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雪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 江西景德鎮(zhèn) 333000
以花插二字來描述某些專門用以插花的器皿,普遍認為是在明代。筆者目前尚未考證到確切的出處。然而可以明確的是清雍正時期已有花插這一類器物的明確文字記錄。如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太監(jiān)王安交哥窯花插一件,傳旨:“配一色紫檀木素圓座子。欽此?!庇謧髦?“定窯瓶一件將原紫檀座子去矮些。龍泉窯花插一件,配紫檀木素圓座,木把子要可著瓶底。欽此?!盵1]另外,乾隆時期養(yǎng)心殿造辦處記載了“魚子紋汝釉雙耳有蓋花插八件”[2]從上述記錄來看,被稱作花插的瓷器應為瓶的制式,故需配置木座來使插入花材后保持穩(wěn)定性。
今日被稱作花插的器物包含了多種材質,主要有瓷器、玉器、銅胎琺瑯器、玻璃器等等,形制有瓶、觚、象生器等,在外觀上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樣式。然而他們被稱作“花插”的一大共同點就是該器物是被作為插花使用的容器。本文介紹的陶瓷多孔花插即是其中一類,它以陶瓷為制作材料,并且在器皿上設制多個孔洞。其多孔的特性使得它同其他由原本的水器、酒器或禮器直接當做花插的器物區(qū)別開來,可以看出而是為了插花有意設計制作。
明清時期的陶瓷多孔花插大體可分為三類,一類為器皿頂部為一體,其上開多個孔洞。一類為多個獨立的容器粘接在一個承托容器里。還有一類為瓶罐式樣,下部分為一體,上部伸出多個獨立的小管。
第一種器型有方形、圓形、鼓形等。如圖1所示的花插呈四方體形,頂部開四個圓孔。該花插產自明代石灣窯,石灣窯作為廣東地區(qū)的民間窯口,其最大的特點便是善于模仿各窯所產的陶瓷器,包括仿龍泉窯、鈞窯、哥窯、吉州窯、建窯等。其中以仿鈞窯器最著名,該窯生產的仿鈞窯窯變釉產品又被稱為“廣鈞”。其廣鈞產品中的精致之作,更得到了明清兩代皇家的賞識,成為宮廷內的陳設與珍藏。[3]圖1的明代石灣窯綠釉四孔方花插即為清宮舊藏,四個圓形插花孔排列整齊,中間貼塑一梅花紋,墨綠色釉面上布滿了黑色芝麻點,并有細碎裂紋。四方的造型規(guī)整,做工在明代石灣窯中算得上十分精細了。明代較為人所熟知的當屬圖2式樣的七孔花插,該花插現藏于英國大英博物館,為一對?;ú逋庑嗡埔磺蝮w附著在底座上,上部分球體的頂部開設了七個圓形孔洞,中間一個,周圍均勻環(huán)繞六個手指大小的孔洞。球體腹部兩側繪有圓形嵌菱形的開光,內部以阿拉伯文書寫“哦,神保衛(wèi)他的國家”“以及他的子民”。同類型的青花阿拉伯文七孔花插還有一件藏于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對于這件器物的用途,學界提出了各種觀點,包括作為帽子架、香熏器、花瓶和筆筒。如果是作為帽子架,則沒有必要在頂部開孔。若是香薰器,則上部分的球體和下部的底座實為一體,不利于放置香料。筆筒的話,這種多孔的樣式雖說可以分別插筆和墨條,用起來并不方便且不美觀,正如明代文震亨《長物志》中筆筒一條寫道:“又有鼓樣、中有孔插筆及墨者,雖舊物,亦不雅觀”[4]。因而,最有可能的是被用來插花,這也是大部分文獻中都將其稱作花插的原因。
圖1 明 石灣窯綠釉四孔方花插 故宮博物院
圖2 明正德 青花阿拉伯文七孔花插 大英博物館
第二類陶瓷多孔花插似多個獨立的小瓶放置在一個盤里,如圖3的清雍正粉青釉七孔花插即是如此。該花插為一托盆上放置7個小撇口瓶,瓶底粘于托盆之上。這種器型并非為明清時代首創(chuàng),根據國立故宮中央博物院聯(lián)合管理處編輯的《故宮瓷器錄》中記載,有一元代臨川窯七孔花插,描述其為“外盆似洗,直腹,平底。盆內置觶式小瓶七只,底相牢固。胎骨較薄。釉色粉白。盆外飾仿銅器饕餮紋。底外刻「子子孫孫寶用」六字。高八.七公分,深五.二公分,口徑一七.四公分,底徑一五.二公分,腹圍五二.八公分,重一一一0公分”[5]同圖3的花插十分相似??梢?,這樣的器型在元代就已經有了。
圖3 清雍正 粉青釉七孔花插 故宮博物院
上述兩種花插器型有許多學者推測是從占景盤演變而來。占景盤意為“可輔助、支撐植物景觀站立的盤類器物”?!罢肌蓖罢尽?,意思為“站立、直立”,“景”指花卉、綠植一類景物,盤也就是我們熟知的廣口、淺腹、寬底的造型特征。對于占景盤這一名詞的記錄最早出現在宋代《清異錄·器物門》中,是對五代時期郭江洲發(fā)明的一種新式花器的稱呼。其中描寫到:“郭江州有巧思,多創(chuàng)物,見遺占景盤,銅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許,底上出細筒殆數十。每用時,滿添清水,擇繁花插簡中,可留十余日不衰?!睆纳厦婵芍畛豕迍?chuàng)制時是以銅為材料,樣式為盤式容器上立多個圓筒,筒底部開孔,在盤內盛上清水之后,筒內和盤內的水可相互連通,保證在插入花枝后有充足的水分供應。占景盤的出現改變了以往的花器只能將花枝或稀疏或擁擠地插于單獨盤、瓶中的情況。占景盤的多個細管,可以使花材按照插花者的意圖固定在合適的位置,進行布局搭配。且無需捆扎,避免花束因捆綁而過渡擠壓花枝加速衰敗,有效延長花枝的鮮活度,增加觀賞時間。
占景盤的確切樣式目前尚沒有統(tǒng)一的實物認證。有學者認為其樣式如現藏美國波世頓美術館的一北宋晚期耀州窯青瓷器皿(圖4)。然而此前不少學者認為這類青瓷鏤空缽形器為香爐或薰爐,美國波式頓美術博物館對圖3-7器物的介紹也是薰爐。筆者認為,如果是薰爐的話上部分的缽底應該是空的,以便同下部的爐座連通,使下部的香薰散發(fā)上來,在通過上方的鏤空孔洞飄散出來。若是插花器的話,缽?便不應有孔洞,這樣才能儲蓄住水分,使花枝保持鮮活。然而到底是鏤空還是實體,筆者并未在博物館方面查到,因此該器物是薰爐還是占景盤不得而知。對于占景盤的樣式,筆者更傾向于認為是圖5黃永川先生在其著作《中國插花史》中所繪的樣式:底部似一平盤,上有數管。不論是哪一種,值得肯定的是這種獨立管狀或孔洞的形式為插花提供了更大的便利性,也啟發(fā)了其他插花器設計,多孔花插或許就是在此基礎上逐步演變而來。
圖4 北宋 耀州窯青釉刻花薰爐美國波式頓美術博物館
圖5 占景盤 黃永川《中國插花史》
第三類陶瓷多孔花插由于外形整體似瓶類容器,也被稱作多孔瓶,其形制是在瓶的口部有多個向上凸起的孔,有三孔、五孔、九孔等,中間的孔大而高,四周較低小。許之衡的《飲流齋說瓷》中介紹:“三孔者,口際同樣突出,三孔如‘品’字形,有大有小,以東青、豆青等色為多。有豆青而夾五彩花者,制自乾隆,蓋其時說西風漸漸輸入,已與西餐桌中插花之器略有相同矣?!盵6]根據他的說法,這種口部呈“品”字形的三孔花插出現于乾隆時期,是受歐洲西方國家的風俗影響而產生的。然而,在黃永川的《中國插花史》一書中展現了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一件宋代官窯三孔花插[7],同圖6的明代仿官釉三孔花插十分相似。明清兩代仿宋之風十分盛行,生產了大量的仿官窯器,或模仿官窯器物造型,或模仿其釉色,或二者兼取,并在雍正、乾隆時期取得了極高的成就,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8]這么來看,許之衡說的“制自乾隆”大概是不準確的說法。關于五孔花插,《飲流齋說瓷》中論述:“五孔者,又名‘五岳朝天’亦市人炫逸之名稱也?!盵9]五孔花插在清代又被稱作五岳花插、五岳瓶或五岳朝天瓶。清代養(yǎng)心殿造辦處史料中便記載了乾隆三年五月初六日“司庫劉山久,催總白世秀來說,太監(jiān)高玉交汝釉花觚一件……大觀釉五岳花插一件……”[10]其中“大觀釉五岳花插”便是仿宋官窯釉色的五孔花插。這樣的形制在滿足插花需求的同時,還賦予其恢弘的名稱來展示其獨特性,表現非凡氣派。圖7為故宮博物院藏清雍正時期的仿哥釉五岳花插,可以看到花插外身呈方形,頂部向上突起五個圓孔,中間孔徑最大,四周較小。整個外形取自琮式瓶,另外在四個肩部增加向上突起的孔洞,可以說是巧妙的創(chuàng)新。
圖6 明 仿官釉三孔花插 故宮博物院
圖7 清雍正 仿哥釉五岳花插 故宮博物院
這種瓶體上銜接多個口部的形制較早可見于漢代,如圖8的東漢原始瓷五管瓶,最上方的瓶口微侈,同頸部銜接呈竹節(jié)狀,肩部等距離鑲飾四個筒狀管口。五管瓶,又稱多管瓶,有五管、六管、十管等多種形制。從東漢經三國、西晉、南朝和五代,到宋代發(fā)展到鼎盛,而各個時期的制式也大有不同。其中以浙江龍泉窯燒制的較多,最為出名。宋代以前的五管瓶多見于墓葬中的出土物,是民間的隨葬明器。元代龍泉窯五管瓶銷到海外,一九七六年在韓國新安海底的一艘元代沉船上即有發(fā)現,器物變得小巧而精美,五管瓶有了更多的實用功能。[11]圖9為浙江省博物館所藏的南宋龍泉窯青瓷五管瓶,高僅13.3cm,底徑7.7cm,釉色青翠,盤口、直頸,肩部平斜,腹部微斂,圈足,肩外緣均勻立有五個長直圓管,同樣器型的還有一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該五管瓶同稍早一些北宋時期作為墓葬冥器的五管瓶相比,有很大的變化,作為冥器的五管瓶多數帶蓋,瓶身分為多個層級,且形體較大。類似的陶瓷器皿還于四川遂寧金魚村南宋的窖藏中出土過。沉船和窖藏中皆有發(fā)現,顯然應是生活用器。對于這種五管瓶的用途,有人認為是燭臺,有人認為是油燈,有稱為花插。這一類五管瓶的肩部五管同內腹部是相通的空心管,不大可能是燭臺,而宋代常見的油燈多為盞碟狀,腹部較淺,因而作為花插的可能性更大。
圖8 東漢 原始瓷五管瓶 浙江省博物館
圖9 南宋 龍泉窯青瓷五管瓶 浙江省博物館
從上述可以看到,多孔花插的造型部分為明清時期首創(chuàng),部分為對前代的模仿。這種創(chuàng)造來源有兩方面:一是對原有插花器物的學習改造,二是將其他器物在使用功能上進行轉換,再以此為基礎推陳出新。從占景盤和五管瓶上可以看到這種演變的脈絡。多孔花插的出現可以說是器物造型和功能成熟及細分的體現,插花的陶瓷器不再是選擇古已有之的水器、食器或禮器中造型優(yōu)美的幾種獨立出來專門做插花用[12],而是為了插花而設計創(chuàng)造新的器物樣式。而這種式樣在明清時代達到一個生產制造高峰大除造型和功能演化外,還有一個原因是陶瓷工藝的進步使得在器物樣式上求新求異的追求變得相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