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高原上曾經(jīng)不長花椒,那時我只愿相信,花椒茁長在霧嵐彌漫的四川盆地。它有一個美妙的名字,大紅袍。聽起來像是在刀光劍影破壁殘垣中騎著戰(zhàn)馬穿行的古代將軍,戰(zhàn)袍在身后烈烈的俊風中飛揚。
是在春天,我正輕輕踮著腳夠著院落耷拉下來的棗枝時,看見父親手中提溜著一株我從未見過的苗子,在透過梧桐樹葉縫隙漏下來斑點狀的光點中氣喘吁吁而來。苗子的根部用塑料纏裹著,它隨著父親清瘦的身體一起一伏。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花椒樹相逢。
母親看到父親胳肢窩夾著的花椒苗后,兩眼像是溢出久陰后剛冒出的陽光,她欣喜地邁著碎步風一樣飄至父親的身邊。母親在所有的調料里最喜花椒,不管做什么飯她總喜歡擱點。母親從不在鎮(zhèn)上的瘸腿老王開的調料門市里面買花椒面兒,她買的都是花椒粒兒。她說花椒面兒的味道不純正,許是摻假了。大山深處的集市隔五天便出現(xiàn)一次。在石臼中杵碎的花椒面兒快吃完的時候,母親一點也不耽擱,一大早吃過飯便越過窯頂那一汪綠油油的黃豆地,朝著鎮(zhèn)子翩然而去。母親做夢都想栽種一株花椒樹,她總說集市上賣的花椒不如自家種植的好,就像買的豆腐遠遠不如自己家做的香??晌掖蛐【蜎]在山里見過花椒樹,那花椒樹能戰(zhàn)勝干旱和少雨的境況蓬勃生長嗎?母親不管不顧,好多次催促著父親無論如何也要找尋幾株花椒苗。
初春潤麗的陽光下,母親的臉龐綻開了花兒。她把花椒苗輕輕捧在手間,反復摩挲觀察著,直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從窯洞內飄出,她這才意識到鍋里還做著早飯呢。母親一溜煙鉆進窯洞,幾聲粗啞的咳嗽聲后,便傳來鋁質馬勺和水甕撞擊的清脆聲。
父親的花椒苗是讓人從外地捎回來的。它穿山越嶺幾百公里,最終到達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些陌生的人。
在擠滿棗樹的地里為花椒苗覓一塊棲息的地方,實屬不易。母親再三斟酌后為花椒苗選定了三處位置。一處是在旱井邊的菜地上,一處是在毛桃樹的犄角,一處在旱蔥地的旮旯。她和父親又經(jīng)過一番揪心的商討后,最終決定讓花椒苗在院落里的菜地中安家。菜地是母親最親近的地盤,每一年經(jīng)過母親細致打理的菜地總是比別家的菜地長得蔥郁,蓬勃。之前,家里的菜地在崖窯茆,引水到家后,菜地急忙又在院落冒了出來。
當春風拂過,菜地里最先冒出綠芽的是一畦密密麻麻的韭菜。母親在隔韭菜園三米遠的地方,將花椒苗栽植下來??粗钊醯幕ń访缭诖猴L里輕輕搖曳,母親的內心,也被搖曳出滿眼的希望來。
母親不喜蒔養(yǎng)花草,院落里就連一株普通的蜀葵也不曾有過。但菜田,卻從未擱置。似乎菜田就是她心中的一方樂園,只要看著菜田春生秋落,她的心情就宛似被暖陽漫溢過一樣,笑靨如花。花椒苗在母親的侍奉下,長出了嫩葉,長出了枝蔓。
仲夏的傍晚,母親躬身將挽著鐵桶的繩索放進旱井,然后左右輕輕擺動一下,滿滿當當?shù)囊煌八碗S著繩索探出了頭。母親單手提著水桶跨過菜地,艱難地將水最先澆灌在花椒樹的樹坑里,等到花椒樹喝飽喝足后,才開始關心西紅柿,關心茄子,關心辣椒,關心韭菜,關心豆角,關心黃花菜。照顧完所有的菜田,母親已是汗水涔涔。她蓋好水泥井蓋,放好水桶,顧不得清掃就直接坐在一塊落滿雜草和塵土的條石上歇氣。花椒樹在母親的一番優(yōu)先關照下,擺動著幼小的身姿迎風招展,似乎在向母親致謝。此前被炎炎烈日灼曬得萎蔫的菜地,重新煥發(fā)出新機,一棵棵擎舉著飽滿的果實和枝葉欣欣向榮。
花椒迎來朝陽,送走日落,一天天漸漸長大。
那年冬天異常寒冷,大雪一場接著一場輪番登臺。銀裝素裹的古老高原,沐著微弱的陽光寂寥在遮天覆地的低溫之下。雪地里,只有野兔的腳印一串串在潔白的畫布上跳躍,交織。山村里,除了屋頂飄散而出的裊裊煙嵐是動態(tài)之外,一切都在岑靜中默不作聲。就連通常嘰嘰喳喳叫山的麻雀,也似乎消失了蹤跡。
母親坐在火炕上納鞋底,父親蹲在地上抽煙,我和妹妹們圍攏在爐火邊等待著烤紅薯的成熟。安靜的窯洞內,只有母親納鞋底的窸窣聲,只有爐火中偶爾迸出的嗞嗞聲。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物什掉落的聲音。父親慌忙開門出去,只見一只凍僵的麻雀在雪地上紋絲不動,它是從屋檐上跌落下來的,身體凍得猶如鋼鐵般堅硬。母親一臉的納悶,從嘴角細細地擠出一句,從來沒有遇過如此靜的冬天。
正如麻雀一樣,母親手植的那棵花椒樹,也沒能忍受住寒冬的侵略,第二年春天,再沒長出一片嫩葉?;ń罚谠灾驳氖啄?,便夭折在天寒地凍里。母親等了很長時間都不見花椒抽芽,無奈之下,只好從地里拔出花椒?;ń返母驹缫芽菘s,毫無活著的跡象。父親像當年送走生下不久便夭折的哥哥一樣,像一陣風,強忍著悲傷悄然把花椒放置在一片參天的槐樹林中。
過了很長時間,母親又開始念叨著讓父親從外地再捎幾株花椒苗。父親耐不住母親的碎碎念,又想辦法弄了一株花椒苗。父親不敢多捎,其中的緣由,恐怕是他從沒見過在高原能存活下來的花椒樹。在父親看來,高原上能栽活花椒那是水中月鏡中花。
令人感到訝異的是,那一年,大舅在后洼種植的幾十株花椒樹卻存活了不少。母親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急忙步行三十幾里,去大舅家查看。原來大舅種植的是經(jīng)過培育的花椒苗,它們已經(jīng)能受得住旱情和高寒。母親看著一株株吐露新芽的花椒樹,因種植花椒不成而漂浮于她心間的陰霾一掃而光。
母親隨即和大舅要了一株花椒苗。
在大舅的指導下,在母親相較之前更為精心的呵護下,重新栽植在韭菜旁的花椒樹抵擋住了嚴寒的蹂躪。第二年春天,它枝繁葉茂,生機盎然。母親的花椒樹,算是栽成了。
第三年,花椒樹上掛滿了果實。那些小巧玲瓏的果粒密密匝匝地遍布在枝蔓間,只要從我家走過的人們,總能嗅到一股濃郁的芳香。
高原,進入了一年之中最飽滿的季節(jié)——秋天。山上山下,金燦燦的莊稼沉甸甸地向人們炫耀著。谷子地里,金黃的波浪在秋風的催促下一波一波向著遠處翻滾。我家的菜地里,花椒樹上的果粒已經(jīng)開始炸裂,深黑油亮的花椒籽透出了小腦袋探視著秋天的繁忙。忙完農活的間隙,母親顧不上休憩,在天高云淡風輕中,將花椒一粒粒從樹上摘下來。遍布花椒樹的小刺兒扎破了母親的胳膊,劃爛了母親的臉,她顧不得處理,依然拙笨地在花椒樹間忙碌著。
只待陽光璀璨,把花椒粒和部分花椒葉鋪開在蛇皮袋上進行幾日的曝曬,那花椒瞬間就變得紅潤起來。雖然相較于市場上的花椒,我家的花椒顯得小很多,但香味更甚。母親把曬好的花椒分成五六份,在左鄰右舍前來串門的時候,慷慨地拿出來給每戶送一份。鄰里間的情感,也在人情的往來中像花椒醇厚的香味一樣,越發(fā)濃烈。
忙完了家里的農活,母親便帶著我們去大舅家。已經(jīng)栽植了半山花椒的大舅,此刻想必是最忙碌的時候。果然,還沒到大舅家,我們就遠遠地看見在花椒樹上躥上躥下的大舅。大舅永遠穿著那件灰色的中山服,中山服上,繡滿了生活的艱辛。
因幼年喪失雙親,大舅打了一輩子光棍,孤獨寂寥地過了一生。早年間,大舅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愛情。他和他心愛的女人日日廝守,過著如膠似漆的生活。大舅期望著能夠通過自己的雙手,為他們的未來,筑建一個美滿殷實的家。
可好景不長,那一年,女人在她父母的逼迫下,離開了生活瘠薄的大舅,遠嫁他鄉(xiāng),從此杳無音訊。大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想通過自身的勤勞,等待心上人某一天的歸來。而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痛徹心扉的失望。
一天夜里,被情所困的大舅作出了一生最艱難的決定:終身不娶。自此,無論親人們如何勸誡,他沒有絲毫松口。或許是他們之前許了什么山盟海誓,需要大舅終其一生來兌現(xiàn)。或許是那個扎根于大舅心底的她向大舅許了什么諾言,需要大舅窮盡一生來等待。所有人不得而知。
多年后,大舅的身體已被泥土澆筑成一尊質樸的農民漢,那些或是濃厚或是虛無的歲月早就隨風而逝。大舅依舊未改初心,匍匐于大地,一年又一年。
大舅總是不走尋常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力排眾議,在他耕耘一生操勞一生的土地上,種下了柴胡,種下了黃芪,如今又種下了花椒。
滲透在骨子里的勤勞,讓大舅并沒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樣,生活過得家徒四壁。相反,在他的辛勤勞作下,他的生活有滋有味,也有些超凡脫俗。他把攢下來的錢,很大一部分給了村里的孤寡老人,自身只留一小部分應付苦寂的生活。這一小部分,大舅基本上買了油炸花生米和廉價散酒。每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院落的石桌上,借著皎潔的月光酌飲。如流水般瀉下的月色,籠罩在他的身上。沒有人能輕易走進他的心域,也沒有人能知悉他的所求。
大舅看到我們前來,趕緊從花椒樹上下來,招呼我們。
漫山遍野呈磅礴之勢的花椒樹在大舅的身后淺淺地曳動著,撲鼻而來的芳香能讓人迷醉。大舅拿出軍綠色挎包里的干饃片和水遞給我們,他則坐在一邊咕嚕嚕喝了幾口酒。清風徐來,大舅兩鬢如霜的白發(fā)在太陽下閃著銀光。他已經(jīng)老了,滿臉的皺紋縱橫交錯。母親看后抑制不住內心的感傷,有熱淚從臉頰悄然滑落。
從小我便喜歡和大舅在一起,舅舅外甥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每到外公家,我最先去的便是大舅家,每天晚上也睡在大舅家。大舅提前得知我要來,總會把美味的小吃給我預備好。離開的時候,他總不忘記給我衣兜揣幾十塊錢。他知道我們家孩子多,日子過得緊巴不寬裕,所以我每次去都不會空手而歸。大舅打骨子里喜歡男孩,我的幾個妹妹是得不到我的這份尊榮的。
好幾日,我們都在花椒樹上忙碌,大舅托人從五里外的張家山鎮(zhèn)割了一塊肉,給我們改善伙食。幾天的勞苦后,院子里的篷布上,已經(jīng)晾曬滿了紅撲撲的花椒。只要有人嗅著香味前來,大舅就會裝一些送給來人。
還未等花椒曬干,前來收花椒的人就和大舅商榷好了價錢。只待花椒曬得通透,便隨著突突突的三輪車走出大山,成就無數(shù)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大舅的花椒栽出了名堂,常有人前來咨詢栽植技巧,大舅總是和盤托出,從不隱瞞。他們卻不愿意大面積種植,只是家里栽種一兩棵。
種植花椒是個太苦太累的活,一般人受不了。大舅這樣給母親說。
一日,母親著急地把我叫回來,說大舅不行了。
得知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我腦袋嗡的一聲。記憶中身體健碩的大舅,怎會突然病入膏肓。在我的追問下,我才得知,大舅得了癌癥,才記起,自己有好幾年沒聯(lián)系大舅了。
再次見到大舅的時候,他骨瘦如柴地蜷縮在炕頭,耷拉著眼睛,瞳孔里沒有一絲靈光。窯洞里,大姨,四舅,二舅,他們站在地上,沉默不語。
大舅突然緩慢地坐了起來,嘴角溢出一句低聲的囑托,我的那山花椒樹,你們要好生經(jīng)營,別讓荒蕪了。
大舅的囑托讓我心生詫異,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年少時遠離自己的女子,卻是那茆花椒樹。
我家院落的那棵花椒樹,也已葉茂枝繁。那坳曾填充了我童年和少年金色時光的山村里,后來一株株花椒如雨后春筍般生長了起來。每到秋天,空氣里彌漫的,盡是厚厚的椒香。
多年后,我們全家都已遷居外地,很少再回老家。當秋天如約而至時,母親雷打不動的一件事就是在電話里囑咐鄰居摘掉花椒樹上的果粒。她是擔憂果粒被風婆婆糟踐,傷了花椒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