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天

在京西青龍湖鎮(zhèn)的常樂寺村，農(nóng)舍田疇之間，矗立著一座巍巍古塔。這座挺拔清秀的古塔，背襯著蒼茫遠山，成為這片平曠田野的點景之作。為什么會在京西曠野中，豎起一座高塔？這高塔的“主人”是誰，會在身后被人立塔紀念？古塔一層正面塔銘上書：“太子少師贈榮國恭靖公姚廣孝之塔”，道出了古塔的“主人”和造塔的緣由，原來，這座古塔是為一個叫姚廣孝的“榮國公”所建造。姚廣孝何許人也？他的生平履跡為何？留在稍后再敘。且先看一看這座古塔的形制、結(jié)構(gòu)和特色。

挺拔俊秀的密檐式塔

姚廣孝塔的形制，屬于密檐式塔。

中國古塔的形制，包括樓閣式塔（如杭州六和塔）、覆缽式塔（如北京妙應(yīng)寺白塔）、金剛寶座塔（如北京碧云寺金剛寶座塔）、寶篋印經(jīng)塔（如普陀山普濟寺多寶佛塔）、經(jīng)幢塔（如北京北海大西天雙石塔）、密檐式塔等等。所謂密檐式塔是指，這類塔只有一層塔身，塔身之上建構(gòu)層層疊疊的塔檐，塔檐層數(shù)的多寡，根據(jù)“塔主人”的等級而定，最少三級（僧人舍利塔），最多達十五級（河南嵩山嵩岳寺佛塔）。最后收于塔頂之上的塔剎。自遼金以后，我國華北、東北地區(qū)建造了眾多的密檐式塔，這類塔，大多為實心磚構(gòu)。

姚廣孝塔，就是一座典型的密檐式塔。該塔八角九級磚構(gòu)，也就是平面八邊形，有九層塔檐，由磚砌筑而成。這座塔自塔基至塔剎，高33米，在我國古塔中，屬于中型塔。

姚廣孝塔由塔基、塔座、塔身、塔檐和塔剎組成。

塔基是一個平闊的低矮平臺，在塔基正中，是兩層塔座，塔座采須彌座形式（須彌座是須彌山的象征，須彌山又稱作喜馬拉雅山，代表崇高），就是“工”字形有上下沿和束腰的臺座，一二層須彌座的束腰部分，都有精美的磚雕花卉紋；束腰轉(zhuǎn)角處，有椀花紐帶式轉(zhuǎn)角柱。

須彌座之上是磚雕斗拱承托的平座欄桿，欄桿之磚雕欄板上，有包括萬字紋在內(nèi)的吉祥磚飾。欄桿之上“盛開著巨大的蓮花”，一層塔身就立在蓮花（三層仰蓮瓣）之上，代表著塔身潔凈無染，離垢出塵。塔身八面，四個正立面有磚雕隔扇門，四個側(cè)立面有磚雕花欞窗。此外，塔身八面都有磚雕倒垂云頭（倒置的吉祥云紋）、額枋、斗拱；塔身八個轉(zhuǎn)角處，砌出轉(zhuǎn)角圓柱。

一層塔身之上，是九層塔檐。一層塔檐采磚雕斗拱承托方式，其它八層塔檐，則皆疊澀挑出，即塔檐下部由層層前出的磚砌成，塔檐上部由層層內(nèi)收的磚砌成，形成屋檐的形狀。與斗拱承托塔檐相比，疊澀出檐，自視覺上觀之，不繁復(fù)臃雜，而顯得清淡簡約。

九層塔檐之上，是立于攢尖塔頂?shù)乃x。姚廣孝塔的塔剎，由仰蓮座承托金屬大寶珠，大寶珠上立著細長的剎桿，剎桿自下而上串著五重相輪、圓光、仰月、四枚寶珠。

通觀姚廣孝塔，其審美特色可用挺拔俊秀、簡約典雅來形容。首先，該塔體態(tài)瘦長，配之以刺向云天的塔剎，充分體現(xiàn)出挺拔俊秀的特點；其次，該塔裝飾平素，不過多雕琢，不施以彩繪，顯露著簡約典雅的風(fēng)范與韻致。在北京存世的古代密檐塔中，姚廣孝塔堪稱“婉約派”的典范之作。

“娛情山水”的詩僧

說過姚廣孝塔的形制與特色，該說一說這座古塔“主人”的故事了。

“塔主人”姚廣孝，原名姚天僖，江蘇長洲（今蘇州）人，生于1335年。他是明初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詩人，也是一位出家的和尚。

姚廣孝出生之時，正值元末亂世，各地起義軍紛紛起兵反元。1349年，14歲的姚廣孝剃發(fā)出家，法名道衍。

1351年（元至正十一年），姚廣孝16歲時，紅巾軍起義在潁州（今安徽阜陽）爆發(fā)，一時間，黃河、長江、兩淮之間，戰(zhàn)亂四起。此后的十?dāng)?shù)年里，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徐壽輝等豪強，一方面與蒙元軍隊往來搏殺，一方面為爭奪地盤自相殘殺。江淮一帶，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元朝統(tǒng)治亦已岌岌可危，用元朝末代皇帝妥歡帖木兒的話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紅軍半宇內(nèi)”了。

遠遁山林，無意仕進，是身處亂世的元末文人向往的樂境。青年姚廣孝也不例外。在元末紛亂的十?dāng)?shù)年中，姚廣孝選擇了避禍禪林、娛情山水、潛心學(xué)問、與友交游來打發(fā)時光。在詩友唱和、互相交流的過程中，姚廣孝詩境日進，終成一代著名詩僧。

當(dāng)時在以蘇州為中心的吳中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個文人社團——北郭詩社，是由元末明初著名詩人高啟、楊基、張羽等人發(fā)起。這些文人學(xué)士，對艱危的時局，采取漠然回避的態(tài)度，陶醉于琴棋書畫、詩酒唱誦。姚廣孝也參與其中。這個詩社的成員，提倡“復(fù)古”，提倡學(xué)漢、魏、晉、唐諸家，而擯棄唐大歷以后的詩風(fēng)。作為北郭詩社的同道，姚廣孝深受影響，其詩歌作品追求古意，如清人所說：“清新婉約，頗存古調(diào)”（《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學(xué)者解芳在評述姚廣孝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說，姚廣孝的詩，既能以深摯之情感，寫現(xiàn)實之生活；又能以冷靜之理性，寫空寂之禪境。他的詩作，結(jié)集為《逃虛子詩集》?，F(xiàn)舉一首他的《蠡口夜歸》：

日沒渡口昏，水風(fēng)著人熱。

漁燈帶螢火，微光互明滅。

舟人報水程，路遠行欲歇。

故山不分明，目盡心力絕。

遙想山中人，待人仍待月。

由于姚廣孝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他位列“北郭十才子”之一。

需要指出的是，姚廣孝雖為僧人和詩人，卻不同于一般的僧人和詩人，他雖有出塵之想、避世之思，也有強烈的入世情懷，甚至還隱含著政治抱負。他的政治抱負，不同于一般仕宦的求功名達利祿，而是待遇明主，平定天下，展示自身才能。這種政治抱負，在日后輔佐朱棣時，充分顯現(xiàn)出來。出世的僧侶，卻有著入世的懷抱，難怪世人稱其為“異僧”。最能體現(xiàn)其政治抱負的故事，莫過于姚廣孝游歷河南嵩山寺時，與相術(shù)奇人袁珙的一番交集，袁珙在給他相面后說：“你乃奇特僧人！眼眶三角形，如同病虎，天性必然，嗜好殺戮，是劉秉忠一樣的人！”姚廣孝聞之不懼，反而大喜。劉秉忠何許人？他以和尚身份而成為元世祖忽必烈的重臣！姚廣孝聞聽自己與劉秉忠為同類而欣喜，說明他也有著相同的政治抱負。

慶壽寺雙塔

1954年拆除中的慶壽寺雙塔

助朱棣“靖難之役”的和尚軍師

姚廣孝以和尚身份涉足軍國大事，實現(xiàn)政治抱負，是在1382年。

1382年（明洪武十五年），明太祖朱元璋的結(jié)發(fā)妻子——高皇后馬氏病故，被朱元璋分封在各地的兒子（親王）趕來京師（南京）奔喪，其中就包括朱元璋的四子，住在北平的燕王朱棣。

其間，朱元璋選高僧侍奉各親王，為高皇后誦經(jīng)薦福。47歲的高僧姚廣孝由此結(jié)識了22歲的燕王朱棣，兩人相談甚歡，頓成“忘年之交”。姚廣孝隱隱感到朱棣是能夠令他施展政治抱負的有為君王，于是請求朱棣帶他去北平隨侍左右，并說要送燕王一頂白帽子：“王”加“白”暗喻一個“皇”字，深藏心機的朱棣聞之大喜，他如獲至寶般攜“知己”姚廣孝回返北平，明面兒上請其就任慶壽寺住持（慶壽寺位于北京西長安街電報大樓一帶，有著名的慶壽寺雙塔，20世紀50年代初被拆除），暗地里拿他當(dāng)“軍師”使用。這正是“一朝風(fēng)云會，君臣自心腹”，姚廣孝由此步入政壇。

1398年，明太祖朱元璋駕崩。長孫朱允炆繼承皇位，是為建文帝。此時，朱元璋的長子朱標(biāo)、次子朱樉、三子朱棡都已經(jīng)病故，子輩中朱棣成為最年長者，也是勢力最大者。他本來就對朱元璋讓長孫朱允炆繼承皇位心存芥蒂，而朱允炆登基后，又采納大臣齊泰、黃子澄建議，實行削藩政策，欲圖剪滅各位皇叔的勢力，以鞏固皇祚。燕王朱棣大難將臨！當(dāng)此之際，和尚軍師姚廣孝開始發(fā)揮作用。

一日，燕王朱棣憂郁地望著窗外寒冬的景象，隨口說出；“天寒地凍，水無一點不成冰?！绷⒃谝慌缘囊V孝馬上附和了下句“世亂民貧，王不出頭誰做主?！币V孝的對聯(lián)進言，不禁讓朱棣心頭一震。朱棣由此動了“靖難”圖存的心思。

姚廣孝密勸朱棣起兵，朱棣擔(dān)心道義上落了下風(fēng)而猶豫，對姚廣孝說：“民心向彼（指建文帝），奈何？”姚廣孝答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

在姚廣孝的反復(fù)勸說之下，朱棣最終決定以清君側(cè)為名，發(fā)起“靖難之役”，起兵反叛。正當(dāng)出師之際，有狂風(fēng)暴雨來襲，燕王府（在今中海、北海西岸一帶）的青瓦被刮落，朱棣大驚，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姚廣孝機智回應(yīng)：自古飛龍在天，必有風(fēng)雨相從。王府的青瓦墮地，這預(yù)示著殿下要換上皇帝的黃瓦了。從而消除朱棣的疑慮，吹響“靖難之役”的號角。

朱棣起兵之后，建文帝派數(shù)十萬大軍征剿，戰(zhàn)事幾起幾落。朱棣曾在北京東壩遭敵軍圍困，要不是他的胯下戰(zhàn)馬連越三道水溝，助其擺脫險境，他興許已戰(zhàn)死沙場。尤其在攻打濟南時，朱棣大軍被防守濟南城的鐵鉉擊敗。正當(dāng)進退失據(jù)之時，姚廣孝建議朱棣不必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應(yīng)揮師南下，直搗京師。朱棣采其建議，率軍一路南奔，自瓜州（鎮(zhèn)江）渡過長江，攻取防守空虛的京師，終于取代朱允炆而成就帝業(yè)。明朝歷史進入永樂時代。

朱棣發(fā)起“靖難之役”，實為姚廣孝一手勸說而成；朱棣“靖難之役”的成功，也實為姚廣孝出謀劃策的結(jié)果。清代政治家張廷玉曾說：

帝在籓邸，所接皆武人，獨道衍（姚廣孝）定策起兵。及帝轉(zhuǎn)戰(zhàn)山東、河北，在軍三年，或旋或否，戰(zhàn)守機事皆決于道衍。道衍未嘗臨戰(zhàn)陣，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論功以為第一。

張廷玉還說：

惠帝（建文帝）承太祖遺威余烈，國勢初張，仁聞?wù)研娦膼偢?。成祖奮起方隅，冒不韙以爭天下，未嘗有萬全之計也。乃道衍首贊密謀，發(fā)機決策……于是收勁旅，摧雄師，四年而成帝業(yè)。

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是這樣評價姚廣孝的：

我國家二百余年以來，休養(yǎng)生息，遂至于今。士安于飽暖，人忘其戰(zhàn)爭，皆我成祖文皇帝與姚少師之力也。

朱棣以燕地一隅之眾，而敵天下之兵馬，最終竟然成就帝業(yè)，開創(chuàng)永樂盛世，姚廣孝居功至偉。

功成名就歸隱禪林

愿汝結(jié)巢田野間，莫戀他家樹枝好。這是姚廣孝在《棲烏曲·去年庭樹官盡伐》中的詩句。這兩句詩，似是在說烏雀，要在田野間結(jié)巢，不要艷羨他人家的好樹枝。其實，這何嘗不是姚廣孝對自己人生的自警與自戒呢？

1402年，朱棣攻破京師（南京），并于1403年1月23日稱帝，是為明成祖。他以姚廣孝“靖難之役”有奇功，拜姚廣孝為資善大夫（不帶職事、以酬勤勞的文散官）、太子少師（正二品官員）。

朱棣特命姚廣孝蓄發(fā)還俗，并賜給他府邸和宮女。姚廣孝“莫戀他家樹枝好”，堅辭不就，依舊“結(jié)巢田野間”——住在寺院，上朝穿官服，下朝換僧衣。朱棣賜給他黃金，他在回長洲省親時，全部捐給鄉(xiāng)里，自己分文不存。待到成祖朱棣命姚廣孝等人去北京設(shè)計、營建紫禁城宮殿時，將元朝宰相脫脫的府宅賜給姚廣孝，姚廣孝則將這偌大的府宅，改建為北京最大的寺院之一“崇國寺”（即后來的護國寺）。姚廣孝在永樂年間的表現(xiàn)，充分顯露出這位入仕的僧侶，原本只是想實現(xiàn)一番政治抱負，而無意于錦衣玉食、冠蓋華宇的生活。

姚廣孝曾受成祖朱棣之命，與內(nèi)閣首輔解縉主持編修《文獻大成》，也就是被后世稱為《永樂大典》的中國古典文獻的集萃，這部書編成后，有11095冊，約3.7億字，被英國《不列顛百科全書》譽為“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但姚廣孝有才歸有才（其才不在編纂《四庫全書》的紀曉嵐之下），編書歸編書，卻從不居功自傲。知進知退，能入能出。平素依舊守著他的青燈黃卷：余生辭世網(wǎng)，卷衣日跏趺。與他同修《永樂大典》的江西吉水人解縉，卻因不知進退，性好直言，而不得善終。解縉卷入了成祖繼承人的爭斗之中，朱棣本意想立次子朱高煦為皇位繼承人，可解縉認為這不合禮法，按照禮法應(yīng)立長子朱高熾。這就忤逆了成祖的意愿，惹惱了成祖。后來，解縉的種種作為，進一步增加了成祖朱棣對他的猜忌，最終在1415年（明永樂十三年），在朱棣的授意下，由大臣灌醉解縉，之后將其埋入雪中，活活凍死……解縉與姚廣孝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帶來的人生結(jié)果，真是大相徑庭！

在永樂朝風(fēng)云變幻的政治環(huán)境里，姚廣孝在功成名就之后，不居功，知退避，終其后半生以和尚身份行走宮廷，始終與皇帝保持君臣情誼，可謂有政治上的大智慧。

1418年（明永樂十六年），在北京宮殿開工一年后，84歲的姚廣孝老病纏身，此時他以老僧的身份住在北京慶壽寺。尊為一國之君的朱棣，親自到寺院探望，以表他對姚廣孝的深重情意。該年，姚廣孝圓寂。朱棣在廢朝三日、追封他為榮國公后，以僧人之禮安葬姚廣孝，卜地京西房山“田野間”，并建起33米高的墓塔，親撰神道碑銘。

永樂大鐘

古塔任風(fēng)月 漸漸無人識

姚廣孝對明朝乃至中國歷史文化的貢獻，是巨大的。今人看到的紫禁城、太廟（現(xiàn)勞動人民文化宮）、天壇，姚廣孝都參加了堪輿方位、規(guī)劃布局和設(shè)計；今人看到的永樂大鐘（現(xiàn)藏北京大鐘寺），也是由姚廣孝設(shè)計監(jiān)造。再加上總編纂《永樂大典》，姚廣孝不啻為明代乃至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奇人?？山袢擞袔讉€知曉這位曠世奇才的呢？

姚廣孝曾經(jīng)在一首名為《宿幻住草庵》的詩中寫道：

草庵寂寂住城西，寒夜重來樂舊棲。

譙鼓無聲更漏永，滿林殘月聽鳥啼。

正如這首詩所表露出來的心跡，功成名就的姚廣孝，能夠超脫世間榮名，甘愿守著寂寂草庵和滿林殘月。作為佛教徒，他最終還是回歸到佛教空寂的哲學(xué)觀，對宦途和人生，采取了半退半隱的人生態(tài)度，這讓他客觀上躲過重重政治險難，得以長壽而終。他去世后，其墓塔也是立于西山在望的莽原田疇之上，遠離著滾滾塵廛。這種“遠離”，頗符合姚廣孝的本意：最終讓世人淡忘了他，讓他那長眠天地的靈魂，找尋到永恒的恬適與安逸?！笆欠浅蓴∞D(zhuǎn)頭空”“天淡云閑古今同”，世人記不記得他，就顯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京西曠野中，古塔任風(fēng)月；

悠悠數(shù)百年，漸漸無人識。