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荷

記得七十年代中期，現(xiàn)在桃園路南門外一段，路的南邊是河，河里的水葫蘆隨四季變幻著顏色，溝渠流經(jīng)河塘在河面形成波紋，下面的精靈總讓我駐足留戀。

路的北邊是大片的農(nóng)田，和沈家祠堂前的一大畈水田只一路之隔，說是路，其實是一條溝渠上擱的石板，是到外婆家必經(jīng)之路;母親時常叮嚀，走路不要三心二意，掉到河里，命要沒有的。我感覺母親的話是騙小孩的，我時常摸摸腦袋，感覺命就在頭上。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走在這條路上，確實有驚喜也有恐懼。

驚喜于春的艷麗，“日暮平原風(fēng)過處，菜花香雜豆花香”，畦畦金燦燦的油菜花，鑲嵌著一排排蠶豆地，“蠶豆開花黑良心”，鑲嵌黒心的紫蝶攢動綠枝頭下，風(fēng)兒過往，帶走的是沁人的香味。留戀的還有路腳下青蛙，最是少不了的角色，更不必說路邊不知名的碎碎花了。

秋有無邊金黃稻田的豐碩，我更恐懼于臺風(fēng)來臨的呼嘯，和冬日里路面的濕滑，花仁橋下有幾塊微微向南傾斜的石板，踏上去，常讓我小腿抽筋;所以晚上做夢，總是夢見花仁橋崩塌了，口子夸張得抬上了天，蒼茫的天宇下，可憐的我蹲在橋的一頭哭泣，杞人憂天的夢境實屬可笑。

從里宅到十二大隊一頓飯的工夫，我總是磨磨蹭蹭，要走上個把小時，母親的告誡，抑或置之腦后，就像父親說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即將上學(xué)的我，受母親差遣，要把父親三十而立的壽面送達外婆家。

一只白底藍花的清代魚紋盤子，是母親的陪嫁，是家里唯一的盤子，有時母親找不到合適的，借用它做油甕的蓋子。一只竹筋編制的“蠻產(chǎn)籃”，遠遠高過我大腿末節(jié)，魚紋盤子上胖頂?shù)某疵妫渖哮喌敖z和韭菜，酒香、油香、麥香混合的沉重。我沐浴著暮春的暖陽，拎著母親的孝心出門，母親隨即在“蠻產(chǎn)籃”上，蓋上一條白色的毛巾以遮擋塵埃，追過來一句，一尚時間就到了，給外婆說，是父親三十歲炒的面。

也許農(nóng)家的油香太濃郁，也許晴空下，母親給疏的兩條羊角辮高過頭頂，一閃一閃的舞成花紋，彩蝶不依不饒翻飛在眼前。要不是母親的吩咐，早就跟著蝴蝶，踏過蠶豆地，闖進油菜縫去捉那翩翩的小精靈。

苦于兩手交換著小跑，還要蹲下來，掀開毛巾看看，面條撒了沒有。一抬頭，蝴蝶倒是不見，不覺加快了腳步。誰知一跨上花仁橋臺階，藍色的彩蝶不偏不倚停在我的左手上，一張一合的大翅膀，我似乎看到它緊促的呼吸。這個不要命的，我心里罵著，輕輕地把籃子放到腳邊，騰出另一只手去拍……

籃底太寬，臺階太窄，放下的一刻我才意識到籃子的穩(wěn)定度，我又忙不迭地去護籃子，一腳踩空，血肉的額角與千年石階相博弈，一股涼意和昏沉襲來，溫潤的液體順著面頰流下，雙手不經(jīng)意的一摸，瞬間被染紅，光影里清代的魚盆安然無恙，籃子已側(cè)翻，面條灑落在毛巾上，我的兩只手不知放在哪里。

身后有一雙手，柔柔地把我抱起，我聞到了女人鼻翼吐露的香氣，我在藍天下轉(zhuǎn)了一個方向，輕盈得恰似一只蝴蝶。感覺到女人急促的喘息，還有“蠻產(chǎn)籃”與她衣袖的摩擦聲。

我想起祖母懷里的溫存，母親抱我的力道，但兩手托舉我的感覺使我產(chǎn)生暈眩。還好，我被抱進一處甜香流淌的小弄里，房子雖然簡陋但很是整潔，甜津津的合著濃濃黃豆香氣已把我包圍。

心有些害怕，這是什么地方?。课以谝粋€木椅上坐起，對面幾間屋里，陽光活潑地跳了進來，屋子里有一口大鍋，只是鍋底朝上，恰似屋里坐著黑臉的包公，土灶后堆著一些柴火，灶旁板凳上的獅子缸里，晶亮的糖好像剛起鍋，這是我所喜歡吃的。

耳邊脆生生的聲音說：“媽，寶康阿公的外孫女頭出血了，我把她抱來了?！币粋€老者聲音從里屋傳來：“我看看，要不要上醫(yī)院?！彪S即一只暖暖的手搭在我頭上，一手輕輕地為我擦洗傷口。“不要緊，牙膏涂一些就好了?！薄澳俏胰フ覍毧蛋⒐??！币魂囕p盈的腳步帶走了一股麥香。

盡管我充滿好奇，貧乏幻推的想象力，終究難以使我滿足。原來這是一家庭作坊，很難想象，在生產(chǎn)資料都要憑票的年代，還有這樣一家食品店生存，為我擦洗傷口的老人身材矮小，紡錘樣的黑絲絨鞋子上，繡著點點白花，頭上是一頂黑絲絨的小帽，臉兒有些白，輪廓看上去很是溫馨。她再一次從里屋出來，一邊給我涂上牙膏，手里塞給我一包豆酥糖。

舉目無親的我，接過老者遞過來的豆酥糖，一份心中的感激、一種不經(jīng)意間的失落和懊悔，額頭傷口的疼痛，我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這時有個聲音從弄堂口傳來，“阿梅媽，黃豆還收嗎？昨天黃豆種子撿剩下的?！?/p>

老者邁著小腳，迎出去說：“呀，是阿五呀，兒子當(dāng)兵去了，現(xiàn)在老頭子身體不好，我們母女兩個，人力欠多，豆酥糖已個把月沒做了?！?/p>

我聽著她們的對話，向里張望，最里面的天井里有一架石磨，石磨上倒扣著一只馬口鐵箱子，天井旁邊的一間里放著機器，上面白蒙蒙的一層灰，依稀能瞧見這里曾經(jīng)的忙碌和汗水，想必麥香和豆香是這里傳過來的，正對面一間擱著一塊很大的平板，平板上放著幾根板凳。

外婆和阿姨到來時，我已經(jīng)在吃豆酥糖了，純粹的麥粉的細膩和黃豆粉柔香、糖的甘甜是我的最愛。我只記得早先過年時，祖母會分給我們?nèi)愕芤蝗艘话顾痔?，總是要藏到糖粘住了包裝紙，我們才舍得吃;姐妹幾個私下打趣說，吃豆酥糖時，白花花的粉黏在嘴上，是小貓變的，我們總是小心地用口水沾濕了手指，再沾一點豆酥糖來吃。

現(xiàn)在，我坐在木頭椅上，沒人搶、沒人說笑，心里真有些空落落的，我謝過潘家姑娘和潘家奶奶，歡蹦亂跳地回外婆家。

幾年后，潘家姑娘成了我的舅媽。也許我的那一跤，起了給舅舅和潘家姑娘推波助瀾的作用，也有了后來一次難忘的上海之行。

從此甜香流淌的小弄是我常常光顧的地方，機器的轟鳴、舅舅炒黃豆時的大汗淋漓、潘家老人灶火映紅的臉，面粉蒸熟時的裊裊熱氣，棉花籽油在熱鍋里彌漫的田園氣息，紅糖的濃汁在熱鍋里滋滋地歡跳，面、糖、油混合翻炒的香氣，充斥整排小屋，溢出小弄;獅子缸里糖液的晶亮與甜潤，豆酥糖出鍋時反抗不了的蘊潤，舅舅趴在長長案板上，用了上百年的、窄窄的模板，切下豆酥糖的沙沙聲，舅媽臉上泛起的紅暈，麻利的手、白紙包裹、一方方豆酥糖，暗黃厚實的麻紙、紅色的喜慶八字，“四時糕點 南北果品”，好像歷歷就在眼前。

包裝的工作需要利落的動作，如若時間綿長，豆酥糖容易還潮，不能久藏。所以一到包裝時，外婆、媽媽也會來幫忙。我像只蝴蝶，分享著甜蜜的豐盛，嚼著沙沙作響的豆酥糖，做著古靈精怪的動作，簡陋的小屋里回蕩著長輩們的笑聲。

隨著生活水平的改善，又接近年關(guān)，豆酥糖很是走俏，但城市的銷路更好，舅舅的姨媽就是我的姨外婆，家住上海淮海北路42號，全家商量來商量去，父親決定送舅舅到水運碼頭，并帶上學(xué)校放假的我。

出門這天的情景還依稀記得，父親和舅舅分別挑著足有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是前一天全家人加班趕出來的，分裝在四個鐵皮箱里，當(dāng)寬厚硬朗的扁擔(dān)壓到父親的肩上時，兩頭甩著柔和的幅度，仿佛是冬天里北風(fēng)扶著父親甩開衣襟上的輕盈，那邁向前方沉重的步子，在我的眼里生成霧氣。我小跑著跟在后面向觀城車站的方向，心里向往著可以早一點到達上海。

從寧波汽車北站到客運碼頭，沒有公交車，用手拉車需要付一角六分錢，為了節(jié)省這筆費用，父親鼓勵我走得快點，到了上海給我買橘子糖吃。

到客運碼頭時，已是下午十二點以后，父親在底艙安頓好舅舅和我，遞給我一個蜜棗餡的饅頭，說了些要照顧好豆酥糖的話，轉(zhuǎn)身被樓道里的人流淹沒，十一歲的我心里有些失落，忘卻手里冒著熱氣的饅頭。

四大箱子的物件，好奇的旅客，嘖嘖地稱贊：“寧波豆酥糖，老味道了?！薄拔蚁胭I一些，給我母親帶去?！本司说幕卦?，使旅客們騷動起來。“先吃后買，全國糧票、大米、現(xiàn)錢都可以換、可以買?！?/p>

張張欣喜的笑臉、滿足的神情，樓道穿梭的人們，大人的矜持，小孩的活潑。當(dāng)海面蒙上黑色的帷幔，一鐵箱的豆酥糖被售空，舅舅整理著錢和糧票時，我想著父親該到家了吧。

在夢中的我被舅舅推醒，我試著扶起父親那根扁擔(dān)，想挑剩下的兩小半箱，舅舅說了聲“跟緊我”，我被人們推著出了船艙、來到碼頭上。

我們的到來讓姨外婆家更加的顯得窄小，舅舅和他的豆酥糖蝸居在底樓的廚房間里;“小寧波”的到來，使門口的弄堂涌動著，暖暖的上海、寧波兩地的親情，相識的、不相識的，橋頭口音的、觀城口音的，因小小的豆酥糖，互相攀談著對故土的依戀、向往、回憶。

一位白頭發(fā)的爺爺說，我走路不方便，很早就從觀城天一橋來上海，老家已經(jīng)沒人，八年沒回家了，做夢也想起老底子的味道。他用全國糧票，換了六包豆酥糖，臨回還拱拱手對我們說謝謝。

早九點我和舅舅在隔了兩個弄堂的街角，擺上了豆酥糖的攤位，我喊著：“寧波豆酥糖好買了，全國糧票調(diào)豆酥糖、米調(diào)豆酥糖?！?/p>

脆嫩的喊聲，引來圍觀的人群，大紅的棉襖、綠色的棉褲的我一定讓上海人感到新奇吧，只有問價的，卻沒賣掉一包豆酥糖。

下午，我跟著舅舅走街串巷，一高一低的喊聲在街巷流動，一次次停下，鐵皮箱里的重量一次次減輕，等我們賣掉最后一包豆酥糖，我發(fā)現(xiàn)街上的霓虹燈是那樣的燦爛，這么的美好。

連夜我們從上海十六鋪碼頭坐船回家，睡在船上的我思忖，上海也沒有被人說得這么好，我更喜歡潘奶奶家甜香流淌的小弄。

后來聽母親說，舅舅這一趟賺了三百元，在當(dāng)時是一間平房的造價，上海成了舅舅常去的地方，他成了上海人眼里的“小寧波”。

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豆酥糖漸漸的淡出我們的視線，舅舅老了，低矮的家庭作坊已被連體別墅所代替，曾經(jīng)的過往，仿佛就在昨日。

阿鈿哥

早春時節(jié)是孩子們跳皮筋的日子。

家住油車江邊的我們女孩子幾個，遇到放學(xué)回家尚早，估摸著大人們還在地里忙碌，胡亂把書包往家里一放，聚到河邊把磚塊碎瓦往邊上踢一踢，整出一塊狹小的空地來，兩人單手扯上一條皮筋的末端，便好從金烏西墜玩到玉兔東升也絕不厭煩，總要等大人們連連呼喚，才抹著額上的汗珠回家。這是我們這代人童年時最愛的娛樂活動。

皮筋是花了大功夫饒來的，串上用蠟筆細細繪制好了的木頭線圈，算是我們最華麗的玩具。隨著我們腳一劃、一鉤、一踢，串上了木線圈的牛皮筋就會甩得很高，甩開的力道與我們身體彈跳力那么和諧，雙腳在土地上跳起又落下的聲響，飽滿干脆又有節(jié)奏。有時男孩子也想試試，卻因動作不協(xié)調(diào)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挨著個兒跳上一遍，頰飛紅云，發(fā)絲飛揚，舒爽之余，感覺到身體每個細胞都在雀躍。

牛皮筋是阿波同學(xué)的哥哥贊助的，而木線圈本是繞有繡花線在縫紉機上走線的，妙妙同學(xué)花了三個休息天幫姐姐摘大豆，換來了四個線圈;還有些是阿芬同學(xué)剝了一個星期的豆莢，說了許多的好話從姑姑那里允來的，如今想來粗糙的一件小玩具在當(dāng)時卻是群策群力的團隊智慧，來之不易。勝過如今的限量版樂高，最新款蘋果手機。

那一天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阿波同學(xué)彈跳力好，皮筋被她跳出了花樣，輕盈似蝶，裙擺翻飛。輪到我提著皮筋，時間久了竟慢慢變得僵硬，一個不留神，手沒抓住，皮筋的一端便飛竄了出去。另一端拿著的小姐妹一慌也松了一松，木線圈飛離我們，呼啦啦滾下河埠頭直奔油車江里。

慌亂中我們有找竹竿的，有順著水里起伏的木線圈在岸上跑的，眼盯著隨波逐流的線圈無所適從，阿麗同學(xué)一手抓著岸邊的小樹，一只腳懸空在河里，一手提著竹竿，劃拉著水里的木線圈，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大船來了……船來了……木線圈……”裝載著滿船整齊稻草的大船，推開水面，緩緩駛來。船舷緊挨著岸邊，船頭坐著的阿姨看我們一群小孩心急慌忙地，馬上站起來，關(guān)切地問：“有人落水啦？”當(dāng)我們告訴她，我們的木線圈掉了的時候，她收起了焦急的神情，正色道：“回家去，當(dāng)心人也掉到水里去?！蔽覀冾D時希望落空，想著她只要一伸手，兩個木線圈就會牢牢地固定在她的手心里;再一揚手，木線圈就會拋回到岸上，串上我們的皮筋?？墒牵蓱z的木線圈在水里轉(zhuǎn)了兩個圈，看著稻草船撇下幾個漩渦揚長而去。

我向水里掄小石子，盡量使石子暈開的水波把線圈推過來，可水底下的暗流卻帶著線圈撞向?qū)Π叮赃呏钡耐瑢W(xué)幾乎要哭了。

正在這時，突然來了一陣竹竿攪水的聲音，幾個孩子的起哄聲。油車江東岸一溜的長堤邊上，野生野長著三三兩兩的蒲公英。隔著花叢能看到河對岸的一個年輕大哥哥在網(wǎng)魚，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瞧著有些面善。二十來歲，個子不高倒有幾分挺拔，洗得漂白的藍色外套，攔腰扎了一只魚籮。抬起頭來團團一張娃娃臉，下巴上一顆飯粘痣，多了些親近。

他手抓著用白色漁網(wǎng)連起來的兩根竹竿，漁網(wǎng)有個好聽的名字——“呱呱網(wǎng)”，放進水里熟練地攪動幾下，兩手把竹竿提起，“呱呱”幾下，漁網(wǎng)上卡上了好幾條歡奔亂跳的鯽魚，新鮮的活鯽魚鱗片鮮亮，漁網(wǎng)像白蝴蝶般展翅好看，我們幾個從對岸看著，希望他能幫上我們。

他收攏竹竿，用手去抓魚，可那魚兒滑不留手，還等沒放進魚籮，便逃脫了手掌，最后孩子們一起幫忙，把魚抓進魚籮，引來一陣脆脆的笑聲。

我們幾個光吃過鯽魚，卻沒感受過活奔亂跳的魚兒在手心里的躍動，想象著抓活魚的快樂，這一幕簡直看呆了，等到大哥哥整理干凈漁網(wǎng)，再一次提起竹竿，張開漁網(wǎng)往水里放的時候我們想起來了，咱們的線圈還在水里呢。

“大哥哥幫我們網(wǎng)一網(wǎng)這線圈吧？”我們幾個喊。他揚揚頭說：“等我把漁網(wǎng)放到岸上，就幫你們拿線圈，好伐？”“好啊好啊，你怎么給我們拿??？”阿麗同學(xué)又是拍手又是跳?！白詈唵瘟?，把船一頭放開，一頭不是到對面了?。俊蔽覒抑男慕K于放下了。

他再一次把漁網(wǎng)提起，奔跳的魚兒招引來幾個大孩子，他還沒把網(wǎng)放下，魚兒已被孩子們哄搶著抓到魚籮里，。

“阿鈿，你媽找你?！币粋€中年人來喊他回家，只見他收起魚竿，一會兒就沒影了。我猜想著他可能不回來了，幫人撈線圈哪有家里的事重要呢。阿波同學(xué)也被她媽媽叫走，一定少不了一頓訓(xùn)斥。

河埠頭邊大人們有洗菜，洗籮筐的，我們幾個眼巴巴地看對岸，都不敢說實話，因為在大人的眼里，木頭線圈掉河里不算事。

陽光把樹木的身影越拉越長，他說好給我們打撈木頭線圈，也許是他隨便說說而已，不能把他的話當(dāng)真，我自己安慰著自己，遠遠地望著水里的木頭線圈，越來越難過。

突然阿麗同學(xué)激動得跳了起來：“來了來了?！彼恢獜氖裁吹胤侥昧烁窀停瑩沃凰掖瑏砹?，笨重的水泥船在他手里竹竿的支撐下，在水面上格外靈活。水泥船穩(wěn)穩(wěn)地在河心停住。我們又涌起一陣歡呼。看他胸有成竹調(diào)度有方，絲毫不見慌亂，聽同學(xué)幾個給他指線圈的位置。只見他跳到船中倉，低頭抬手間撿拾起線圈，輕輕一躍，兩腳穩(wěn)穩(wěn)站定于船頭，將線圈穩(wěn)穩(wěn)放到我們的手心里。

拿到濕漉漉的木頭線圈，我們幾個紅著臉激動地說：“謝謝哥哥?！?/p>

“水里還有沒有線圈啊？”

“沒有了，沒有了?！?/p>

我向他揮揮手，正趕上母親從屋里出來，數(shù)落著我們這么不當(dāng)心，水邊不安全還貪玩，給別人找麻煩。他笑了笑說，“小孩子能自己找開心，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撈幾個線圈不礙事的?！贝従忞x開岸邊，背影并不偉岸，卻隱隱蘊含著一股可靠的力量。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小店買本子，正看見他背著農(nóng)具從地里回來，笑著對我說：“怎么沒看見你們跳皮筋啊？”“再掉河里去了不好，現(xiàn)在不跳了?！薄拔揖妥≡谀慵液訉γ妫形以?，線圈掉河里我再給你們撈上來好了。掉了記得喊阿鈿哥哥，我就出來?！蔽沂箘劈c頭。

一年以后，我們升入了初中，牛皮筋送給了學(xué)妹們，也好久沒有再見到他了。直到有個清晨的上學(xué)路上，鑼鼓沖天夾雜著響亮的鞭炮聲，我跟阿麗同學(xué)湊在路邊人群里看熱鬧，看到幾個穿著簇新草綠色軍裝的年輕人戴著大紅花走過，當(dāng)中一個娃娃臉飯粘痣，可不就是當(dāng)時給我們撈線圈的阿鈿哥哥?！昂笊?dāng)兵，保家衛(wèi)國?！币粋€老人感嘆著。而阿鈿哥哥穿著略顯寬大的軍裝，戴著軍帽，看起來倒是長大了不少，顯得更精神了，后面還緊跟著一隊送行的人群。

阿麗同學(xué)拍拍我的肩，沖著這群參軍的大哥哥豎起大拇指。我也十分激動，一個愿意給鄰村妹妹們撈線圈的大哥哥已經(jīng)是個不錯的好人了，現(xiàn)在還參軍保家衛(wèi)國，簡直厲害得像書里的人。我跟阿麗說，阿鈿哥哥現(xiàn)在是解放軍戰(zhàn)士，多么帥氣啊。阿麗捶了我一拳，你也想當(dāng)一回女兵吧。我們就這樣嘻嘻哈哈地玩鬧著上學(xué)去了，而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阿鈿哥當(dāng)時撈鯽魚的場面，又有趣又生動。

初三最后一學(xué)期，我們忙著各自升學(xué)，習(xí)題和背誦抽走了我們的課外時間，除了每星期一次的國旗下講話，很少有全校性的集體活動。

一天中飯過后，妙妙同學(xué)宣布，下午有集體活動，是中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場上歸來的戰(zhàn)斗英雄給我們講故事，過后要寫筆記的。聽她說完我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幕幕想象中的畫面，戰(zhàn)士們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在暴風(fēng)驟雨中堅守國土，輕傷不下火線，有的是勇猛善戰(zhàn)。

下午，同學(xué)們集合在操場上，兩個初二的男孩子護衛(wèi)著國旗，從場外進來，雖然走得步子有點僵硬生疏，但后面身著草綠色軍裝的戰(zhàn)士我卻一下子認了出來。

那不就是阿鈿哥，娃娃臉縮水變小了，飯粘痣倒是拉近了不少時光的距離，人黑了也瘦了，個子似乎還長高了一點，眼睛倒是很精神。

聽著義勇軍進行曲，我早上腦補的英勇行為頓時都有了具體的臉。原來我們的英雄是鄰村的大哥哥，可以在河邊幫我們撈線圈，也可以在邊疆保家衛(wèi)國，而我們安居樂業(yè)生活在這個和平年代，也正是因為他們那句“有我在”。撈線圈這種小事跟保家衛(wèi)國又何等相似。他們也曾是河邊捕魚的鄰家哥哥，如今他們扛上了槍，沖上前線，為我們后方的人在負重前行，還告訴我們，要找到開心的事，繼續(xù)做下去，是他們守護著我們的快樂生活。

原載于《杜湖》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