立,“情愿累一點兒,還是養(yǎng)??康米 ?。她自尊自重,面對有錢有勢的虻田的頻獻殷勤毫不動心,從不企求不勞而獲或坐享其成的生活。影片中民子的愛情種子也是植根于辛勤勞動的土壤中。民子對耕作先是戒備防范,再到篤定信任并逐漸萌發(fā)愛情,最后完全將感情迸發(fā)出來。這一很有層次感的心理變化和感情發(fā)展,都可以從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和勞作場景中找尋其脈絡。從民子身上,我們深切感受到她對于這片純然而又嚴苛的土地的熱愛,以及普通勞動婦女勤勞樸實、外柔內剛的性格之美。
因為在逃殺人犯的身份(妻子因償還不起高利貸而自尋短見,面對債主兇蠻的挑釁,耕作一怒之下殺了債主流亡他鄉(xiāng)),男主角在觀眾的期待視野中理應是一個兇狠殘暴的人,然而觀眾直觀感受到的卻是一個正直善良、勤勉剛毅、溫情細膩的男子漢。因為耕作的殺人不過是作為丈夫的忍無可忍的沖動,而不是內心邪惡的驅使。耕作的性格是在與民子愛情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中揭示出來的。他來到民子的小牧場,看到這樣一個瘦弱纖細的女人,肩負著生活的重壓,他對民子充滿了尊重和同情,主動為她承擔起最繁重的勞動,并且“工錢隨便,管飯就行”。他的付出和奉獻完全是從人性的善良和同情心出發(fā),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在共同的勞動生活中,耕作和民子母子二人逐步建立起真摯的感情。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內心深處何嘗沒有重建一個溫暖家庭的渴望,但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不愿也不忍將厄運帶給這個已經遭受不幸的女人。影片中,在大片晚霞的映照下,耕作獨自踟躕在牧場、神情凝重地久久沉思的鏡頭,細膩深入地刻畫出他內心的矛盾與決斷,立體地塑造出他沉郁剛毅的性格和大愛無私的人格。
在《遠山的呼喚》中,雖有沉重的事件和人物穿插其中,但影片始終洋溢著一種溫暖明朗的主色調。民子在牛棚勞動時受傷,耕作得知消息后飛奔回家,鄰居福士一家急忙趕來送她上醫(yī)院,福士太太一直守候在她的身邊,農友們紛紛送來慰問品,福士家的女兒和多美住進民子家陪伴照顧武志,凡此種種均展現出普通勞動人民“一人有難,眾人相幫”的可貴品質。甚至連抓捕和押解耕作的警察也不是冷酷無情的,他們會把警車停在距離民子家門口稍遠的地方,也會無言地成全列車上民子與耕作的會面。
整部影片沒有塑造一個真正的壞人,即使像商社老板虻田,也只是個有缺點的好人。他是鰥夫,真誠地愛慕民子,想跟她結為百年之好。但虻田言行粗俗,仗著他們三兄弟在道東地區(qū)的勢力,死纏爛打地追求民子。他的魯莽行為受到耕作的阻攔和警告,于是懷恨在心,糾集自己兩個兄弟前去報復耕作。經過一番較量,他俯首認輸,知錯能改,上門給耕作和民子賠罪。他意識到民子和耕作才是理想的一對,并有意成全他們。在耕作被捕后,民子賣掉牧場搬到了中標津鎮(zhèn)上,虻田主動承擔起照顧民子的責任,還幫民子追上押解耕作的火車。所以從本質上講,虻田是一個善良的、講義氣的魯莽漢子,雖然曾經沾染了一些小流氓習氣,但其性格不乏可愛之處。
該片之所以能夠獲得觀眾的一致好評,憑借的不是外在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是濃郁舒緩的生活氣息中所呈現人物的性格風貌。正如山田洋次本人所言:“這個故事里并沒有純粹編造的情節(jié),也沒有使情節(jié)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來個意外化,更沒有戲劇性的結局。但我始終認為,即使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也能拍成電影?!庇捌械那楣?jié)安排總是那么自然而然,全然沒有雕琢的痕跡,營造出一份平淡真實而又質樸感人的日常之美。
東方文化歷來倡導含蓄、內斂之美,尤其是對于情感的表達。《遠山的呼喚》中男女主角的情感表達尤為如此。
飾演耕作的日本國寶級演員高倉健從早期的黑幫動作電影完成藝術轉型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開始進入“內心世界的表演”。所演繹的角色幾乎都是沉默寡言,外表冷峻但內心火熱,形成含蓄節(jié)制的表演風格?!案邆}健他像富士山冷冷地就在那里,挺拔高大冷峻不茍言笑,但是在底下,內心完全是火熱的?!庇捌械母魍瑯庸蜒陨僬Z、冷峻剛毅,總是默默地用更加賣力的勞動來展現他對民子的情感流露。在民子被虻田糾纏的橋段上,影片通過耕作從旁觀到相助,再到默默修門,不露聲色地傳遞著他對民子逐漸升溫的情感。即使到了警察前來抓捕,不得不和民子分離的時刻,他依然如往常般平靜而又彬彬有禮地道別:“多蒙照顧,在這兒的日子我忘不了?!毙闹锌v有千言萬語,卻只凝結成一句簡短的話語,而這就是他對民子最為深情的表白??v觀該片,含蓄節(jié)制是耕作這一人物形象一以貫之的情感表達方式。
同樣,民子兩次被虻田糾纏,兩次不同的關門細節(jié),也生動細膩地表現了她微妙的心理變化。此時的民子不僅對耕作消除了“這個人真叫人不放心”的疑慮,而且分明感受到一個孤弱女子因為男子漢強有力的保護而產生的幸福感與安全感。即使民子的心中此時充滿了感激和柔情,但她內斂含蓄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會貿然沖破感情的閘門。當天晚上,她只是親手燒制了比平時更豐盛的菜肴,并破例加了一小瓶清酒,讓孩子給耕作送去。雖然民子沒有出面,更沒有感情的直接表露,但我們卻能于含蓄中見深情,于純樸中見魅力。
對耕作的感情,民子一直都是隱忍和克制的,但表面的平靜并不能永遠代替內心的波瀾。在耕作將要離去的那個暴風驟雨的深夜,產奶最多的母牛突然生病需要動手術,失魂落魄的民子終于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他說:“你別走,哪兒也別去,我害怕!”該片最成功之處,正是借由這份含蓄而壓抑的情感表達,反復進行情緒積累,直達最后令人動容的一瞬。
影片結尾的告白戲碼將本片擠壓的情感推向高潮:坐在列車鄰座上的民子通過虻田的配合,與后者一問一答,道出自己愿意等候“丈夫”歸來的心聲;耕作的眼眶瞬間噙滿淚水,在接過民子遞過來的滿含“等待”寓意的黃手帕時,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淚流滿面。列車上與民子短暫的相見,耕作雖然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但他精準細膩的微表情和動作卻將內在情感的波濤洶涌表達得淋漓盡致,極具“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表演張力,令觀眾回味無窮,堪稱世界電影史上的經典結尾之一。
“我拍攝的電影靠的不是具體的技巧和方法,而是更為普世的東西——‘人的存在、人的心靈’”在電影《遠山的呼喚》中,導演山田洋次一如既往地秉持反映普通勞動者日常生活的藝術視角,以廣闊起伏的草原為背景,在四季風光的轉換中將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和滲透生活點滴的真摯情感含蓄節(jié)制地呈現出來,表現了勞動人民的高尚情操和人格魅力,譜寫了一曲悠遠綿長的人性美與人情美的贊歌,形成獨特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